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冉原本以为宋知舟会很快过来找他兴师问罪,但事实是,那人就像是完全遗忘了自己。
整整三天,袁冉唯一见到的活人就是进来送一日三餐的年轻帮佣。
帮佣看起来是异域人士,棕皮鹰目,问他话也只是咿咿呀呀夸张地比划,稍微使点力逼问便涕泪横流,就差跪下哐哐磕头求饶。
袁冉有劲使不出,拘着对方往外走,还没出门扉,就被不知从哪儿刷刷冲出的黑衣保镖,不费吹灰之力逼退回房里。
他发了狠去推搡,却被轻松化解,疼是不疼,只是极其狼狈。
扑空在地毯上摔个四仰八叉,次数多了,袁冉只觉自己的面子里子全被碾碎了粘在地毯纤维里,莫说捡,铲都要铲不起来。
唯一的门是不可能出去了,通往阳台的门又全被封死,再过三四天就是小福求婚的日子,也是自己答应对方要回去的日子。
袁冉如同困兽般在房间中央喘着粗气来回踱步,恨恨地扯自己头发。
混乱间,突然听见身后有女声低低笑了一声,“我的小笨蛋哟。”
他猛地回头,惊疑不定间朝空荡荡的帘子后头走去,“妈妈?”
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看来是真的被气过头,青天白日,居然还幻听上了。
不想坐以待毙,既然武的不行就来文的。
智取虽然不是他的长处,但宋知舟派这么多人把守,肯定也是要一并看管他所有异动的。
袁冉走到门边,盘腿坐定,仔细听外头动静。
整整五六日,他没有钟也没有表,日日无事可做,时间变得分外不值钱,容他尽情取用。
听了两天动静,倒是真给他听出了些有用的信息。
保镖平日里站守的地方并不在房门口,而是在门外走廊的尽头,把守着唯一的上下楼梯口。
白天和夜晚的保镖也不是同一拨,他们通常会在夜里零点换班,而夜晚的那几个要比白天的健谈许多,袁冉偶尔能听见掺杂着闲聊调调的模糊声音。
他没指望那些人会放了自己,他现在只是迫切希望有人能代替自己向宋知舟传达见面的意愿。
白天那几个闷葫芦,任自己上蹿下跳、喊破喉咙,个个无动于衷。
但兴许晚上这几个看起来健谈不少的保镖可以“策反”试试。
从零点换班算起,每隔两小时,会有一名保镖沿走廊巡视,中途必然会路过关着袁冉的房间。
零点整。
袁冉将耳朵贴在门板,听脚步靠近便提高了声音,与门外人隔空对话。
口吃清晰,言辞恳切,充满了谈判的诚意。
然而,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确实不一样,那步伐行至袁冉门口,别说停顿,就连节奏都没乱一下。
袁冉边拍着门,语气逐渐急切:“让宋知舟来见我,喂,帮我通报一下,喂……喂!”
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
打在门板上的掌心几乎拍到发麻,也没能让那人驻足哪怕一秒。
罢了。
倚靠着门板坐下,心说三个守卫,这个不行总有下个,试过一轮还不行的话……
他瞄了眼地毯一角,那里藏着今早趁帮佣来收盘子时,和保镖扭打时偷偷收进袖口的一柄小叉子。
虽然不太现实,但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他还可以用这把叉子和外头几个来个鱼死网破。
袁冉太想出去了,不仅仅是为了和小福的约定。
他还想呼吸新鲜空气,想晒一晒和煦的阳光,想赤脚踩在大地上。
想跑步,一直跑,跑到没有任何栅栏禁锢的天地尽头。
关押他的这个房间并不小,所以关于幽闭空间的恐惧感直到今天才姗姗而来。
自己惧怕封闭空间的这件事,除了小福没人知道。
就连袁百梁当初见到从孤儿院被带回的瘦弱袁小二,也只道是孤儿院条件艰苦,营养太差罢了。
可他分明很清楚看见了袁冉眼中反常的瑟缩与恐惧。但也只是看见而已。
凌晨2:00。
第二位保镖巡逻而至,依旧是毫无动摇的坚定步伐,近了又远去。
袁冉最后朝门外大吼了一声,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
他颓然撞倒在门板,粗短呼吸变成了沉闷午夜中的唯一声源。
没有人和他轮班,一个人的坚守充满了压抑与疲惫,却又无法安然入睡。
四壁开始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要崩塌下来。
即便已经将室内所有灯光都点亮,但独属黑夜的暗潮依旧汹涌在每一个失守的角落。
袁冉不得不蜷缩起身体,开始试着像少时那般催眠自己。
小福就在门外陪自己,天亮就好了,天亮就好了。
凌晨4:00。
第三轮巡视,依旧是沉稳而匀速的步伐。
但对袁冉来说,比起一开始让对方替他转达的初衷,此刻他更希望门外人可以停下,不需要做任何事,隔着门陪自己一会儿就好。
他曲起指节,神经质地不断轻叩门板,外头的脚步声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被扰动的迹象。
袁冉却觉一阵安心,没事,有人就好。
“可不可以走慢一些。”他贴着门缝,急促地恳求,“求你。”
门外没有回应,似乎连脚步声都无端消失了。
袁冉已经分不清是对方离开,还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在混乱边缘,任何情况都充满了可能性。
但他忍不住继续诉说,他也只能选择迫使自己相信门外有人。
“今天早上在阳台看见了一只鸽子,它好像受伤摔下去了,你能不能去看看?”
