01
十二月末的凌州依然潮湿寒冷,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雪,风刮得愈发厉害。
已经是晚上九点二十,从市里往熙和镇去的路段好像发生了事故,此刻在高速口堵成了一条长龙。
傅迟的手轻轻搭在旁边的皮质座椅上,手背上潦草地贴了两条创可贴,将将掩住周围泛着乌青的伤口,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座位上轻轻扣着。
他的秘书王涧在前排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抱着手机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轻轻后仰,靠在柔软的头枕上,无精打采地望向窗外。
他的皮肤不是很白,但在车内偏黄的暖调光色下却有一种冷调的清冷感,眉眼浓黑,狭长的眼角向上,延伸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是难得的一双狐狸眼。
只是现在,那双精致的眉眼下却泛着淡淡的乌青,在车内的打光下看起来十分明显,整个人显得很是疲累。
王涧的声音持续了大概五分钟之后倏然停了,车内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王涧扭头看了傅迟一眼,车里开了空调,温度适中,因此他只穿了件白色的缎面衬衫,双眼轻阖,浓密且长的睫毛扫出一片阴影,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
在拉斯维加斯连赶了两天的会议,今天白天又紧锣密鼓地飞回国处理业务。
就在登机去凌州前的几个小时里,家里几个伯伯还跑去老爷子待的疗养院大闹一通,硬是要傅迟出面给个解释,一场乌烟瘴气的闹剧最终以傅家大伯傅守业掷地有声的一烟灰缸子砸上被骂成冷心冷肺的不肖子孙傅迟身上才得以结束。
这场乌龙闹起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原因,无非是家族里的几个长辈不满傅迟的处事,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故意找茬儿。
傅迟这趟来凌州是要和麦家谈生意,顺带着提前一天过来剧组探探班。
“傅总,葛教授那边说实验数据还是不能完全匹配,缺的成分之前追踪到一个制药实验基地有过批量生产,但是六年前厂子被叫停了,半成品的药剂也全部被销毁,查到这块线索就断掉了。”
“那个实验基地在什么地方。” 傅迟姿势没变,仍是阖着双眼偏向车窗那头。
王涧这会儿扭过头去看不见老板的眼睛,只能看见他颌线漂亮的下巴,“渝溪市。”
“让周挺过去一趟先查查看。”
“好。”王涧应声,转头准备给周挺发信息时,余光正好瞥见副驾驶靠背上搭着的一条红色手织围巾。
王涧对这条红色围巾的记忆得追溯到十年前。
从他认识傅迟到现在,每年冬天傅迟都围着这条红色围巾,公司里有人还神秘兮兮地跟他八卦说老板可能很早以前有个白月光,估计是白月光送的.
但王涧不信,哪个白月光明明知道傅迟是红绿色弱还不长心的送条红围巾?这不明摆着膈应人么。
叮铃铃!
容不得他在多想,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在车厢内响起,傅迟皱着眉睁开眼,前座忘记关静音的王涧赶忙收回思绪,小心瞄了眼不悦的老板,诚惶诚恐地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哎,许川啊,正堵着呢……哦,傅总,傅总也在车上呢,我们正在高速口呢,动了的话半小时就过去了。”
王涧在电话里嗯嗯啊啊了几句,没一会儿就挂断了电话。
这头电话刚挂断,车前堵了二十分钟的长队终于向前动了动,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透过后视镜望着傅迟,“傅总,许川刚说他们要上夜戏,可能拍完就不早了,问您要不先回酒店休息?他一会儿给我发地址……”
坐在后面的傅迟“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随意翻了翻,除了许川的几个未接电话以外还有两条微信消息提示。
傅迟点开微信聊天界面,陈安黎的消息恰逢其时地弹了出来。
“小迟,前几天我女儿恰好路过龙兴墓园,想着进去看看你妈妈,看到有个眼生的人在墓前,她拍了张照片,不会是你父亲那边的人吧?”
