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天边晨曦初升。
墓园外,原本被人布下的大阵悄然关闭,无数阴槐树夜间还枝繁叶茂,阴气四溢,现在遇到这微弱的晨光,就像是遇见了克制它们的东西,蜷缩起叶片,枝条开始低垂。
围着商渊的那些高阶惊尸茫然四顾,原本凶悍的重重杀气也渐渐淡了下来,不再开始攻击。
宇文离微一皱眉,还想继续指挥惊尸上前,旁边元清杭却忽然扬起手,数十道黄色安魂符飞向那些惊尸。
黄符上身,那些历朝历代的苍穹派高手仙君的尸骸纷纷一震,缓缓向着自己原先的墓穴移去。
“别再惊扰这些无辜亡魂了。”元清杭淡淡道,“一旦被打成齑粉,可就连最后安眠的机会也没了。”
宇文离脸色沉沉:“商渊凶残如斯,元小少主还这么妇人之仁,真是有意思。”
元清杭摇了摇头:“有人说了,要一力承担的。”
宇文离看了看宁夺:“哦,你觉得他打得过那个疯子?”
元清杭笑了笑,望着那个玉立身影,眼睛中有一抹奇异又骄傲的神采:“对,别人不行,但是他,我信。”
旁边,众位伤重的仙长们终于犹豫退下,有人喃喃道:“他说这是宁家私事,是什么意思?”
元清杭低头看向宁程。
宁程神色恍惚,那剂提神的猛药进到体内,已经见效,巨大的痛苦开始袭来。
他吃力地喘息几声,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笑意:“宁师兄一生磊落,从未背叛师门,更没杀害师弟。他被毁去金丹、投靠魔宗,全是因为师命,以为自己取得破金诀后,可以阻止仙魔乱象,救无数金丹破碎的仙门同袍们。”
他用尽全身力气,纵声道:“师兄……师兄,我终于可以向天下说出你侄儿的身份啦。苍穹派的晚辈天才宁夺,跟的不是我的姓……他的亲叔叔是宁晚枫!”
场上众人呆呆看着微明晨光下的宁夺,心中都是震动莫名。
宁夺刚从神农谷被带回苍穹派时,有人见到他,便隐约觉得有点熟悉,倒也没有多想。
谁能想到,宁程竟是私下接受了宁晚枫的托孤,这样巧妙地洗清了他的来历。
直到今日,宁晚枫沉冤得雪,不再背负卑劣之名,他才公开了宁夺的身份!……
商渊脸正对着东方,一缕朝阳初升,刺进他血红一片的眼睛,加上四周阴气退尽,终于让他有了那么一瞬清醒。
他眯起眼睛,浑浊的眼光落在宁夺身上:“怪不得那么像。我还以为宁程和晚枫感情深厚,见到个面容相似的孩子,就起了收养之心。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你是晚枫的侄子?”
宁夺缓缓提起手中应悔剑,剑身长啸一声,声传百里,激愤锐利。
商渊凝视着他的剑,怔了怔:“也对。他的剑魂如此高傲,哪会轻易认主。既然有血脉联系,那就说得过去。”
宁夺面容冷肃,身上灵力却忽然提升,转眼间,升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他周身数丈之地,荡起了一阵无声的漩流,所有散发着阴气的野草瞬间枯萎。
商渊盯着他身边暴涨的气息,眼中精光迸射:“你现在的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
宁夺淡淡道:“无论什么境界,你若是得到我的金丹,比你疯狂攫取别人的,都管用。”
商渊贪婪的体会着他身边隐隐流动的灵力:“不是圆满境!可也不是元婴。”
他急速道:“我闭关多年、殚精竭虑,在元佐意的破金诀上反复修改,可依旧无法突破元婴。你练了我教你的苍龙诀,怎么进展和别人不同?!”
