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景非桐睁开了眼睛。
他打坐整夜之后,体内的灵息逐渐平稳下来,只觉得浑身舒畅, 精力充沛, 唯独左腿有些发麻, 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景非桐低头看看, 只见小狐狸躺在自己的腿上, 小肚子上搭着衣袖一角, 微微起伏,睡的正香。
明明是很可爱的场景,但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此时再看舒令嘉仿佛睡的无忧无虑, 又让景非桐觉得心脏一拧,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感。
他身子一动未动,重新将衣襟拢好,为舒令嘉挡住风, 等着他醒过来。
舒令嘉身心俱疲, 这一觉睡的很沉, 景非桐的腿跟山洞的地面比要舒服多了, 只有狐狸才能享用这种随时随地睡软床的特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舒令嘉梦中总是听见有人在提到他的名字,依稀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但具体在谈论什么, 却又听不清楚。
他的身体无意识地抽了一下, 总算醒了。
舒令嘉还未睁眼,便闻到一股极为幽淡的香气,有点像是桂花,再一看, 面前挡了一片绣着竹纹的衣服,宛若帐子一样,筛去了外面有些刺眼的光。
他将身上的衣袖掀开,翻身从景非桐的腿上爬起来,撩开一点他的衣襟,探出半个脑袋向外看。
紧接着,一只大手落下来,盖在舒令嘉的头上,揉了揉他的耳朵,景非桐笑道:“醒了?”
他虽然只是想揉耳朵,但把舒令嘉整个头都罩住了,什么都看不见,舒令嘉从景非桐的手掌、衣襟和大袖子中挣扎出来,回爪摸了下自己的耳朵,道:“嗯,你呢,歇好了吗?”
景非桐道:“很好啊,我的精神还不错,你瞧,外面也雨过天晴了,真是个好天气。”
舒令嘉转头向着山洞外面看去,只见太阳已经高悬,灿烂的阳光照亮了空气当中的薄雾,也照亮了草尖上盈盈欲滴的露水,线影交织,隐有七彩虹光浮动,美不胜收。
舒令嘉道:“这里的风景倒是很不错啊,到底是什么地方?”
景非桐伸了个懒腰,说道:“应该是魔域入口之外八十里处的天华山,昨天咱们虽然是乱走的,但方向竟然选的不错,今天可以省不少的脚程。”
舒令嘉站在景非桐的旁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腰部拱起,后腿发力,抻了抻腰。
景非桐回过头来,见小狐狸的脑门上,几缕呆毛被风吹的竖了起来,正在乱晃,便伸手过去,想帮他捋平。
舒令嘉想起被他一巴掌盖住了半个脑袋的事,这下不给摸了,抬起一爪挡住了景非桐的手,说道:“哎,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一转身变成人形,回手理了下自己的额发,冲着景非桐略有些得意的笑了笑。
景非桐也笑了起来,动了下手指,舒令嘉的身边顿时刮起了一股细微的风,刮开了他的发带,又将舒令嘉散下来的头发重新轻柔地拢起,发带飘飘然地穿过他的发间打了个结,而后系牢。
头发高高竖起,发梢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活泼的弧度,然后垂落下来,乌黑发亮,看起来便如一匹小小的瀑布一般。
景非桐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端详了一下,笑道:“很好看。”
他虽然没有沾手,但是刚才那股风悠悠然掠过发间的触感似乎还有所残存,莫名的暧昧而又温柔,一如景非桐此时的目光。
舒令嘉被他看的脸上微微一热,说道:“真能吹,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头发,怎么你梳的就夸好看了呢?”
景非桐笑道:“你方才束发的地方乱了一团,好几缕头发都掉下来了,不过……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他笑了笑,又慢悠悠补上一句:“可见我们小嘉果然不愧是修真界威猛第一人,无论是狐狸毛还是头毛,都是这么潇洒不羁。”
舒令嘉瞪了他一眼。
景非桐见他目含嗔怒,眼波流传,心中便是一动,忽然想起曾经那些梦境中的一小段回忆。
那时两人还在西天,不过住在隔的不算太近的两个院子里,景非桐早上来找舒令嘉出去,正好碰上他坐在窗边的镜子前,很不耐烦地摆弄自己的头发。
景非桐进门看见他的背影,披着一头长发,手边是梳子和簪子,简直就像个女孩子一样,不由就想起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句话,失笑道:“你在做什么?小盼呢?”
