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没穿校服,只换了一件连帽卫衣,浅灰色,下身套了一件黑色宽松长裤,整个人看起来休闲又散漫。
江黎衣柜里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或深灰,除了校服,奚迟很少看他穿得这么浅,和以往惯爱的一身黑相比,平添了几分意气。
是和平日不大像的江黎。
但也很合适。
因为要出门吃饭,怕脏,奚迟换了一件黑色宽松长袖,他穿好鞋,走到门口才发现口袋空的。
“带钥匙。”奚迟正在回桑游消息,就朝里头喊了一声。
江黎出来的时候,拿着钥匙的那只手里还带着一件校服。
走廊尽头窗户不知被谁开了,疏疏落落的风声透过窗缝吹进来,带起一阵寒意。
江黎身上的卫衣是有些薄。
奚迟视线不自觉落在那件校服外套上,看起来有些占手。
“桑游说今天外面有点冷,”奚迟开口,“别拿着,直接穿上再下楼。”
“不是给我的。”江黎慢声道。
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模式已经可以让奚迟快速理解江黎的话外之意。
他稍微反应了一会,说:“我不冷。”
“今晚还要降温,回来路上再穿。”说完,江黎也不等他回答,带着人往楼下走。
奚迟秉着实话实说节省工夫的原则开口:“菜馆味道重,衣服会沾到。”
多带一件就要多洗一件。
江黎应了一声“嗯”,然后说:“我知道。”
奚迟:“那衣服……”
“带的我的,”江黎语气又轻又慢,还带着笑意:“所以不用你洗。”
奚迟:“。”
可能是合并后第一次大考,这周留校的人比以往更多。
从宿舍到校门口这一路上,奚迟听了不下三十声“黎哥”,喊他的也不少。
风中秋意已经很浓,走道两边路灯都亮着,闪着霜色的光,将两人影子映在地上。
影子单薄,随着两人的脚步贴近又分开,又再度贴近。
奚迟手机闪了一路,也回了一路的消息,江黎没说话,微侧着脸看他。
手机屏幕荧光落在身侧人的眉眼和鼻梁上,将整个人神情衬得越发专注。
之前只顾着王笛的话,倒忘了话题最开始他问的那两句。
“要出去吃饭么。”
“就在附近。”
问是不是和王笛他们,他也没答。
大概率是也不知道王笛喊了谁,能不能“多带一个”,所以很有分寸地只问他要不要出门,只说附近,也没说具体地址。
江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如果那边不方便,就两个人简单出去吃一点。
“桑游说他在校门口传达室…看什么?”奚迟从手机上一抬头,对上了江黎的视线。
他下意识往自己身侧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奚迟又问。
“没怎么,”江黎拉着他手腕,将人往身边带了带,“看路,前面是花坛。”
“哦。”
两人散步似的到了传达室,才发现校门口不止桑游,大半个班的人都在。
王笛说能喊的全喊了,话里一点水分都没有,一个不落,甚至不止在校的,好几个已经回家的都狂飙共享单车赶了过来。
飙的速度太快,几人到了校门口还在喘。
“赶、赶上了吧?”
“赶上了赶上了,迟哥和黎哥也刚到。”
“差点没给我飚死。”
“飚这么快干嘛?又不是不给你留位……”
“单车10分钟之内免费!”
“……”
之前只在群里喊话,还没有实感,在门口一聚,一群人才逐渐意识到,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班级聚餐。
就连李书静都有些意外,说了句:“这么齐?”
于是一群人乌泱泱往菜馆走。
奚迟几人走在队伍最后,江黎手上那件校服显眼,桑游并非本意地顺着校服往上一打眼,瞥到江黎手腕的位置。
“这两天南山群里都在说你手上这串珠子的事,你个当事人都没听说?”桑游问。
“没看。”江黎言简意赅。
话题一下子终结,奚迟很轻地笑了一声。
桑游:“……”
内生热的理由可以瞒过奚迟,却瞒不过从小跟他打到大的桑游。
他可从来没听说过金乌内生热还有什么后遗症状。
“江黎,我说你突然戴了念珠,是不是有什么人招你了?”