傅迟微愣几秒,轻点屏幕放大图片,里面的年轻男人一身黑衣,戴着棒球帽,面孔有些模糊,但大致五官能看的清,是个极漂亮的少年。
“陈老师辛苦,这个人我见过,不是傅家的人。”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迟打完字,瞟了眼漆黑车窗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轮廓只能看得出面无表情,在他十八岁离开凌洲长居国外的十年间,都是高中时期带过他的这位陈老师年年替他去墓园扫墓祭拜。
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小迟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陈老师不用担心。”他在输入框敲下几个字,之后又补上一句:“国内事情差不多处理完了,过段时间我去看看您。”
“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傅迟将手机轻轻反扣在座位上,他扭头看向车窗,扯着嘴角机械的勾了下,有些僵硬,人最难面对的是过往,他几乎要自嘲自己这点定力了,于是摇下车窗,夜晚的风徐徐吹着,傅迟抬手按按额头,再睁眼时,头脑冷静了不少。
事故处理之后,在交警的指挥下,排长队的车子逐渐都上了高速,一路畅通,二十分钟刚出个零头,就到了熙和镇。
车没直接往酒店开,而是开进了影视拍摄基地,傅迟让王涧在车上等着,自己一人下了车。
他拢了拢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一手拿着伞,一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上鹅卵石小道,往《对决》摄影棚区走去。
傅迟有点近视,下车的时候怕起雾气才没有戴眼镜,很轻微的近视,一百来度。
他收了伞静静站在人群中,向拍摄区看去,许川正和人拍对手戏。
还没看了两分钟,旁边眼尖的副导演就认出了傅迟,拨开旁边几个人,悄咪咪地凑到了傅迟身边,小声叫了句傅总。
他敷衍地与人聊了几句,复又抬起头来,目光碰到了和许川演对手戏的那人,他与他隔着半个过道,傅迟的目光从监视器里将人由顶至踵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少年左手背的一颗痣上。
傅迟这是第三次看见他了,除了陈老师刚才发给他的那张照片,他还记得一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自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至少三十秒的时间。
他承认,他向来喜欢漂亮的男人,第一眼就对他印象深刻。
少年的瞳仁和发色非常黑,而皮肤很白,放在男人堆儿里五官十分精致,身材更是在一身军装的衬托下招摇打眼,宽肩长腿,细腰圆臀,极为俊美,唇角天生带翘,似笑非笑,勾人得很,配上那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又有些懵懂乖巧的既视感。
旁边站着的副导演看傅迟的表情,觉得他估计是对那演员有兴趣,连忙介绍道:“跟许川演对手戏的叫时停云,才22岁,是前段时间小火了一把的网剧《小镇》的男主角。”
“是吗?”傅迟勾起唇角,目光跳过监视器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少年。
《小镇》这个片子他听麦家骏提起过,这个本子当初四处碰壁,到处找投资都没成功,最后只好搭了个草台班子,导演许堤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导演,百度百科上甚至查无此人,而且经费有限,几个主演都是找的戏剧学院的学生。
毕竟学生就是廉价劳动力,费不了几个钱,只要给盖实习证明都好说。
“22岁,的确前途不可限量,现在签哪家经纪公司?”
副导演忙说:“这不人还没毕业呢么,还没有签经纪公司呢,傅总有兴趣?”
傅迟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刚才微信里那张不太清晰的照片,以及一个月前开车路过beauty&beast时,少年一瓶子砸向自己那个便宜弟弟胯下的震撼场面。
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笑,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还有几场要拍?”
“这是最后一场了,拍完马上就收工了。”
傅迟低头发了条微信叫王涧把车开进来,之后便静静地看着拍摄区里侧对着自己说台词的少年。
漂亮。
是傅迟对时停云的第一印象。
乖张。
是傅迟对他的第二印象。
时停云长着张隐蔽性很强的脸,乍看这孩子俊秀乖巧人畜无害,实际上内里是个难驯服不好管教的,容易得罪人招惹麻烦。
娱乐圈缺从不缺漂亮的,自己手下的艺人也一向听话,他可不想招个麻烦回去时不时的还要给人收拾烂摊子。
就算他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但傅迟见过他撒野的样子,还是没有犹豫的给人打上了叉号。
热气顺着气流往上升,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立马聚成一团氤氲浮在空气中,模糊了面前少年的面孔,时停云的脸被“啪”的一声扇得偏向另一边去。
剧里这场争执戏是许川饰演的的周宇在意见不合劝说无用后率先扇了时停云饰演的林鸿雪一巴掌。
原本导演要求借位拍摄,但拍了几次都没办法达到预想的效果,于是征求了时停云的意见打算真拍。
时停云看出来好几次许川暗戳戳的故意打歪,但面对导演的要求他这种小演员自然是没办法拒绝,就这样连拍了三条还是有瑕疵,时停云的左脸已经微微肿起,导演皱着眉叫停。
“许川,你的手臂要用力,手掌到小时脸上的时候轻轻刮过就行了,其他的后期会看着补的。”
“好的导演,我再调整一下。”许川笑着回应导演,俨然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但转过头来面对时停云时笑容骤然消失。
“啪——”
又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到脸上,时停云眼微垂着,睫毛覆在眼眶处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出情绪。
见他毫无反应,旁边的许川右手又一次抬起伸向时停云。
他依然面无表情,却猛地出手,一瞬间反扭钳住许川的右手,又一下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拍在两人面前的木桌前,震得桌上酒杯里的冰块和杯壁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叮”声。
傅迟被他这突然的反常动作一惊,侧了侧头小声问旁边站着的副导演:“剧本就这么排的?”
