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走廊中,两人一个站在上方,一个站在楼梯下方,安静地对视着。
大堂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李逸之站在房门前,有点慌。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半夜溜出门干坏事被妻子发现的丈夫,特别在看到钟明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时,他顿时觉得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
李逸之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便发现,这听起来更让人误会了。
钟明看了他一眼,缓步走上楼梯,站到李逸之面前,朝他身后看去,果然发现门口的地毯上有些许细微闪光的粉末。那痕迹非常细小,如果不是有心人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你做了什么?”钟明问道。
李逸之闻言,拧了拧唇仿佛试图掩饰般向右边踏出一步,遮住那些粉末。钟明看见他的动作,睫毛颤了颤,继续道:
“你不愿意说?”钟明平静道:“那让我来猜猜。”
一般男人听到这句话面皮就该绷紧了。说这句话,就是给你留坦白的最后机会。
李逸之顿时怂了,宽阔的肩膀塌下些许,朝钟明道:“等等!我说、我说!”
“我只是想换一张地毯。”李逸之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在李逸之唇边的笑容都有点僵硬时,才缓缓开口道:“你往上面撒了带有香味的粉末。”
李逸之骤然顿住。钟明垂下眼,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很奇怪,蜘蛛夫人攻击的对象为什么不是离她房间最近的那对情侣。而是跳过了中间的两个房间,直接找上了最右边的那个黄头发的玩家。
果然,在他查看的房间时,在门口的地摊上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钟明这个人有个很突出的特点,他也许不够聪明,也不善言辞,但是他心细如发,通常会注意到所有人都会忽略的细节。并且一旦注意到了就不会忘记。不论是在做账上,还是别的什么方面。
钟明抬眼看向神情僵硬的李逸之:“我猜,蜘蛛女爵很喜欢那种味道的香粉,对不对?”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逸之还有什么话好讲?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墙上,伸手向后捋过头发:
“好吧,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李逸之耸耸肩,从身后拿出一个空空的小玻璃罐子,灵巧地在指尖翻转一圈:“这是蜘蛛女爵最喜欢的香料……只要撒上一点,她就会被吸引过来。”
钟明了然。接着问道:“但是女爵自己不会觉得奇怪吗?”
李逸之脸上浮现出一点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
“她虽然叫女爵,实际上只是公爵圈养的一只看门狗而已。”李逸之将罐子在手中转了个圈,道:“她没什么自己的思维,基本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闻言,钟明垂下眼,这和他从琼那里听来的也一样。这个大宅里真正的主人公爵。也许能勉强算上艾伯特和琼。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明轻声道:“我记得玛丽夫人说过,我们不应该干扰玩家的行为。”
李逸之靠在墙上,闻言微微仰起下颌,凤眼微眯:“是啊。你要告发我吗?”
钟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知道”钟明看了眼李逸之洒在那个白衣服男大学生门前的粉末:“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们。”
李逸之对这几个玩家的恶意多的都要溢出来了。
李逸之闻言,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挑了挑眉道:“难道你不讨厌他们?别告诉我第一天他们在你背后……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没听见。”
闻言,钟明一愣,接着诧异道:“……你是因为那个才讨厌他们的吗?”
说罢,钟明低下头,回味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感受:“这么说来,确实挺讨厌的。谢谢你。”
李逸之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而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伸手揉了揉后脑的头发:“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他迅速地说:“……你之后就知道了,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默了默,刚想开口说什么,窗外突然响起了钟声。
巨大而沉闷的钟声在空气中回荡,是从教堂的方向传来的。钟明有些疑惑地拧起眉,怎么回事?现在的时间并不是整点,而且大半夜的,到底是谁在敲钟?
“不好。”
在他身后的李逸之猝然道。接着,他从原地蹦起来,立刻推着钟明朝楼梯下走:
“快跑快跑。再不走来不及了!”
钟明莫名其妙被拖着就走:“怎么了?”