“其实山里环境也挺好的,至少空气比临城好多了。”
“去年夏天我嫁接出了五色蔷薇,可惜,都给烧没了。”
“你在吗?你还在吗?”
“好想小福。”
袁冉靠着门,只觉头顶天花板一点点压迫下来。
他呼吸着凉意,缓缓躺倒在地。
四周黑暗狞笑着化作实体的黑色冰原,轰隆隆直冲着他崩塌坠落。
“……我好像快要死了。”
……
“唔……”
旭日光线钻进袁冉微睁的眸子,不算刺眼,依旧惹得他不断向被褥深处躲藏。
一点点将自己挤进足够安全的温热空间。
胸膛鲜活起伏的温热空间。
嗯?
袁冉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柔和晨光铺洒在被褥,蜿蜿蜒蜒顺着窗帘缝隙打在熟睡之人浓密的睫毛上。
睁眼就看见这张圣洁又漂亮的脸蛋毫无防备安眠在旁,此情此景,让袁冉一脚坠回两年前无数个相似的旖旎清晨。
袁冉的不安分很快就影响到了宋知舟,他睫毛轻颤,该是醒了却未睁眼。
伸手环过袁冉腰际,又从松垮的居家服下摆探入修长指节,一寸寸丈量似的抚弄。
“瘦了。”
他说着,缓缓睁开眼,晨光从浓密的睫毛转而划过琥珀色眸子,耀眼到一如真正的珠宝。
这画面太过和谐,又太过唯美,袁冉突然觉得心下一凛。
难道是……幻觉?
他试着伸手去戳对方脸颊,直至触及切实温度,方才松了口气。
还好,是真的。
宋知舟见袁冉一点点从怔忡变得安心,面上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只是下一瞬,当听到袁冉再开口,眉宇间的柔和又退了个一干二净。
“我和你道歉。”袁冉期期艾艾,分外恳切,“你让我走吧。”
宋知舟沉默半晌,“放了你,这次是结婚泼油漆,下次又准备干什么?”
“不会!下次不会了!”袁冉半跪在床,无比诚恳,“前两天是我鬼迷心窍,见不得你过得比我好。”
“见不得我过得比你好?”宋知舟轻轻挑起袁冉下颌,目光愈发冷淡,“就只是这种过家家的理由?”
他猛地松开袁冉,翻身下了床,“那就更不能放了。”
“为什么?”袁冉忙不迭跟上,“我都道歉了,退一步说,我什么都没干就被撂倒了,你关也关了审也审了,难道还准备囚禁我一辈子不成?!”
“道歉?那我呢?”宋知舟突然没头没尾道。
“?”袁冉有些懵。
“如果我和你道歉,你也会原谅我吗?”宋知舟转身沉声问。
“那不一样……是,确实是没法原谅,但能怎么办?”袁冉被关了太多天,早前的血气早被磨平了大半,但宋知舟就是有本事在他不成气候的余烬里挑火。
“你当初口口声声说以前的事儿你过不去,难道我就得跟缺心眼儿似的统统能过去?”他冷笑,“这次是我冲动,你大人有大量,放我走了,往后我心里头再是过不去,也念你声好。”
“还有,”他理了理被宋知舟挑乱的下摆,“我是你前夫,不是你情夫,你几次对我上下其手,到底有没有把褚昀禛放在心上?”