“哎呀,后面这出没有,新人演员不懂事,我去叫他停下。”
副导演说着就要上前跟导演说让两人停下,一只脚还没踩下去却被突然的一阵阻力拉扯住,他回过头,看到傅迟落在他肩上弓起的指关节泛着淡淡的粉色,面上依旧平淡无波。
“看着吧。”
副导演顺着傅迟的视线看过去,以为他是在紧盯着自家演员不想让其吃亏,但也不愿意耽误拍摄进度,倒和传闻中利益至上薄情寡义的形象不太搭,反而还有点好相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傅迟此刻盯着的人却是许川身旁的时停云。
剧本上在设定两人争执时,时停云是有反抗动作的,但设定动作仅仅是攥住许川的手腕,将他一把拉近身前来突出两人之间隐晦的暧昧情感。
时停云眼皮始终没有抬一下,凑近到许川耳边吹气,“你刚才推我好几下,我这才还你一下,你不亏。”
另一只手还非常暧昧的揉了一把许川的后脑勺。
他的声音像无形的电流穿梭其中,许川猛地对上时停云那双眼睛,纯黑的瞳孔找不到一丝杂质,看人的时候,带着些凉薄。
下一秒这种出神的感觉就被耳边的声音冲散。
“卡。”
时停云松开许川的右手,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羽绒服。
“大家都辛苦了!小时这么一改,两人之间的紧张对峙和隐晦的感情就出来了,不错不错!”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刘导笑眯眯地看着时停云,又递了张纸巾给一旁表情不太好的许川:“许川手没事吧?来赶紧擦擦,脸上还沾着油。”
时停云衣服刚套上一只胳膊,旁边的许川也不接纸巾,站在一边揉着手腕,他一皱眉,旁边懂眼色的男助理就开始跟导演大声抱怨时停云临时改基本动作的事儿。
另一个助理拿着纸巾小心给许川擦着脸上沾着的油渍,却不知怎么惹恼了他被一把推开。
时停云背着身低着头拉拉锁,男助理掐着嗓子的声音让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隔了几秒钟转过身来却换上一副无害的笑脸,“许哥,不好意思我太入戏了,待会儿我请夜宵,就当是赔罪了。”
许川无语,急着回酒店的他也没心思与时停云多争辩,刚才被他一把推开的助理见状赶紧将怀里抱着的羽绒服披在许川身上。
他没有搭腔,黑着脸准备走时,却看到了在外围人群中站着的傅迟,脸上的不耐烦瞬间一扫而光,眼睛里闪烁着雀跃,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身后的两个助理赶忙追着跑。
傅迟见许川往这边走时,便收回了自己一直落在时停云身上的目光。
拍摄区包围圈渐渐松散,出现了那么一个豁口,时停云刚才就一直觉得场外有人盯着他看,那种感觉让他浑身不舒服,他顺着看过去,许川突破人群重围,快步走到一个男人身旁,两人亲密的说了几句,就上了旁边停着的黑色迈巴赫。
时停云没有找到一直盯着他的那道目光,却隔着距离注意到了许川旁边的男人,没瞧着正脸,但仅看身形,也知道这人长得应该不错,似乎还有点眼熟,于是他不经意问了句:“那人是谁啊。”
“听副导说是川云娱乐的老板,傅迟。”剧组给时停云临时配的助理李洋小声解释。
傅迟三十岁挂点零头,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地产大亨傅守良的二儿子。
傅守良一共三个儿子,老大老三是一个妈生的,这个傅迟从小养在外边,也就是五年前傅家大少傅远因为一场意外事故伤了腿,傅家老三傅遥是个整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家里生意上的事情是一问三不知,这才赶紧从英国把一直留学在外的傅迟叫回了国,之后便是傅迟接手了傅家的大部分产业。
这位傅总看着是个冷面冷心的却颇通人情世故,不管在哪里都吃的开,依托强大人脉,再加上他对投资的独到理解,以及对市场的敏锐嗅觉,还颇有闲心地创办了个娱乐公司,也就是川云娱乐,这两年投了十几部好片子,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借此在娱乐圈子里也成了颇有地位的存在。
“我的天哪,这位傅总不仅长得帅,能力还这么强,对人也温柔,刚才人多的把我手机都快挤掉了,他还给我接了一下呢,近距离观察皮肤是真好,一点不比小鲜肉差,简直是现实版的霸……”
“现实版霸道总裁爱上我!”
