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少年会这么问, 宋泊简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回答,而是疑惑看向少年。
少年实在太白了,一旦没有血色, 皮肤就是苍白的质感, 好像碰一下都会碎掉。现在蜷在他怀里,眼睛湿漉漉的,就连睫毛都沾着水汽。拉着他衣角的手指死死攥紧, 手臂都在因用力颤抖。
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
巫澄紧张几乎不敢呼吸,紧紧看着宋泊简。
伸出的手掌遮住一丝灯光,最后落在他眼角,轻轻拭去泪水。
巫澄听到宋泊简的声音:“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啊?”
好像自己问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宋泊简语气自然平常甚至带着疑惑:“你首先是你自己。和我相处这么久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巫澄,就算你不是巫澄, 你也还是你。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你真的非常好。”
不知道为什么怀里的少年又开始掉眼泪。
宋泊简抽出纸巾细细擦去泪水, 接着说:“我不会讨厌你。因为你真的……”
对上少年小鹿般湿漉漉又满是依赖的眼睛, 宋泊简嗓子干涩,忍不住把手放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
柔软发丝摩挲着手掌,细微痒意。
宋泊简接着说下去:“非常讨人喜欢。”
头上似乎还留着他刚刚抚摸过去的力道和温度,宋泊简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沉悦耳, 很轻易驱散梦里那个冷漠的声音。
巫澄忍了忍,把眼泪强忍下去。不过身体的反射难以控制, 他止不住的轻轻颤抖,以后还是忍不住, 把脸放在宋泊简肩膀上, 松开手里宋泊简的衣角,转而拉住他的手腕。
搭在手腕上的手指纤细冰凉,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白瓷杯似的。
宋泊简把手盖在手指上,轻抚几下:“没事了。”
埋在肩窝的脑袋用力点了点。
宋泊简放轻声音,问:“梦到什么了?”
巫澄半真半假说:“梦到爸爸妈妈了,还有很多人,他们……不喜欢我。”
宋泊简又摸摸他的头:“不会啊。爸爸妈妈是抱着期待去见你的,如果他们真的可以看到你,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会吗?”
“会啊。”
知道少年的恐惧担忧,宋泊简放缓语速,一字一字慢慢说,“你很勇敢,很聪明,善良真诚。就算只是陌生人,稍微了解你之后,都会喜欢你的。”
那你呢?
宋泊简的语气实在是太真诚了。
巫澄耳朵发热,忍不住就想这么问。
但仰头看到宋泊简深邃俊秀的侧脸,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抿唇把下巴重新放回宋泊简肩膀上,无声蹭了蹭。
宋泊简垂眸看肩膀上少年圆润的发顶,好一会儿,才问:“好一点了吗?”
趴在宋泊简肩膀上,虽然脸颊肉都硌得有点疼,但这个姿势让两个人都紧紧贴着对方,感受着另一个人毫无保留的拥抱。属于宋泊简的温度传到他身上,驱散了噩梦带来的寒意。实在是太有安全感了,巫澄听着从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觉得眼皮发沉。
听到宋泊简的询问,勉强保留最后一丝清醒:“嗯。”
“睡觉吗?”
肩膀上的少年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小得想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好啊。”
随后偏头歪在他肩窝里,眼睛彻底闭上,呼吸渐渐平缓。
宋泊简默了两秒,一手揽住腰一手托着头,跟抱小孩似的,把人放到被窝里。
抽出手来让脑袋挨着枕头的瞬间,少年似有所感,轻皱鼻子,发出小动物似的哼唧声。
宋泊简无师自通的把手伸到少年身后,轻拍细瘦后背,小声安抚:“没事,睡吧。”
拍了几下,少年停止哼唧,彻底安静下来。
拍背的动作停下,一片寂静里,少年的呼吸几乎响在耳边。
离得实在太近了,少年面朝自己睡着,为了能拍到后背,手绕过少年身体,几乎是把少年整个圈在臂弯里的姿势。宋泊简看着睡得香甜的少年,目光巡视过他高挺鼻梁、被枕头挤出来的脸颊肉、微微嘟起的殷红嘴唇。
少年彻底睡熟过去,这次没有恼人的噩梦,甚至像是做了什么香甜美梦,甜甜的勾起嘴角。
睡梦中的人表情变化几不可查,却又像是什么提醒,惊醒了身边另一个人。
宋泊简仓促移开目光收回手臂,回到自己那半边床躺下。
可刚躺下,又意识到什么似的起身,把少年放在外面的胳膊收到被子里,这才背对着少年的方向,匆忙闭上眼。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大亮,虽然阳光都被窗帘遮住,但房间里的明亮提醒着巫澄,现在已经很晚了。
旁边宋泊简还在睡。
他平躺着,头自然的微偏向自己这边,睡着的时候五官看上去很冰冷,但垂着的睫毛又很柔软无害的样子。
巫澄默默看了一会儿,想到昨天晚上窝在宋泊简肩膀上看到的侧脸。那时候对方在看自己,睫毛也是很自然的垂着,在眼下落下稀疏阴影。
他还记得宋泊简摸自己睫毛时的感觉,不由自主伸出手,也想摸摸宋泊简的睫毛。