“没时间解释了!”李逸之恨不得把他扛起来跑:“要是再不跑的话,就要撞上他们发疯了!”
发疯,谁发疯?
钟明疑惑了一瞬。然而,他们刚刚跑下二楼,大堂中一片血腥的场景便猛地撞入钟明眼中。
“啊啊啊啊——!!!”
有玩家的惨叫传来。
钟明瞪大了眼睛,看见大堂中,那个在第一天坐在黄毛旁边的大学生,他正跪在地上,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展现在了钟明面前。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卫衣,背后的布料像是被什么尖利的器具直接撕裂开,全部变成了布条挂在背上,其下的背部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啊——嗯——”
男大学生显然痛极,他脸色苍白,额角上布满了冷汗,青筋暴起。喉咙中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却喊不出声。
钟明这才看见他嘴里被塞了个木制的口嚼子。那根木棍状的,通常是为了控制马匹的东西,被塞在人的嘴里,由一条皮带固定住,紧紧箍在玩家的后脑上,让他根本喊不出声。
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
她腰背挺直,手上拿着一根带有倒刺的皮鞭,足有两个成年人的手臂那么长,黑色的皮鞭上布满了血迹。在玩家痛苦的喘息中,女人高高扬起右手,直接一鞭子抽到了玩家背上。
“啊——!!!”
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鞭子擦过玩家的后背,直接带下来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肤。
这堪比美国血浆片的场景让钟明猛地缩紧瞳孔,喉咙里有点反胃。
“靠,好脏。”
李逸之立马带着他后退了半步:“真晦气,还是撞上了。”
李逸之不耐烦地‘啧’了声,躲到不会被血溅到的角落。钟明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想呕吐的欲望,向李逸之问:
“那是玛丽夫人?”他认出了女人的背影,小声道:“她为什么……”
李逸之也压低了声音,在下方的玛丽夫人再次挥下一鞭的时候回答:“你还记得头一天,玛丽夫人都叫停了那两个玩家还在吃吗?”
他示意了一下大堂里跪着的玩家:“就他,还有那个黄毛。现在黄毛已经死了,所以他必须要接着受惩罚。”
“玛丽夫人是清教徒,他不会容忍玩家任何「违规」的行为。从古代欧洲开始,他们这些清教徒就认为鞭挞身体是最好的向上帝忏悔自己罪行的方式。”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玛丽夫人又挥下一鞭,玩家发出一声惨叫后,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晕了过去。
钟明见状,睫毛颤了颤,看向玛丽夫人手中带血的鞭子,想起之前陶用来打他的那条戒尺,这样看来两个东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要是用这种东西打他,那手会废掉的。
他想起李逸之身上骇人的伤疤。那些,是玛丽打出来的吗?
钟明顿时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同时,玛丽夫人像是注意到了上面的动静,她回过头,视线射向楼梯上方。
“钟明?”
她先是看到了钟明,然后看到了他身后的李逸之。玛丽夫人的视线轻轻略过李逸之,接着皱眉看向钟明道:
“谁让你在这个时候乱跑的?快给我回去!”
她的语气很严厉,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
钟明一个激灵,立即道:“是。”李逸之也在他身后并起两指,向玛丽夫人敬礼:“好的夫人,我这就送小钟回去。”
他们开始一起往楼梯下走。同时,玛丽夫人走到已经晕过去的玩家身边,扬手一鞭子挥在了玩家身上——不出意外,这个人会被这样生生鞭打至死。
浓郁的血腥味在大堂中弥漫,钟明屏住呼吸,尽量不去看地上已经如同烂肉一般的玩家,缓缓走向楼梯底部。
然而,就在他正要跨下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击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那是尖锐的足肢敲击在楼梯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靠近。
钟明脚下一顿,猝然回头,便见蜘蛛女爵放大的八只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看起来实在太像恐怖片里的场景,钟明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小钟——”
略显尖利的女声叫着钟明的名字。蜘蛛女爵的八只眼睛中绿光闪烁,接着下颌发出咔嚓一声,突然朝面前的青年张开了自己的口器。
只见她的口腔中,两只尖锐的螯肢上沾满了血液,有粘稠的血丝粘连在两颗尖牙之间,随着张嘴的动作断成两截,同时,她牙旁边的毒液腺饱满鼓胀,正在不断地吐出毒汁液。
钟明缓缓睁大眼睛,瞳孔中倒映出嵌在两根毒牙中间的东西——
那是一根人类的腿骨。
“小钟,小钟!”蜘蛛女爵哼哼唧唧的声音传来,她委屈地说:“我的牙被卡住了!帮帮我!”