几个同事兴奋地讨论起这个突然来访的大人物。
时停云无语,他以前见过傅迟,虽没有深入交流,但仅是寥寥几面就让他坚信像傅迟这种终日衣冠楚楚的商人,必定是薄情寡信利益至上,主动往他身上扑的男人女人必不会少,真心嘛怕是涓滴没有。
见许川上的那辆黑色迈巴赫开走了,周围的工作人员不由地都松了口气儿,开始收拾起拍摄设备,时不时聊两句八卦。
一群工作人员嘻嘻哈哈说着这些别人的风流韵事,权当逗乐子,时停云一听,却听进了耳朵里。
组里这位许川,正是川云娱乐旗下演员部的流量演员。
“大流量就是好啊,日理万机的老板都来亲自探班,太有面儿了吧。”
有人不明所以的感叹,旁边人似笑非笑地拍了她一下,“你傻啊,人家可不止是老板和普通员工的关系。”
整个娱乐圈都知道许川和自己新东家的老板不是一般关系,自半年前签到川云娱乐后,咖位往上提了不少,代言和商业广告更是流水一样的灌进进口袋里,去年这阵儿爆火还顺手拿了个华威奖的最佳男主角,但内行人都懂,这奖拿的属实是有些勉强。。
站在时停云旁边的小姑娘一脸不服气地低声道:“我看他演技也就那样,有时候连小时的戏都接不住呢,勾搭金主倒是挺会演的。”
“这你就不懂了。”道具组带着黑框眼镜的小哥呲着个牙笑道:“这行不会唱歌的也能当歌星,不会演戏的也能当影星,这就要看你豁不豁的出去了。”随即凑近了凉飕飕道:“准确的来说是睡不睡的下去。”
他转过脸来,手搭上时停云的肩膀,“小时你说呢。”
那个笑容阴阳怪气,猥琐至极,时停云没有当场回怼让那人下不来台,阳奉阴违的事他向来做起来行云流水,一副乖巧模样笑道:“哥你可太抬举我了,这种事儿哪轮得上我们这些刚出道的后辈肖想呢。”
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套理论在这个圈子只能是反其道而行,抛头露面于乌烟瘴气的娱乐圈里,往往是己所不欲旁人也要强行施加于你。
这个圈子从来都是适者生存,道德感太重活得会很辛苦。好奇也罢,无奈也罢,在逢场作戏的情境下时停云已经有了几次和同性亲密接触的经验,他倒也没觉得太难接受,毕竟大家都是为了面包。
“时哥,你今晚这出可真帅。”剧组里的一个场务小姑娘突然冒出来个头,“要说不按剧本演他也没少整啊,我看那他刚刚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要我说他虽然长得好,但整天板着一张脸也不怕面瘫?那傅大老板怎么就看上他……”
“听说三个月前傅迟的大伯还在公开场合给他当众做媒,闹得很难看,从那以后傅迟就开始带着许川出双入对了,像是要来真的了。”
“像傅家这种上流阶级,不管怎么玩闹最终都是要结婚传宗接代的,他这样是明着打家里那些端着身份的老家伙们的脸。”
时停云正在撕包装袋的手一顿,只觉得耳边叽叽喳喳吵得头疼。
几个小姑娘们还嚷着要说什么,时停云一只手已经伸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孩的唇边,清亮的嗓音在女孩耳边响起:“张嘴。”
小姑娘:“?”