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柔软的空调被擦过皮肤,摩挲声钻到巫澄耳朵里。房间实在太安静了,这点声音格外明显,巫澄放缓动作,小心觑宋泊简。
在发现对方睫毛细微颤动后,欲盖弥彰闭上眼,把手放在被子上。
好在宋泊简依旧睡着,并没有发现他刚刚的举动。
但巫澄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全身上下所有感官突然变得很有存在感,怎么都不舒服,连呼吸声好像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跳声都会太大影响到宋泊简睡觉,尝试着放缓呼吸,又按住胸膛不想让心跳那么快。最后发现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绝望的掀开被子蹑手蹑脚走出去了。
出了门就脚步拖沓去浴室洗漱,洗漱完又推开门往里看,宋泊简还在睡觉。
想到可能是昨晚自己做噩梦吵醒宋泊简,让他哄自己那么久才耽误休息,巫澄不想打扰他睡觉,又想等他醒了再一起吃早饭,于是乖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拿出前天买回来的昭明文选。
虽然宋泊简给自己买了新书,但巫澄很喜欢宋泊简给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些字,从姥姥家离开时特地把宋泊简写过字的纸也一并带走了。现在拿出书,就把那几张纸都翻出来,认真妥帖夹在书里,这才从第一篇开始看起。
奶奶照旧是早起散步,原本是打算去图书馆看书的,走出小区发现自己忘带惯用的笔记本,又折返回来。
推开门看到巫澄还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小小的一团,没声没响,看上去像个棉花团成的柔软娃娃。
奶奶沉默两秒,走过去叫他,想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出去散步,
站到他身边,才发现他其实在看书,甚至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文言文。
发现身边站了个人,巫澄抬头看奶奶,眼睛里几分询问。
奶奶问:“宋泊简呢?”
这是这具身体的奶奶,也是自己的奶奶。她之前对自己态度微妙是因为父母的死亡,本质上是对自己没有恶意的。
巫澄先是闭眼歪头做睡觉的动作,卷翘睫毛忽闪忽闪的。又睁开眼睛,声音迟钝告诉奶奶:“在睡觉。”
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孩,这几天在家里捂白回来些,脸颊上也多了肉,看上去乖乖软软,声音也怯怯小小的。想到对方昨天脸色苍白蔫哒哒的样子,奶奶不忍心,问:“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巫澄摇头,又回头看卧室房门。
言外之意大概是要等宋泊简。
奶奶没坚持,但突然觉得也能等等再去图书馆。她在巫澄身边坐下,问:“看的什么书?”
巫澄把书合上,给奶奶看书皮。
看到书名,奶奶很明显愣住,疑惑:“怎么看昭明文选了?”
巫澄抿嘴,小声解释:“想看。”
奶奶看着巫澄认真的侧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扫兴话,而是打开电视机认真搜了搜,找出昭明文选详细解读慕课课程。
老人就在身边遥控电视,巫澄不由自主仰头看她找出来的页面。
奶奶解释:“这是网课,这个老师讲得很详细,你可以听听。”
说着,她点开第一集 ,和巫澄一起听起来。
为了降低门槛,这系列课上课前都会先富含感情的朗读内容,以便学生更好的理解作者的感情。
巫澄大概能听出来电视上的人是在朗读内容。
但语气实在是太夸张了,好像粉红熊循循教导时的语气,不是粉红熊的夸张,而是一种成年人的高亢激情。
倒是能听清,但巫澄需要在朗读声中撇去他高亢情感带来的语气,再仔细记下这个字的读音。
很麻烦。
没有宋泊简读出来清晰,声音也没有宋泊简的悦耳。
尤其是朗读之后,就开始讲课。
不再是粉红熊那样,加上背景音和花哨的图案,就是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仔细讲解。
巫澄有听到几个很新奇的观点,算是认同。可毕竟字都不能认全,更听不懂太专业的内容,听着听着就跟不上了,只能稀里糊涂看着电视机上老师情绪激动的讲解。
但老人就在身边,她费力帮自己找到的课程,又和自己一起看。巫澄不想让她失落,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认真看。
宋泊简从房间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奶奶和巫澄并肩坐在沙发上,电视机上播放着网课课程,穿着黑西装的老师激情澎湃讲着昭明太子编选文选的伟大壮举。奶奶带着老花镜认真听着,而她身边的巫澄,眼神虚无清澈,有种上课走神的无所事事。
宋泊简没忍住笑了一下。
奶奶也早就听得云里雾里了,听到宋泊简的声音就回头看过来,问宋泊简怎么这么晚才起,随便说过几句,叮嘱他记得吃早饭,就挥一挥衣袖,自顾自去图书馆了。
徒留下两个少年人洗漱吃过早饭,面对电视机上的网课面面相觑。
少年整个人身上都写满了抗拒,宋泊简失笑,把慕课页面叉掉,纵容:“不想听就不听,你随便看看。”
少年却看过来,朝他举起手里的书。
巫澄不好意思的提要求:“你来读。”
宋泊简半是疑惑半是不可置信:“嗯?”