“我自然把昀禛放在心上。”宋知舟转身,似笑非笑,目光中带着戏谑挑衅,“但你也知道这临城上层的人物,有哪个不是内里一个,外头再养些不上台面的小东西解闷,譬如……袁百梁?”
这话明着是说袁百梁,实际上却是暗讽许芝。
要不是这个房间里所有能伤人的东子都被清理掉了,袁冉至少得奖励宋知舟一榔头椅子腿。
不对……他目光落在地毯上,哈,巧了么不是,确实还有个家伙能用。
他冲到地毯边,从里面抽出叉子,准确无误抵在宋知舟脉搏。
“我知道你想关我关到死,那你也别活了,还有什么屁话,咱黄泉路上继续掰扯。”
宋知舟睨了眼闪着寒光的叉子,面色一冷,“几个人都看不住一个,废物。”
“遗言不错,剩下的你就下去……”
“你这么着急回去,是因为姚安予吗?”
一瞬间,所有鱼死网破的癫狂都熄了火,手依旧执拗着抵在对方喉头,只是宋知舟轻轻一推,银色餐叉便直直跌落。
宋知舟将叉子踢远了些,转身轻轻捧起袁冉的脸,温柔又狎昵。
“我要你陪我好好活着,是你主动回来的,那就在我时刻能看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吧。”
他低头吻袁冉唇瓣,带着绵绵婉转的悠长情缠,却又强硬到了极点,连袁冉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恨不得掠夺了去。
袁冉艰难地推搡,恢复顺畅呼吸的瞬间几乎连腰都挺不起来。
宋知舟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体,语气无限关怀,“这几天闷坏了吧?”
他牵着袁冉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帘子,窗外巨幅的庄园景象第一次原原本本映入袁冉视野。
短暂的迟疑过后,是恍然的惊愕,袁冉一时间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比上次来漂亮很多吧?”宋知舟在身后紧贴,下巴抵在他肩头,“春天来了呢,小冉。”
窗外,是因景色变化而让袁冉一时没有辨认出来的——勃勃怒放的玫瑰园。
宋知舟离开时并没有关门,却在袁冉心口上了更坚固的镣铐。
“听说姚安予的公司在业界口碑不错,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合作。”
……
自从宋知舟这次来过后,袁冉的活动范围从房间扩展到了整个庭院。
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花大把时间呆在花园里,偶尔也会摘一些玫瑰带回房间。
在这里,他不被允许用剪刀,也不被允许触碰玻璃瓶,好在活动范围扩大后,帮佣们对他没有以前那么防备了,他才得以向其中一位借了个塑料量杯,权当花瓶使用。
因为没有剪刀,新鲜的硬挺花刺需要一根根徒手剥离。
有时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干这个,直到指尖渗血,也不觉得难受。
眼下,疼痛之于虚无反而是难得的珍贵体验。
宋知舟似乎很忙,但偶尔能在枕边闻见早已冰凉的柑橘香气,洗漱时也会意外发现破损的指尖被妥帖包上了防水绷带。
每每此时,他也不过不咸不淡轻嗤一声,继续新一天的无限消磨。
他无比安分地做着宋知舟口中“解闷的小东西”。
起床——放风——发呆——睡觉。
这天他醒来,照常往楼下走时,听见了几声不太寻常的响动。
徇着声音走到外廊,就见廊檐上挂着个精巧实木鸟笼。
那鸟笼硕大而精致,每一格分层栅栏都精雕了繁复缠枝。
笼子最里侧,蜷缩着只不住咕咕鸣叫的红瞳白鸽。
异邦的年轻帮佣比划着这鸽子的来历。
袁冉看懂后有些讶异。
本以为上次和那保镖隔着门的“聊天”不过是一场梦,没想到自己的“呓语”真的被听了去。
白鸽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蜷在笼中不是吃就是睡,比初见整整胖了两圈。
袁冉点起脚,拨开笼门插销。
鸽子似有所感,歪着脑袋踱步到了笼子门口,不过片刻静止,便在帮佣的一声惊呼中展翅扑飞而去。
“它出了这个笼子,兴许明天又会受伤,兴许哪天便会饿死。”
帮佣本着他不太熟练的中文基础,艰难地理解袁冉这听起来几乎算是诅咒的话。
“那是好还是不好呢,先生?”
袁冉望着白鸽飞离的地方,闻言又回过头来,刚好与不知何时站在他俩身后的宋知舟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定定对视。
“那是好还是不好呢,先生?”
他望着宋知舟,漠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