她下意识张了嘴,时停云手里拿着一包刚拆开的话梅,拿出来的那颗已经塞进了小姑娘的嘴里。
“南姐给的。”
之后他将袋子递给旁边的几人,大家分着吃了起来,刚才讨论傅迟的话题戛然而止。
时停云抿掉手指上余留的话梅粉,抬脚走出了拍摄区。
夜里雪下的更大了,时停云没带伞,一路小跑冲进了酒店大厅,凌州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这么在外面跑了一小会儿,他的手就冻僵了,脸上也红了一大片。
剧组定的这家酒店私密性很好,下了电梯穿过一条长长的中式风格走廊,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时停云的房间。
时停云打了两个哈欠困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一路耸拉着脑袋往前走,快走到头时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准备刷卡进房间,而在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的视线就被一个男人给占据住了,一瞬间右眼皮开始毫无预兆的突突跳起来。
那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缎面衬衫,衬衫的袖口腕卷起,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一手拿烟,一手拿电话,高大的身躯在走廊顶灯投射出的暖黄色里染上了柔和的色泽。
四下无人,时停云注意到他拿着手机的左手臂上有一道很深很长的疤痕,几乎贯穿整个小臂。
时停云盯着他小臂上那道略显狰狞的陈年伤疤,猛地在脑海里搜刮出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单薄少年。
那个少年手臂上也有着一道这样的疤。
那还是十几年前,他在凌州打工的养父母把他从老家接过来过寒假,某个周末时停云的养母曹翠翠给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带他到了一个偏僻安静的郊区小别墅,说是参加他表姨奶奶的葬礼。
曹顾两家一直没有来往,论亲属关系也早出了五服,况且时停云还是领养的,更是与这家人八竿子打不着。
趁大人们闲聊时,时停云一个人溜出来在院子里溜达,不巧在一处僻静无人的拐角碰上一个满脸沉郁的少年颓坐在台阶上。
那时也是冬天,少年里面穿着西装,外头披着黑色的大衣,身架子被里里外外的一身黑色衬得挺拔而又孤傲。
听到脚步声的少年猛地抬起头,对上满脸冻得通红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的时停云,他的眼眶微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色苍白,一脸疲态,像只受惊的小狼崽,警戒地盯着来人。
时停云听曹翠翠说过,表姨奶奶姓顾,之前因为跟了个有家的富商和家里人闹翻不来往了,没有正经结婚,一直被没名没分的养在外面,她有个儿子比他大几岁,按辈分他应该管人家叫叔叔。
他的手缩在兜里,紧紧捏住了口袋里仅剩的一根草莓味棒棒糖,竟莫名其妙地走上前去。
少年看着他,以那种很深很沉却说不上来何种意味的目光看着他,紧接着时停云掰开他的手,将口袋里揣着的棒棒糖放到他的手心里,然后用他的小手拍了少年的后脑勺一下,又沉甸甸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去,奶声奶气的说道:“小叔叔,我的糖给你,你不要难过了。”
少年的脸被时停云按在了自己肩上,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
时停云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哭了。
那眼泪一直烫了他很多年
听到他在走廊里的的踱步声,男人微微抬头,夹着烟的手指轻微地抖动了两下,忽明忽灭的火星子掉落溅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在浅灰色的烟雾里,时停云看到男人淡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很快便收了回去。
“傅先生,好久不见。”
时停云壮着胆子出声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傅迟。
这样的开场白十分老套,没有新鲜感,“好久不见”这句话,傅迟已经在各种逢场作戏的场合听过太多遍了。
傅迟收回刚摸上门把的手,侧着头,眼尾漾着笑意,大量起这个突然叫住他的少年。
“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
“傅先生贵人多忘事。”时停云声音轻缓,不急不躁,“我叫时停云。”
换做别人傅迟最多敷衍两句,但他本身就对时停云有兴趣,因而也不为他突然的搭讪而恼火,倒是突发奇想地想逗逗他:“那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时停云听完皱了皱眉,好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临时编理由。
几秒后他才回答,“三年前影视学院五十周年校庆上,傅先生作为特邀嘉宾在礼堂演讲,那天我是新生代表,一面之缘,傅先生不记得也很正常。”
傅迟想了想他好像确实参加过影视学院的校庆,但他对时停云这个新生代表没有一点印象。
傅迟还以为他会说是在b&b门口见过,但又想到,以当时的场景时停云应该看不到车里的自己。
傅迟抬腿要走,时停云感受到他要离开的动作,又出声拦他:“傅先生,请问您左手上的伤是…”
傅迟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接话,他看得出时停云这话又是想套近乎,时停云拦住他的目的是什么,傅迟心里很清楚。
“傅先生,我想……”时停云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想问问傅迟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想问问傅迟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他,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冒昧,咽不下去又说不出口,就像是被人按进水池里的溺水感,憋闷的不知所措。
“你想什么?”
傅迟避重就轻地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刚才的兴致一扫而空,时停云的心思太明显,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了什么,他这么费力的编理由,找机会,无非就是想跟着自己,或者想进川云娱乐。
但这话,不能是他来开口。
“抱歉,打扰您了。”时停云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暗暗沉了下,他的头往下垂了几分,手心用力捏了下衣角,羽绒服表层的磨砂面和手指摩擦出声音,他又很快松了力道。
傅迟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和表情,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在时停云看不见的角度无声笑了笑,然后转身单手推开身后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