钟明浑身僵硬,站在原地,鼻尖全是蜘蛛女爵口器内的血腥味。
然而还没等他能够反应过来,一声惊恐的吼叫传来。
钟明猝然移开视线,看向蜘蛛女爵身后。只见从一楼的房间里突然冲出了几个雇佣兵,他们脸色青白,神色极度惊恐,仿佛正在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大叫着跑向大开的正门,竟一头冲进了外面的迷雾中。
浓郁的雾气很快完全吞噬掉了他们的身影。钟明怔愣地看向他们,不知道雇佣兵为何会突然发疯。
现在到外面去,怎么想都很不妙。
下一瞬,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嗑嗒”、“嗑嗒。”
穿着宝蓝色裙装的窈窕身影缓缓自楼梯下方的阴影中走出。
琼光滑的金发披散在身后,美丽的外表如同往常般一尘不染,然而向下看去,她纤细修长的双手却浸满了鲜血,宛如戴上了两只红色手套。
“这么经不住吓?”
她勾起唇,想用手拨开胸前的金发,手抬到一般却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血,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遂放下手。接着,她从余光中看到钟明,立刻惊喜地回过头:
“小钟,你在啊。”她甜甜地笑了,用沾满玩家鲜血的手冲钟明招了招:“来,帮我把头发扎起来。”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屋外的迷雾中还在隐隐传出肉体被刺穿的闷响,伴随着听起来仿佛隔着一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惨叫。二楼,那对情侣的房间内突然响起一阵阵巨响,像是有谁在疯狂地拍打着房门。同时,在大堂地面上,被绑起来的玩家在玛丽夫人的又一次鞭打下清醒过来,猛地发出尖叫。
整个大宅似乎都在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往日中的平静被彻底打破,这座精致华美的大宅陡然展现出了狂乱的一面,在玩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真正地变成了一座鬼屋。
“唉”钟明身后,李逸之长叹了口气,用无奈的声音道:“还是晚了。”
他将一只手放在钟明的右肩上,仿佛安慰般地拍了拍:
“玩家们已经开始发疯了。没事,等到早上就会好的。”
钟明沉默地站在楼梯上,这个视角让他能够看到在大宅中发生的一切。
“喂,小钟,快来帮我。”蜘蛛女爵在他背后催促,因为被人骨头卡出说话有点黏黏糊糊的:“我的嘴,好不舒服。”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血液的腥臭味不断在空气中弥散。
他听见李逸之的声音:“夫人,你看小钟都被吓傻了,我来帮您吧。”
“你?”蜘蛛女爵的语气有些嫌弃,似乎还摇了摇头:“我不要你,我要小钟。”
“这——”
李逸之没办法,发出无奈的声音。抬眼去看钟明,心想要不要把他抱起来先带回宿舍里,如果要吐也找得到个马桶。要是真崩溃了,他还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哄一哄。
然而下一瞬,他却见钟明转过了头。
他脸色微微发白,在玩家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抬眼看向蜘蛛夫人,语气平静:“夫人,您刚刚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见。”
蜘蛛夫人见钟明肯理自己,一下子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舞动自己的十六条腿指向被卡住的口器:“牙、我的牙——”
“啊,是这样。”
钟明平静点了点头,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屏蔽掉了,转过身,直接越过李逸之,踏上几级台阶走到蜘蛛夫人面前。
李逸之有点惊讶,让开几步,视线黏在钟明略有些苍白的侧脸上。见他脸色有点不好,但行动平稳自如,显然离崩溃还很远。