除了年纪小稳不住脾性,族中要求必须戴着的时候,其余时间,江黎戴念珠基本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什么人和事招他了。
“这次又是族里哪只金乌招你了?”桑游问。
奚迟第一次听桑游说起这个,闻言,也抬起头看着江黎。
江黎眼皮很轻地掀了掀,半垂着眸,视线掠过身旁的人。
招他的不是金乌。
“该戴就戴了。”江黎最终回。
桑游是知道金乌族有些同辈小辈那烦人劲的,只当江黎是真被吵到了,又懒得说,于是也没再问。
说话间,一群人到了目的地。
王笛说菜馆翻新过,奚迟还只当是简单翻新,谁知道几乎变了个样,门头扩了一倍不说,招牌都改了,中间用狂草写着“江湖里”三个字,左下角还有两行篆体,一行写着“我来也”,一行写着“江湖菜”。
奚迟:“……”
江黎光看神情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前叫什么。”
奚迟:“南堂大排挡。”
南堂是因为这条街就叫南堂街,很质朴。
江黎失笑。
以王笛为首的几个男生已经哇哇叫开,显然被这“豪迈之意”给煞住了,恨不得当场挂个葫芦痛饮一杯。
“我们人多,老板说不坐包厢,直接去顶楼露天天台拼桌。”王笛兴冲冲道。
露天场地不小,容纳一个班的人绰绰有余,翻新过,环境挺好,还点了驱蚊的熏香。
王笛在来之前就已经确认过菜单,也和老板打过招呼,人还没上桌,碗筷茶水都已经准备好。
奚迟坐在靠近护栏的一侧,他午饭吃得晚,不算饿,却有些渴,拿过杯子刚要喝,动作忽然顿住。
他想起之前那一杯灵酒。
有阴影。
组局的王笛今日依旧敏锐,立刻开口:“这次真的是茶,迟哥你放心喝。”
奚迟点了点头,刚喝了一口,王笛又有动作,他一俯身,从桌子底下猛地抽出一个手提桶:“因为我酒还没开始倒呢。”
奚迟:“……”
江黎和桑游的眼神同时朝王笛扫过去。
李书静也双手交叉看着他:“不是我说,你带酒就算了,这么大桶?王笛你能耐了啊。”
“灵果酒,果酒,还是新酿没多久的果酒,酒气还没沉下去呢,度数不高,就跟人间那啤酒差不多。”王笛说。
“最近那个微醺学习法,静姐你听过没?喝了它就有神器的力量,一道大题一口酒,一瓶下来六百九,喝最烈的酒,消老付的愁!”
静姐:“……”
王笛话音一落,廖争立刻端起杯子就是一撇,“刷—”的把茶水倒空:“酒不酒的无所谓,主要是为了消老付的愁!”
妖族没那么讲究,哪怕是崽子,多多少少也都喝过灵酒,廖争一打头,立刻有人跟上。
王笛服务到家,一个人一个人倒过来。
奚迟将杯中的茶水喝完,对着江黎开口:“我去洗个手。”
江黎轻应一声。
王笛倒酒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工夫,已经走到桑游面前:“老大,要喝吗?”
桑游把空杯往前一推,示意他满上。
给自家老大倒满,王笛又往前走一步。
迟哥位置空的,茶杯也空的。
这次的灵酒不像上次,不烈,还挺甜,应该会合迟哥的口味,王笛这么想着,正要去倒。
“他不喝。”
说话的是江黎。
坐在江黎右手边的许云锐突然被茶呛到,重重咳了几声。
所有人视线都不自觉开始往这边飘。
王笛几乎是立刻就把酒桶摆正。
“好的。”
“了解。”
“收到。”
一连三句。
随着江黎这一声“他不喝”,四周安静下来。
王笛站在他迟哥空位后面,挠了挠头:“迟哥不喝,那…黎哥你喝一点吗?这酒还挺好的。”
“他能喝,”桑游酒都已经喝掉了一半,看王笛那犹豫的模样直接开口,“别问,倒满。”
王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好的好的。”
说完,他立刻揭开盖子,乐呵呵一俯身,瓶口对上杯口的瞬间,一只手悬空覆在了杯子上方。
五指修长,手背上还泛着一层浅透的水光,很是好看。
但——
王笛:“???”
大胆!竟然有人敢挡南山学生会主席的酒。
他老大都说直接满上了,还敢……
王笛顺着那只很是好看的手往上一瞥,看到一张同样很是好看的脸。
他迟哥的脸。
“你要喝酒?”奚迟微蹙着眉,看着江黎。
本来这几天就应付着吃了点东西,菜都没吃几口,还喝酒?