巫澄把书放在宋泊简手里,不好意思重复:“我想听你读。”
接过书,目光看到书里夹着的带字迹的纸,宋泊简忍不住笑:“好。”
修长手指翻过这一页,他声音低沉,“我来读。”
昭明文选内容很多,宋泊简每天最多给巫澄读五篇。
他不仅是读,偶尔还会和巫澄讲一下作者、文章背景,文章里面用到的典故、再讲一下文章引申出来的成语。
虽然本意是想比对文字的不同顺便记下读音的,但宋泊简讲得详细,巫澄也就听得很认真。听完后还会自己默默诵读,不断复习。几天下来,他好像疯狂吸水的海绵,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
因为读书,他们两个常驻在客厅的书柜前。
现在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巫澄也渐渐能看明白书柜上的书名。他大部分时候看昭明文选,小部分时候把很早之前看过的那本带图片的书拿出来看。现在能认识大部分字,他发现这是一本很详细的历史书,着重于不同朝代人们的生活水平和工艺发展。依旧是没有南初,他翻过那一页,发现有人结束乱世开创了另一个朝代,之后朝代覆灭更迭,又是另一个盛世。
早在知道这是千年后时就有准备,也知道乱世国家随时可能灭亡,但真的知道是这个结局,还是有点难过。
难过之余,他还有一件非常非常在意的事。在意的让他每天守在书柜前,日复一日看书柜里的书,每晚睡前醒来都要看看房间旁边自己双亲紧闭的房门。
——自己刚被宋泊简带回来一无所知的时候,宋泊简和奶奶收拾过那间房间。就是那天,奶奶从那间房子里搬出来很多书,书里飘出来一页纸。是自己的墓志铭。
就是看到那页印满自己墓志铭的纸,巫澄才确定自己真实存在过。之后又确定南初真实存在,确定现在是一千六百年后。
自然也好奇过为何他们房间会有自己的墓志铭,但因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不想在宋泊简面前追问他双亲的事让他难过,他从没试探过也没提起过。宋泊简也没主动说过。
但现在知道,那不是宋泊简双亲,那是自己双亲。
再想到从他们房间里飘出来的那页纸,就隐隐有种奇怪的宿命感。自己生前最喜欢的玉佩现在就在博物馆里,每天被那么多人看着,墓志铭也被印在纸上,自己的墓大概早就被掘开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把墓志铭放在房间里,但都在房间里放着自己的墓志铭,爸爸妈妈应该会了解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巫澄还记得奶奶把那些书都放到书柜里了,总想找找那些书,了解更多一些。
这天他正坐在书桌上抄写文选里的赋,身边宋泊简起身接了个电话。
也没说几句,就随便应了些“是”“好”“我在家”之类的话。电话很快挂断,但没一会儿,门铃响了。
宋泊简起身开门,接过一个包裹。
父母突然去世,手里的工作只能交接给其他人,这么多年的考古日志和研究手稿都还在研究所里,接手项目的人做过备份,就把一些不算特别重要的手稿寄回来,给家人当做慰藉。
十几年都在研究南初幼清墓,即使是不那么重要的手稿积攒下来也有那么厚一摞。
宋泊简把包裹拆开,看着纸页上熟悉的字体,目光稍暗。
把手稿都放在桌子上,他没忍住自己翻了翻。
姥姥姥爷都有一手漂亮字体,妈妈却没有一点艺术天分,字体潦草,平时写字快一点就写得像鬼画符,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就是圆滚滚的小学生字体。小时候宋泊简拿她的签字给老师看,没少被老师怀疑。
手稿上的字体一如既往潦草,旁边还画了个扁扁的椭圆形物体,画了个粗矿的箭头,做了很详细的标注。