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有头发的还真不多,大多数都是光头小沙弥,自然也不会梳辫子。
舒令嘉身边本来有个随侍负责打理起居,这时却并不在。
舒令嘉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将梳子往台子上一扔,说道:“他家里有事,我让他回去了。但是烦死了,为什么梳头发这么难?!他什么时候回来,超过三天我也要去剃度了!”
他说着突然一停,回头看向景非桐。
景非桐:“……”
舒令嘉目光殷切:“你会吗?”
景非桐当然不会,他自己都是要别人伺候的。
但听见舒令嘉这么离不开小盼,他心里又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反正就是有点较劲的意思,说道:“这不难吧。”
舒令嘉便将梳子塞进了景非桐手里。
结果景非桐满头大汗地梳了将近半个时辰后,舒令嘉终于耗尽了耐心:“你到底会不会梳啊?好笨!”
那时两人都年少气盛,景非桐也有些暴躁了:“总得有个过程吧,你不是也折腾了半天?”
舒令嘉对于这一点倒是理直气壮:“我不会是正常的,你是师兄,难道不应该比我会的多?真是的,快好好梳啦!”
景非桐:“……”
他对舒令嘉的脾气也只有回嘴一句话这么多了,顿了顿,最终还是无奈地摆弄手上的头发与檀木梳子。
“我是不是欠了你的。”景非桐嘀咕道,“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伺候过人!怎么当师兄要这么麻烦。”
舒令嘉没有再说什么,景非桐无意中一抬眼,却看见面前的铜镜上面,映出了他唇边悄悄抿起的一抹笑。
早上的晨光照进窗子,落在镜上,也洒满了手中的发丝,有一种居家的寻常安宁。
于是,他也静静地笑了。
那天的头发最终也梳的不怎么样,好不容易绑好的发髻歪歪斜斜,还有些炸毛。
但三天之后,景非桐经过在自己身上的反复练习之后,就彻底掌握了这项其实不怎么用得上得技能,得意洋洋地去找舒令嘉显摆。
见到他生活可以自理的模样,景非桐身边的书童还吓了一大跳。
回忆一抓就是一大把,当时这种说笑打闹,甚至小小的吵嘴,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舒令嘉脾气急,景非桐又自小被人捧惯了,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其实一开始这对师兄弟相处的可实在不怎么样。
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逐渐就再也舍不得拂逆对方的心意,只觉得师弟高兴就好,让一步,再让一步,让着让着,最终全无底线。
景非桐还有些抗争意识的时候总是叹气,觉得自己是被“师兄”这两个字绑架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也不仅仅是同门之谊,兄弟之情,而是心,早已由不得自己做主。
如今物是人非,其实他听舒令嘉管洛宵叫师兄的时候,心里还悄悄想过,他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师弟了呢?
当时年少,如今方知,其实最让人沉溺的,正是这种寻常点滴。
两人整理好衣服,出了山洞,迎面过来的阳光灿烂的刺眼,景非桐抬手挡了一下,冷不防舒令嘉突然从身后欺近身来,一把拔了他的玉簪,然后在景非桐头上揉了一把。
景非桐下意识地回手便抓,舒令嘉偷袭成功,颇为得意,大笑着跳开,他的手腕在景非桐的指间一转滑出,景非桐便没有使力去攥。
舒令嘉一扬手,把簪子抛回给他:“你天天揉我的毛,我早就想这样了!哈,没挡住吧!”
景非桐接住簪子,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你要不要也考虑投桃报李,也帮我挽一下头发?”
舒令嘉还当真看着景非桐认真研究了片刻:“你那个可能……有点难度。”
用发带将头发绑起来还好说,但景非桐的是簪子,舒令嘉一直不大明白,用一根棍是怎么把那么多头发拢在一起的,对这门艺术一窍不通。
他揪起景非桐的一缕头发观察了一下,未果,承诺道:“我下次研究研究。”
两人正说着话,便看见从不远处的半山腰上来了一个人,几个起落之间,便到了景非桐和舒令嘉的面前。
那人看清楚了景非桐和舒令嘉的模样,不禁半张了张嘴,还未等说话行礼,脚下便是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栽了一跤。
方才他一路找过来,远远看见仿佛在有个人扯主子的头发,这才不够,竟然还胡乱揉了几把,当时便觉得世界受到了颠覆。
他还在心里默念,告诉自己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肯定是看错了,又不然就是陷入了魔障。
结果到了近前,发现居然是真的!
