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杭和宁夺默默不语,听着宁程激愤的语声。
“虽然宁师兄在殿上公开承认了罪行,被师尊毁去金丹逐出师门,可是我心里就是觉得,这绝不是真的。”
“师兄在路边的流民死尸群里察觉到我的动静,不嫌脏污,不怕染病,把我救下来,亲自照料,把我带大……我比谁都知道,师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宁程蜡黄的脸上微微透出激动的红晕:“他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悄悄救过那么多人,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更是清楚,他只是酷爱剑道和音律,心里又何尝会有什么争夺名利?”
“别说什么掌门之位,就算你把整个天下送到他面前,他怕也是会怕麻烦、极力推脱的那种人。何况他和郑师兄、商师兄一起长大,感情比什么都好,怎么可能对他俩下手!”
“我知道一定有哪里不对,可门中无人敢提他的事情,我也没法和人说这心中的怀疑和悲愤。”
“师兄一走就是大半年,再传来讯息时,却是已经投靠了魔宗。不仅深得元佐意那大魔头的赏识,还求到了他的破金诀,成功地重新寻回了修为。”
“那个时候,我四处打听魔宗的消息,也辗转得知了一些元佐意的特征。那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师兄在深夜和我说到的,那个和他在湖中相识、带着妖刀的魔修青年,就是元佐意。”
“猜到了这个,我却又是庆幸,又是厌恶。庆幸的是既然元佐意认识我师兄,那应该不会难为他,师兄在魔宗的日子,或许能过得好些。”
“厌恶的是,一想到师兄本就和他投缘,现在又和他彻底混在一处,会不会从此就忘记了我们师门中的所有人,包括我?……”
元清杭悄悄撇了撇嘴,心里暗暗道:“这宁程真是对师兄死心塌地,恨不得真的跟在宁晚枫身边一辈子。”
宁程喘息了几声,脸上稍微平复下来:“这样没过多久,仙魔两道之间的纷争却日益严重。元佐意修为卓绝,和仙门宗师对敌,几乎从无对手,天下魔修仗着出了这么一位狂傲的首领,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一时之间,仙魔之间不停有惨案发生。”
元清杭和宁夺都从没听过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元清杭插嘴道:“我舅舅不约束下属的吗?”
宁程神色冷漠:“他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当然不会像百家仙门这样,家家有铭文规训,戒条累累。再说了,他凶起来,连魔宗的人都随便杀,手里的人命难道又少了?”
元清杭忍不住辩驳:“你上次也说了,他千里夜奔,去杀了一个魔修,却是为了宁晚枫的家人报仇,那魔修本就该死,怎能怪他是滥杀的人。”
宁程冷冷道:“你以为元佐意被称为百千年来魔修第一人,只是因为他修为高?哼,狂傲凶残,可也不是假的。若是不合他眼缘的人,稍有过错,就算罪不至死,他也从不手下留情。”
元清杭哑口无言,心里模糊地知道,宁程说的,怕是也有点道理。
在姬半夏和厉红绫少数的描述中,他那位厉害至极的舅舅,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善于御下、也懒得御下的人。
用现代一点的话说,当年的魔宗,不像诸家仙门门规森严、根植于血脉上,倒更像是围绕着元佐意聚拢起来的一团散沙,缺乏等级制度,更没有什么成型的组织架构。
除了元佐意自己的人格魅力,能吸引人留在元佐意身边的,更有破金诀的威力。
比如厉红绫这样修为尽毁、走投无路的仙门中人,更有木家长子这样不得不来求救。却怀有异心的人。
宁夺低声道:“后来呢?”
宁程淡淡道:“后来诸家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联手讨伐魔宗。师尊当时威望最盛,由他出面征召,凌霄殿、木家、宇文家纷纷响应,很快就打到了魔宗边界。”
元清杭暗暗叹了口气。
木家是因为长子被元佐意设下的蛊毒反噬而死,痛恨这破金诀情有可原;
可宇文家当年收到魔宗送回来的宇文牧云的尸体,偏偏元佐意也同样憎恶宇文家,自然懒得解释,导致宇文瀚也认为儿子的死和魔宗脱不了关系,这可真是阴差阳错,没处说理去。
宁程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又道:“魔宗那时候发展多年,势头正盛,手中资源也是丰厚。魔宗占地边境广,元佐意指挥姬半夏出手,也布了一个超级巨大的守护阵,靠着他一个人凶悍之力,竟然也牢牢护住了魔宗。”
元清杭喃喃道:“姬叔叔负责布阵,哪处阵眼被攻击,我舅舅就出手去防御?”