宋泊简没看出来画的是什么,更没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余光里,书桌前的少年握着铅笔,一笔一划抄着书。明明是木头做的铅笔,他却像是握住什么有自己意识、稍不留神就会飞走的魔法羽毛似的,很用力在纸上落笔,甚至穿过本子发出笃笃的撞击声。
不由自主想到少年写出来的那一手字,和手稿上如出一辙的抽象,宋泊简忍不住笑了笑。
手里的铅笔根本不受控制,每次写在纸上总是歪歪扭扭没有形状。书上的字体端庄板正,自己照抄写出来的字却像蚂蚁乱爬。巫澄已经很为自己冒火了,听到宋泊简这一声轻笑,马上停下写字的笔,两只手捂住本子,幽怨抬头看宋泊简,无声谴责。
宋泊简摆手,没有一丝说服力为自己辩解:“没在笑你。”
巫澄一点不信,依旧看宋泊简。
虽然他也觉得宋泊简写字很好看,很有资格笑话自己。但是……但自己也不是故意写这么难看的啊,铅笔太硬了,握笔姿势也很奇怪,他现在还是很难习惯。
眼看少年一会儿就把自己气成炸毛了,宋泊简没办法,把妈妈的手稿放到桌上给他看:“妈妈的字和你一样。”
“写成这样很正常,我真的没有笑你。”
巫澄半信半疑看过去,愣了。
那张纸上画着漆耳杯,标注了这个耳杯的用途,还有一句推测:“幼清墓陪葬品里有一整套耳杯,还有其他各种酒器,可以佐证当时南初饮酒之风盛行。”
幼清,南初。
巫澄不由自主按住桌上那张纸,仔细看过去。
宋泊简意识到什么,诧异:“你能看清?”
为什么不能看清?
这不是现在的文字吗?
巫澄看了又看,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他整个人都要因为激动烧起来了。
宋泊简说这张纸上的字是妈妈写的。妈妈房间里有自己的墓志铭,她还知道自己墓里有耳杯。妈妈一定知道很多很多,这也是自己了解如今南初,了解自己,最简单方便的途径,而且就摆在他面前。
忍住心虚和激动,他指着上面“南初”二字,轻声:“这不是在说南初吗?”
宋泊简附身看过去。
他突然弯腰撑在桌上,拥有秘密异常心虚所以极度紧绷的巫澄忍不住一个支楞,轻轻抖了抖。
宋泊简担心看巫澄:“怎么了?”
巫澄摇头:“没事。”
又被过度的心虚折磨,找补,“我不知道……也可能是看错了。”
妈妈的手稿上有南初才是正常的。
宋泊简顺着巫澄细白手指,看他指着的那两个字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潦草的一圆一扁是南初二字。
他点头:“确实是南初。”
巫澄心跳越来越快,他干咽一口,问:“那些都是妈妈的手稿吗?”
宋泊简点头:“嗯。”
嗓子哑得几乎发疼,巫澄不得不偏头轻咳一声,这才接着说下去:“我可以看吗?”
“可以。”
宋泊简打开书柜旁边的白色铁门柜,整理了一下里面的文件,“这里也有很多。”
爸爸妈妈十几年的工作,积累下来满满一柜子的资料。
巫澄要撑住桌子才能保证自己不因为过于激动的心情栽倒下去。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常,自然翻过这一页,往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泊简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也放在他手里的纸页上。
这一页不知道从哪儿摘抄的一句话,讲了南初的一个习俗,底下又写了很多句子以及句子来历,佐证习俗真实存在并在后世仍有影响。
巫澄怕自己情绪激动让宋泊简看出不对劲,捏紧手里的纸,偏头看宋泊简。
宋泊简表情有点淡,目光却始终放在他手里的纸上,甚至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字,问:“这是什么字?”
巫澄小声:“悬。”
对方露出恍然的表情。
依旧紧张,却像发现了宋泊简的小辫子,有点隐隐说不出的好奇。
巫澄问:“你,不认识这些字吗?”
宋泊简依旧在看纸上的字,眼里带着几分怀念。
“看不太清。”
他又指了一个字,问:“这个呢?走吗?”