同时,钟明已经将手伸进了蜘蛛的口器中,微微用力,便把其中的腿骨碎片取了出来。
“啪”
一声脆响,不知哪个玩家的腿骨碎片被钟明扔到地上。接着,他转过身,看向楼下的琼:
“琼小姐,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琼闻言,不满地嘟了嘟嘴:“真是的,我说的话你都不好好听。”
言罢,她看了眼钟明沾满脏污的双手,嫌弃道:“先去把你的脏手洗干净。”
“是。”钟明应下,转身去后厨里将手洗干净,又回来,帮琼把他长至臀部的金发编起来,盘成一个发髻固定在头顶。
“哇,还挺好看的。”
琼显然对他的手艺很满意,对着镜子照个不停。
现在一切已经开始,明显是走不了了,玛丽夫人瞥了钟明好几眼,见他干活还算麻利,便也开始使唤他。
“小钟。”她将钟明召至身前,将沾满血肉的鞭子递给他:“去把鞭子给我洗干净,小心别弄坏了。”
钟明点点头道:“好的,夫人。”
于是他又转身,向后厨走去,穿过走廊,外面的惨叫声终于小了一些,钟明拿着鞭子走到后厨的水槽前。
因为是夜晚,后厨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水槽边缘闪烁。钟明顿了顿,接着伸出手握住水龙头,轻轻用力。
水流出来,浇在沾满脏污的鞭子上,血水夹杂着碎肉被冲下来,流到盥洗池里。然而,因为水池是方形的,一些碎肉随着水流被冲下,沉积在池底。
钟明看着那些肉渣,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放下手,撑在盥洗池两侧,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怎么样?”李逸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钟明偏头看他一眼,接着低下头,继续清洗那根鞭子:“我没事。”
李逸之靠在墙上,探头看钟明脸上的表情,发现钟明确实非常平静,没有任何要崩溃的迹象时,他眯了眯眼睛:“……你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要好。”
李逸之问他:“你看到这些都不觉得恶心吗?”
钟明完成手上的工作,将鞭子擦拭干净,头也不抬地答道:“确实是挺恶心的。”他用毛巾将鞭子擦干,突然转头向李逸之道:
“你有烟吗?”
“嗯?”李逸之愣了愣,接着有些犹豫的从兜里掏出香烟:“有是有……你要吗?”
钟明一眼不发地接了过去,含在嘴边,抬眼朝李逸之道:“有火吗?”
李逸之没想到他真的要抽,有点手忙脚乱地拿出打火机,给点燃钟明嘴边的香烟。
打火机橙黄的光芒打在钟明脸上。李逸之看着他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香烟,垂下眼睫,安静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烟雾散出,模糊了他的面颊。
李逸之用半是欣赏半是讶异的眼神看着他,感觉像是上学的时候,看到品学兼优的班花居然也会抽烟时的感觉。有点惊讶,又欣喜于这朵高岭之花的‘叛逆’,因为这样可以方便他们这些混蛋靠近对方。
李逸之也点上一根烟,低声问:“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抽烟。”
“偶尔会。”钟明顿了顿,说:“一般只有压力大的时候才会抽。”
李逸之隔着烟雾看钟明,逐渐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初见时,他觉得钟明文静又乖巧,甚至有些懦弱,相处久了才猛然察觉到对方柔弱外表下的惊人的镇定。
李逸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见钟明静静地抽着那根烟,睫毛颤了颤,突然抬眼道:
“我好像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了。”
钟明看着李逸之,轻声道:
“「他们」要的是恐惧,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