宁夺面如冰雪,冷冷道:“什么苍龙诀,不过是窃取元宗主的东西,换了个名字。”
商渊也不羞愧,道:“天下修仙法门,本就殊途同归。最终都是要归到攫取天地自然的赠与,掠夺争抢。”
宁夺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鄙夷和厌恶:“就算是修魔的元宗主,尚且在最后悟到要靠自身苦修,你身为所谓仙界第一人,却一心想着掠夺疾补,难怪一定会误入邪路。”
商渊眼光更亮,脸上迸发出热烈的渴求:“你知道元佐意最后的想法?他说什么?”
他头顶的婴孩猛一睁眼,竟然也贪婪地向宁夺看来,像是看着一盘摆放在眼前的珍馐美味,微弱地“嘶”了一声。
宁夺淡淡道:“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
商渊眼中狂热:“所以你得答应我,若是我赢了,你不准自尽,须得将你修炼的秘法告诉我。”
宁夺看着他:“若是我不答应呢?”
商渊眼中疯狂之色浮起:“我苦思冥想多年,元婴境界只差临门一脚,你体内金丹浑厚凝实如此,一定有什么值得我参详的地方。若你敢自尽,我就在你尸体前,将你看重的人一个个杀死,你师父,你师弟们,还有你的那位小朋友,元小少主。”
宁夺淡然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极怒的杀意。
他望向远处群山,缓缓道:“我答应你。不过去千重山顶,别在这里毁坏诸位前辈的尸骸。”
商渊纵声狂笑起来:“哈哈哈!果然是宁家的人,就连这顾虑良多的性子,都一模一样。爱护苍生也就罢了,连死人,也都要照顾怜惜!”
他身子疾飞向前,宛如一只急不可耐的秃鹫:“走吧!”
宁夺没有立刻跟上,却回过头,向着元清杭看了过来。
他美玉般的脸颊上侧映着晨曦,有如远山上覆着晚霞丽色,看过来的这一眼似乎没有什么热烈的情绪,却在元清杭脸上停留了许久。
只不过刚刚回来,只携手了区区数个时辰。
这一去,生死未卜,输赢难料。不知道凶险几分,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看到故人。
元清杭微微一闭眼睛,忍住了眼眶中一瞬间漫上来的滚烫热意。
身上伤痛难耐,可心里却似乎有烈火烹油,灼烧着他的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狂冲上去,奔到宁夺面前。
他脸上全是乌七八糟的血痕,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褴褛片片,狼狈地像是在墓园的坟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夜。
可他的一双眼睛,却比昨夜的星辰还亮了几分,满眼泪光中,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黑白分明。
元清杭咧开嘴,艰难地笑了笑。
再也顾不上四周无数人目光环视,他忽然鼓足勇气,狠狠抱住了面前的俊美青年。
用的力气之大,好像是是想把这肌肤相贴、骨肉紧挨的感觉死死印在心底。
“还记得我给你的‘男主’卡片吗?”他在他耳边低语,“那不是普通的卡片,是因果和命数。拿到这卡片的人,都要孤身除魔,受尽磨难,可也一定会逢凶化吉,历劫归来。”
宁夺的心贴着他的胸口,在激烈跳动。
元清杭侧过头,嘴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吻去了他下巴边一点血痕。
宁夺身子一颤,低下眉目,温柔又缱绻地凝视着他:“男主是一个人的吗?”