景非桐散着头发被人揪,脸上竟然还带着笑,这画面对他的手下冲击实在有些大,落地的时候没站稳,便一头栽倒了。
他自知失礼,狼狈地支起身子,说道:“见过主上,舒……舒公子。”
舒令嘉记得上回景非桐的下属给他行礼是还是躬身抱拳,没想到现在都改成磕头了,可见碧落宫的规矩确实很大,怪不得景非桐一开始的派头那么足。
他不便受人家这么大的礼,侧身颔首道:“道友客气了。”
那名下属:“……”
其实也没想这么客气。
景非桐抬了抬手,道:“你起来。”
那名下属告罪之后站起身来,景非桐随手束好了头发,问道:“昨日命你去打探洛宵的下落,可有收获?”
下属说道:“请主上恕罪,我们原本在半路上发现了他的踪迹,但追到魔域附近之后,由于对地形不太熟悉,便一时错失了此人去向,目前正在分开搜查。”
景非桐微微颔首,知道洛宵肯定没那么容易寻找,倒也没有责怪,说道:“你们进到魔域里面去了?他半路上可有与什么人汇合?”
那人道:“不曾,看痕迹洛宵应是一直单独行动。咱们大约有七八个人进到魔域里面了,但是因为道路难辨,守卫又很森严,只能每次单独想办法混进去……要是大规模进入搜查,不大容易。”
舒令嘉道:“师兄,咱们也去魔族吧,在他们的地盘找人,还是让他们来比较方便。你的人只要能留下一些线索方便联络就成了。”
景非桐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冲自己的下属说道:“你可听见舒公子的话了?”
那人也甚是乖觉,听景非桐这样说,立刻冲着舒令嘉躬身道:“是。”
他说完之后,又殷勤道:“属下这里还有两块宁心石,可以减弱魔气的侵袭,请主上和舒公子带上吧。”
景非桐接了过来,抬了抬手,那人便退了下去。
他回头,将其中的一块递给了舒令嘉,笑着说道:“去哪边?”
舒令嘉道:“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去弥山吧?”
景非桐道:“也好。越韬那边我也已经派人送了消息过去,但是目前他身在另外一片异域当中,往回赶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咱们就再去见一见那名四王子吧。”
魔皇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脾气,除开老二越韬也同样离家出走了之外,老大野心勃勃忙着搞事,老三死后不甘唯恐天下不乱,目前最能说话也最好寻找的,也就是四王子叠辉了。
舒令嘉道了声“好”,将手中的宁心石上下抛了抛,想说什么,还是耸耸肩揣进了怀里。
他发现已经有很多人提到过了,修士进入魔域之后,都会因为里面过于充沛的魔气而感到不适,而且灵力越是纯净,这种不适感越重。
上回进入魔域的时候,连殷宸都提到过,但舒令嘉却从来都没有过半点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两人下山之后辨明方向,正待前往弥山,景非桐忽地一回首,看向身后的一棵大树,说道:“谁?”
片刻之后,草叶微动,从树后走出来一名背着剑的女子,两人一看,却是明绡的情人孟纤。
明绡被揭穿身份逃跑之后,受到打击最大的人想必就是孟纤了。
但目前的局势如此复杂混乱,谁也顾不上她,反倒因为孟纤将明绡带入了心宗,导致其他弟子也对她多有埋怨之意,如今想必日子是不太好过的。
舒令嘉瞧着她双目无神,面色憔悴,看上去和当初那个外向泼辣的姑娘相比,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来岁,满身尽是疲态。
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找我们的吗?”
孟纤也没敢叫师兄,有些局促地缩着肩膀,点了点头道:“是。”
舒令嘉见孟纤紧张,便看了景非桐一眼,冲他抬了抬下巴。
景非桐温声对孟纤道:“都是同门,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
孟纤低声道:“我是想问问,二位……二位是要去找明绡吗?找到之后……会杀了他吗?”
景非桐顿了顿,说道:“他并不是真正的明绡,真正的明绡并没有犯什么错。你应该也听说了,他是被魔族三王子阎禹死去的冤魂给附身了。至于将如何处置阎禹,最后还要看魔族和仙门两边的意思。”
孟纤道:“是,我也听门派中的人说了这件事。所以我很想知道,那么当初那个对我好的人,和我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阎禹,还是明绡,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