宁程神色似是厌恶,又似也有些敬佩:“对。每次仙门攻阵,都被他一柄妖刀神出鬼没挡住,有时候正面对战,有时候又暗中下手,他那人行事不拘手段,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人,导致仙门死伤惨重。”
宁夺静静听着,眼角余光看了元清杭一眼,两人心里都一阵唏嘘。
元佐意当年的修为,已经是和商渊近似,都是世间罕见的大圆满境。
商渊踯躅在金丹大圆满境多年,难有寸进,元佐意同样是魔丹大圆满,可是魔修修炼本就更加注重厮杀实战,元佐意又是战斗狂人,平日里挑战仙门高手多次,论到真的实战,怕是能轻易吊打仙门众人。
果然,宁程又道:“我那时年纪虽小,可已经显出了良好资质,修为突飞猛进。所以那次围剿,师尊带的苍穹派门人中,就有我一个。”
“我一想到说不定能在战场上见到师兄,就又是激动期盼,又是害怕。期盼看到师兄一切都好,又怕看到他和元佐意站在一起,和我们为敌。”
宁夺低声道:“我叔叔……他不会的。”
元清杭也同时道:“宁仙君才不会。”
两人心有灵犀,这话几乎同时出口,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一暖。
元清杭心里更是暗暗想道:“这宁程白白跟在宁晚枫身边多年,其实一点也不懂他师兄是怎样的人。宁晚枫无论如何,又怎么会真的对旧日的兄弟和师尊出手?”
宁程怔怔看着他俩,神色有点凄凉:“是啊,他的确不会,可我那时候只想着,这么久了,师兄也从未回来偷偷看过我们一眼,想必是心里早已没有了师门。”
“可在战场上,我到处奔波,却也从没见过师兄出现过,心里越发焦急。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在外面树上发呆,却忽然看见师尊一个人走了出来,向着远处的荒野走去。”
“白天已经厮杀战斗很久,师尊不在房中休息,夜深人静,却要到哪里去?我原本不敢窥探师尊行踪,可那时候,不知怎么,我忽然心里一个激灵,竟然莫名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想法毫无道理,可我或许是自己思念师兄太厉害,竟然鬼使神差地,远远跟了过去。”
“我那时身边正好有道隐身符篆,却是前些天和木青晖相遇时,我帮他击退猛兽,他特意送我的谢礼。”
“师尊虽然修为强悍,却没想到会有徒弟跟来,加上这符篆颇是厉害,我远远跟着,竟然没被他发现。”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稀,魔宗地界,四处魔气纵横,师尊很快就到了一处郊野密林中,身影消失在前面。”
“我心里怦怦直跳,大着胆子,跟了进去。”
“借着隐身符遮蔽气息,我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阵,忽然,便听见了前面有人说话。”
“那道温润的声音一入耳,我就差点喜极而泣——整整半年多,我在梦里时常梦见这个声音,那是宁师兄的声音!”
“我强压住心里狂喜,偷偷靠近了些,正看见一颗参天大树下,师兄正和师尊相对而立。”
“他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白衣一尘不染,面容俊雅出尘,可细细看去,师兄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不仅形容清减了许多,以前总是笑意温存的眼睛中,更添了一抹隐约的悲伤。”
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是一紧,听着宁程的话,都知道宁程接下来的话,或许就能揭开许多未解之谜。
只听见宁程继续道:“师尊站在他面前,似乎也有点唏嘘,看着他道;你忍辱负重,为了天下苍生,付出良多,委实是受苦了。”
“我一听这句话,心里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各种念头纷沓而至,很快便猜到了些端倪——师兄不是真的害了人,师尊显然早就知道的,那么所有的污名和罪过,都是假的不成?……”
“果然,师兄低低道:义之所在,徒儿不敢辞。”
“不知怎么,他没有斩钉截铁地说‘义不容辞’,说得却是‘不敢辞’,我似乎在他低哑的语声里,听出了一丝落寞和犹豫。”
“师尊和气地看着他,又道;好在现在众仙门已经出手围剿魔宗,等到将那魔头击败降服,为师便会亲自广传天下,说明当初你背叛师门乃是计谋,好让你昭雪名声,载誉而归。”
“我听着这些话,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心里狂喜——既然如此,师兄岂不是很快就会风光回归宗门,重新做回我那个温柔侠义的好师兄了?”
“可我还没高兴一小会儿,师兄却轻声道:师尊,这些……都不重要了。徒儿想了很久,觉得并没有执念再回仙宗。”
“我在树后听着,只觉得又气又急,只恨不得冲出去大叫一声;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不想回来,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众位师兄弟其乐融融,忘记了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
“我正在愤恨生气,只听师尊的声音也冷了,道:你什么意思?”
“师兄怔怔出神,目光中有种我不明白的难过,道:师尊,晚枫踏出山门时,并未曾想到,要去面对的人是谁……在这边和很多人相交相处后,晚枫觉得,魔宗中固然有凶残暴戾之徒,也也有不少至情至性之人,不该用魔字全盘否定。”
“师尊听了这话,忽然厉声道:我瞧你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这么糊涂!魔宗这些年横行恣意,你兄嫂都是被魔修所害,血海深仇,你竟然还为他们说话?”