元清杭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脸上却笑得灿烂:“不是。男主都是盖世英雄,注定会万人瞩目。”
宁夺温和一笑,俊美脸上染上一抹淡淡红晕,像是冰山上雪莲初绽,荒原上繁花盛开,声音低沉又喑哑:“我不要万众瞩目,只要一人相知。”
说完这句,他轻轻推开元清杭,向千重山顶急追而去,再不回顾。
……千重山顶,主山脉已经被炸毁了大半,原本巍峨逶迤的山峦扭曲崩陷,满目疮痍。
山脊上,商渊的身影遥遥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看着急掠而上的白衣青年。
阳光下,清冽空气中,商渊眼中的迷幻已经褪去了不少,隐约恢复了一点往昔的威压气势。
宁夺飘飘身影落在他对面的山峰上,手中应悔剑缓缓横起,渊渟岳峙。
下一刻,他身形猛然纵起,手中应悔剑金光万道,向着对面的商渊凌空斩去!……
半山腰上,无数人仰头看去,胆战心惊。
这一剑的威力,远比在墓园中更加雷霆万钧,显然在那里束手束脚,既怕毁掉郑源的遗骸,又怕剑势余波伤到修为低微的晚辈们。
而在这广袤无人的荒山之顶,宁夺的修为终于不再收敛,浑身的战力也已经提到了最高。
商渊眼看着这一剑惊天之威,不仅不惊惧,反而更加狂热:“好,好!你修炼的东西,果然神奇!……”
他高大身影在空中化成无数虚影,身上刚刚吸收的数名金丹灵力已经补充进经脉,重重青气笼罩住了周身,迎向宁夺。
剑气纵横,掌风如罡气洪流,狠狠撞击在一起。
应悔剑的万道金光骤然一暗,转瞬被拍向侧边,排山倒海砍向一边。
而商渊身上的青气也骤然四散,被这一剑劈开,露出了头顶那个小小的诡异婴孩,那婴孩痛苦地尖叫一声,商渊身子踉跄一下,向山下急坠了数十丈,才堪堪稳住。
而宁夺则猛地向后狂飞出去,随着剑光余威,一起砸上了旁边山崖。
山石崩裂,碎石漫天,他张口吐出一口血箭,喷在了深褐色的泥土上。
没有做任何停顿,他手挽应悔剑,笔直向下,对准坠到下方的商渊头顶狠狠刺下!……仟韆仦哾
宇文离独自站在一处山峦上,望着远方那震人心魄的战斗,面如土色。
他身后,一处山石后,一道飘忽的声音轻轻道:“不用和那种人比。这世上,总有人惊才绝艳,天生灵慧。”
宇文离猛然扭头,神色绝望:“为什么?……明明大家数年前还相差不远,现在他却能一个人远远将我们甩在身后?是我不够努力,还是运气不好?”
黑衣人似乎轻叹了一声:“总有人是你再怎么勤奋努力,也比不上、超不过的。”
宇文离嘶声道:“我已经看见了,不用你提醒!”
那黑衣人却笑了笑,古怪又怅然:“不,我在说我自己。”
……元清杭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距离甚远,目不转睛望着那边,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宇文瀚站在他旁边,不时瞥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道:“你要是关心……就靠近点去看。”
元清杭再也忍不住,忽然扑到他怀里,眼里泪水扑簌簌往下掉,拼命摇头:“不行,我靠得近,他万一扫见我,会分心。”
宇文瀚慌忙去抚摸他头顶,心疼得不行:“别怕别怕,我看宁小仙君修为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宁晚枫,一定会没事的。到时候真的要是不行,我这把老骨头拼了命,也要再上去,和老魔头同归于尽。”
元清杭心中又怕又痛,心里的念头再也掩饰不住:“爷爷,要是他死了,我也不想活啦。”
宇文瀚猛地一个哆嗦,正不知道怎么接口,他俩身后却幽幽响起一道声音:“糊涂东西。只知道要死要活地殉情,算什么男人?”
元清杭猛地抬头,看着身后那人浑身血肉模糊,哽咽地叫:“姬叔叔!”
姬半夏身子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极度疲累还是疼痛:“死了多简单,活着才艰难。就算是再痛再苦,也该拼死活着,给喜欢的人复仇。”
他急喘几口,又道:“换了是我,就算打不过,就算活成一只阴沟里的毒老鼠,我也要一口口地,伺机把仇人咬死。”
……一声巨响,山峦被应悔剑的恐怖剑意斩裂了小半边,山腹的无数闭关室暴露出来,一间间塌陷下去。
几具不知名的尸骨散落出来,也不知道是商渊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杀戮的仙门中人,被他封在了里面。
宁夺宝剑一扬,将那几具不知名尸骸挑在一边,平平整整。商渊的身形在一团灰尘中闪现,向他身后击到:“真是闲情逸致!”