“还。”
宋泊简收回手,又笑了笑。
和刚刚笑话自己字写得丑时候的笑不一样,好像带着一层灰雾,沉沉的。
巫澄觉得宋泊简可能是想到双亲了,虽然不是亲生父母,但从小被他们养大,感情非比寻常。
他不想让宋泊简露出这种落寞的表情,于是不再等宋泊简询问,学着宋泊简教自己读书时的样子,一字一句读过去。
少年就坐在自己身边,双手捧着手稿,声音轻软,耐心的念着妈妈写出的每一句话。
偶尔念着念着会卡住,蹙眉盯着手稿上的字,仰头问他:“这个字?”
细瘦手指下指着的字仿佛什么图腾,字画勾连,宋泊简看了又看,不敢确定:“汞?还是承?”
巫澄也不知道。
于是小声随便嘟囔出一个声音,迅速掠过这个字,接着读下去。
他含含糊糊又明目张胆的敷衍。
宋泊简反而被他这嘟囔的一声弄得忍不住笑。
前面几张非常潦草的手稿之后,有两页是很认真写的,圆滚滚的小学生字体。
宋泊简没说话,目光下意识看向桌子上巫澄的小本子。
他什么都没说,巫澄却马上把这个字和自己刚刚写出的字做对比,发现差不多之后,气呼呼的把自己的本子合上收起来了。
妈妈后期工作重点在于对文物的研究,手稿上都是由陪葬品引申出来的猜测。
一本看过去,巫澄大概知道自己墓里有很多东西,父皇母后基本是把自己活着的时候用过的没用过的,都给自己陪葬了。
这一本下面,是一本看上去更为老旧的皮质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是和刚刚潦草字体截然不同的字,端正漂亮得仿佛印上去的。
巫澄愣了一下,险些以为这是一本书。
宋泊简笑了笑,告诉他:“爸爸的字。”
这次两个人都能看清了。
宋迎为人处事就和他的字一样,端正到近乎死板。十五年前的工作日记,最上面写着时间地点天气。
发掘工作的详细记载都有专门的表格记录统一保存,现在这本日记只是随便记录着一些不用写在工作记录中的日常和自己的想法。
——初冬正是麦子生长的季节,发掘幼清墓时能清晰看到千百年间泥层的变化,难免想到这片土地经历过千百年的变化,为自己依旧能站在这片土地上回望过去觉得感动。
——妻子生日到了,请假回家,把儿子扔给老人照顾,和妻子过二人世界。
——看到幼清墓墓志铭时还没有做父亲,只觉得这是很普通的皇子墓葬。但随着小简一天天长大,自己越来越明白父亲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再看着发掘出来的东西,也能感觉到父母拳拳爱子之心。世界上所有父母都是一样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无病无灾一辈子健康快乐。
——全国大范围降雨,接到妻子电话,说小简好像得了流感,当即慌了就要请假回去。但雨实在太大了没有回城的车,是村里村民热心肠,冒雨把我从鸦岭镇送到送到金沙县城,这才赶上回燕城的火车。
交谈中得知,他叫巫守财,他也有一个儿子,和小简一样大的年纪。希望他的孩子也健康,快乐。
翻书的手停在这里,两个人同时愣住。
巫澄知道自己现在在燕城。他认真记下这两个代表宋迎当时工作地方、自己墓穴所在地的名字。
鸦岭镇,金沙县。
两天前,这两个人对巫澄来说还只是迷雾加身的两个陌生人。巫澄对他们所有印象就是宋泊简死去的双亲,以及房间里有自己墓志铭。
直到知道这两个人是这具身体的双亲,是自己的双亲。现在看到他们的工作手册,似乎真的透过纸张上的文字,重新认识了这两个人。
一页页看过来,巫澄看到他们对工作的爱,对彼此的爱,对宋泊简的爱。
他喜欢看蒋希音三两笔画出来的各色器具,也喜欢她一一列举史料小心推证。他喜欢宋迎说发掘中能感受到父母的拳拳爱子之心,也喜欢宋迎说古往今来恒古不变的唯有脚下泥土。
好像有一条无形的丝线透过岁月和时空,穿过生和死,把他们连在一起。
他很想很想去看自己的墓。不仅仅是为了找到千年前的自己,更是为了看看他们认真发掘、小心保存、孜孜不倦研究的东西。一如录节目时看到感受到的那些东西,那些穿过时光依旧被铭记,被称为历史的东西。
如果还有什么。
那就是他也想站在那处土地上,看看千年前自己生活着的、南初都城如今的样子。那片土地历经千年是否依然如旧,是否依旧有人在生活着。
鸦岭镇,金沙县。
他再三念着这两个名字,看宋泊简:“我们能去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