“我在旁边吓了一跳,师兄的兄嫂之事是我透露给商无迹商师兄的,怎么师尊也知道了?想来是商师兄悄悄告诉了他父亲,幸好我未曾全盘托出,没有提到师兄家还有一个小侄子。”
“果然,师兄听了以后,神色微微一变,终于无话可说。师尊看着他,神色变幻,忽然问:你修炼破金诀,现在身体如何?”
“师兄神色一黯,道:破金诀有极大漏洞,金丹初期和中期修炼它,运气好的能晋级一层。可金丹圆满境,却要千万小心。徒儿修炼后,境界突破了魔丹圆满,距离魔婴境却又很远,而且境界极不稳定。”
“我在树后听得心惊胆战,只听到师兄又继续道:徒儿日思夜想,将其中漏洞找出几处,师尊智慧通达,一定可以参详出来更好的修补之法。”
“说完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卷丝绢,递给了师尊。师尊接过去看了看,神色终于微微和缓,道:和我想的颇有想通之处。”
“师尊顿了顿,又道:晚枫,你资质如此逆天,如果和师父一起,好好参详这破金诀,一定可以将它的弊端补齐,到时候,所有不幸金丹破碎、走火入魔的天下修炼者,都能从中获益,这才是天大的功德,更是真正的侠义所在。”
“到时候,全天下的仙门都会盛赞你一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等着你的,将是无尽的荣光和尊崇,别说苍穹派掌门之位,要什么没有?你可千万不要糊涂。”
元清杭和宁夺又不由自主,悄悄对望了一眼。
没有说话,可心里都是一模一样地不以为然:“不仅宁程不懂宁晚枫,商渊这种卑劣的小人,更是完全不懂他亲手养大的徒弟。”
只听见宁程又道:“我在树后听着,心里大大点头,心想着师尊说得极对,当然是回归仙门,做万人敬仰的名门仙君才是正经。”
“可是师兄却默默摇头,只是道:师尊教训得对,可是元佐意信任徒儿,徒儿才能毫不费力得到这破金诀,能用它救人固然很好,可我终究是负了至交好友……师尊,我不回去啦。从今后,您就当没有晚枫这个徒弟。”
“只见师尊更加生气,厉声骂道:你难道真的不想洗清污名?留在魔宗,以后可就是千秋万载的骂名在身上,永远是一个人人唾弃的魔修!”
“师兄脸色惨白,怔怔想了一会,弯身跪倒在地,低声道:师尊明鉴,无论如何,他没有真的害过我。”
元清杭和宁夺同时微微一震:宁程刚刚还说过,宁夺小时候为他求情,说过和他叔叔一模一样的一句,原来就是在这里。
果然,宁程脸上神色古怪,又道:“师兄跪在地上,见师尊不答话,又道:他徒儿已经对不起过他了,绝不想再负他一次。”
宁程这样字字清晰,语气和措辞都是和当年一字不差,显然在心里时时回想了多次。
他重复宁晚枫的这最后一句,虽然没有说“他”是谁,可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无比清楚,他说的,自然是元佐意。
厢房中,一片凄清,宁程脸色比刚才又差了很多,神色也更加萎靡,宁夺心里难受,低声道:“师父,您休息一会儿,下次再说?”
宁程轻喘了一会,额头的冷汗慢慢渗出,却摇了摇头:“不,我要说完。这些私事,我不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可是……可总不能被我带到地下去。”
元清杭起身,从桌边炉子上的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投了丸镇定的药进去,无言地递给宁程。
宁程接过去,抿了几口,终于又接着说:“师尊听了这话,脸上戾气大升,猛地举起手掌,停在他头上,森然道:你这就回去,趁着元佐意不备,将他一剑杀了,我商渊就还认你做徒弟,苍穹派也还有你的位置。你回来后,诸家仙门中,自然会视你为刺杀奸佞的大英雄。”
“师兄听了这一句,浑身都颤抖起来,用力摇头:师尊,晚枫不能!……”
“师尊脸上凶狠更甚,手掌上青气直冒,距离他头顶只有几寸,厉声道:我苍穹派没有这么是非不分、决意要走歧途的弟子,你要真的坚持和那个魔头在一起,我今天不如杀了你,以绝后患,也免得你彻底脏了苍穹派的清名!”
“我看着师尊的手掌就要拍下来,心里吓得扑通直跳,只希望师兄赶紧回心转意,可等了许久,却听见师兄惨然道:晚枫的命是师尊救的,一身修为也是师尊倾心传授,若是师尊觉得徒儿不肖,要取徒儿性命,那也是应该的。”
“他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温柔俊雅的脸上一片平静,道:可叫晚枫去杀平生至交,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决计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