宁夺劲瘦身影闪电般移开数尺,竟是用上了元清杭给他防身的瞬移符,应悔剑热意汹涌,向商渊腰间横切。
华光如电,霹雳万道,急刺要穴。
这一剑就在左近,几乎躲无可躲,商渊心中涌起巨大危机,厉吼一声,头顶婴孩忽然跃高几尺,恶狠狠向宁夺一爪抓来。
宁夺身形急退,可这一次,却没能成功。
那婴孩出手如同妖魅,正抓中宁夺手臂,顿时在他身上带出一簇血花。
宁夺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白了一分。
自打商渊头顶这诡异元婴显形以来,从没攻击过别人,此时忽然这样出手,简直就像背后的阴灵帮人索命,远处观战的众人全都惊呼一声,浑身寒意顿生。
这是什么诡异的路数?……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魔婴?
再下一刻,那婴孩身上颜色越发乌黑,已经再没有半点金光,显得更加邪恶森然,一爪爪勾魂夺命,瞬间在宁夺身上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元清杭看的心痛如绞,正要不管不顾冲上去,却被姬半夏一把死死拉住,他厉声喝:“你现在这个样子,上去是给商渊送人质,还是叫宁小仙君时刻分心护着你!”
元清杭身子一僵,顿在了原地,泪水疯狂往下滴落。
会不会这是一个叫人痛恨的悲剧结尾,这个世界的男主,会不会脚踏祥云而来,虽千万人吾往矣,最后却要拯救苍生牺牲自己?……
宁夺的身子,再次飞起,重重撞上了旁边的一块巨石。
应悔剑在山岩山划出一道深达数米的沟壑,火光四溅,终于停下时,宁夺不断倒退的身子,也刚刚止住。
一口殷红的血喷出,在他雪白衣襟上染出道道血痕,衣服下摆的赤霞图案已经全数染红。
商渊如影随形,瞬间欺上,掌风刚烈,向着他胸口击落:“别死啊,记得撑住。”
宁夺呻吟一声,身子狼狈向边上一躲,商渊头上的黑色魔婴却忽然探出小手,厉鬼一样扼住了他咽喉,兴奋无比地轻啼了一声。
商渊一掌抵住了宁夺的胸口,眼中狂喜:“你输了!”
所有人齐齐狂叫了一声,不少人已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宁夺一动不动,身子被抵在一堆乱石中,一头乌发凌乱地散在脸颊边,唇边全是鲜红血迹。
他淡淡望着商渊,忽然突兀开口:“我的金丹,大概比这世间所有人都凝厚。你知道……为什么?”
商渊眼中更加狂喜:“因为你也想通了什么关卡,你和你叔叔一样聪慧!”
宁夺漠然道:“我才这个年纪,哪有这种阅历。”
商渊一怔:“那为什么?”
宁夺淡淡垂下眼睫:“因为我得到了元宗主留下的新心法,金丹裂开,可以再塑。你知道我重塑了几次吗?”
他轻咳一声,血沫涌出,苍白脸上一片冷肃:“三次。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醒来,每一次都如历地狱业火。”
他抬起眼,看向商渊,眼中带着一抹奇怪的安静:“所以你猜,这样的金丹,你能不能承受得住?”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也抬起手,抓住掐着自己脖颈的那只小手,死死禁锢住。
一道恐怖至极的金色巨震在两人间绽开,带着瑰丽的万道霞光,向四周漫卷开来。
金色狂潮中,他手中抓住的那个黑色魔婴猛地惨叫一声,四分五裂。
而商渊和宁夺的身体,也被这恐惧的能量炸开,狂飞上天空……
元清杭呆呆看着那片金色,只觉得眼前一片空茫,像是忽然看到了能把人眼睛刺瞎的景象。
宁夺……也自爆了金丹,是吗?
和他师父宁程一样,只是威力更大,决心更坚定。
可是,金丹碎了,或许能重修。这样彻底爆裂,也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