“没有,”江黎淡声回完,拿过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满,“喝茶。”
许云锐差点把自己活活呛死。
四周越发安静,只有王笛抱着酒桶在一旁罚站。
王笛思来想去,在得罪这边两位和那边一位的天平中,决定背刺自家老大。
“迟哥,黎哥的确没说要喝,是老大让我帮他倒满的。”
酒喝到一半的桑游:“……???”
奚迟转头去看桑游,不发一言,眼里却写着:你都知道江黎这两天不舒服了,还让他喝酒?
江黎嘴角噙着一点笑。
桑游:“……”
我他妈%¥#@&*
桑游把剩下半杯酒一口气喝完:“对对对,我说的。”
正好服务员过来上菜,王笛借着传菜的借口,一把将酒桶塞给了许云锐:“锐哥你自己倒吧,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菜没上。”
桑游抬手揉了揉额头,看着自家秘书长,没好气地说:“转身,跟你旁边那只金乌说一声,念珠摘下来给我戴。”
奚迟:“……”
菜一齐,桌上立刻热闹起来。
桑游从许云锐手中接过酒,要倒第二杯的时候,被奚迟拦下:“还喝?”
“度数很浅,就是有味道的水,”桑游大喇喇道,“不信你问许副。”
“是挺淡的,”许云锐点了点头,他顺口说了句,“露天喝这个刚好,晚上应该会挺好睡。”
桑游这才想起来:“江黎不就是睡不好吗,少喝一点还能助眠。”
奚迟顿了下,这次没拦,转头看着江黎。
江黎接过桑游手中的酒,笑了下,给自己倒了一杯。
果酒是淡,但再淡也是酒,一个多小时过去,其他人开始感觉到头有点飘忽的时候,家里酿酒带酒并且力证这酒不会醉人的王笛已经被放倒,此时正趴在长凳上哭,哭着哭着就开始背好词好句,背着背着又开始哭。
“作文怎么这么难写?”
周围一群人任他哭,边吃边附和:“难写难写。”
“作文中的点睛之笔,一句话封神的开头和结尾,第三篇,名家意境之句,对死亡的顶级描……”王笛挣扎着从长凳上坐起来,“我背,你们听着。”
“……”
“马上要期中考了,你能不能背个吉利的?”
考试还没开始,就死不死的,多难听。
“行行行,听着听着,你背你背。”
王笛躺在长凳上,哭得还算安详:“老王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
廖争嘴里塞着个辣子鸡丁:“老王怎么了?”
吃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老王,怪特么渗人的。
王笛:“早埋了。”
奚迟筷子一顿。
廖争一口辣椒呛在喉咙里:“靠!!你他妈在说什么东西?主任昨天不还好好站校门口吗?”
下一秒,王笛:“出自杨绛先生,《老王》。”
所有人:“……”
王笛:“爸爸的花生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城南旧事》,林海音。”
祝余脑袋都要炸了:“你到底都在背什么东西啊?是爸爸的花儿落了,不是爸爸的花生落了,你串到《落花生》去了???”
王笛充耳不闻:“人死了,就像……”
奚迟再也听不下去,在祝余求救的眼神中开口:“捂上吧。”
下一秒,王笛的嘴巴就被六双手捂住。
等一群人从桌上起来,已经将近十点。
除了奚迟,每个人多少都喝了点。
“我先去结账,你把人看一下,”奚迟看着江黎,“喝醉的那几个,别让他们乱跑。”
说完,也不等江黎回答,转身下楼。
那头王笛已经松开束缚,桑游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王笛已经开始新的篇章,不知道主题是什么,又是太阳又是月亮的。
桑游看着身旁的空位:“小迟呢?”
江黎:“结账。”
桑游应了一声,随手抽过一张纸巾擦手,一低头,视线落在江黎手边那件外套上:“这校服都拿一路了,又不穿,带着占位?”
江黎神色依旧浅淡:“给他的。”
桑游愣了一下,那校服上明明都是金乌的气息。
“这校服不是你的吗?”桑游问。
“嗯。”
“……”
是江黎的校服,却是给小迟带的。
不远处的王笛嘴巴都没停过,在报幕式的背诵中,桑游听清了主题,有关月亮的中国式浪漫。
月亮……
桑游看着这件被江黎带了一路的校服,不自觉啧了一声。
“早知道你们俩能处得这么好,刚开始确认返祖症的时候,就该把人塞给你。”
“当时为了让小迟放轻松点,我还特地跟他说别把你当药,就当成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
江黎微怔。
桑游还在絮絮说着:“你是不知道,当时……”
话还没说完,江黎突然开口。
“什么月亮。”他问。
桑游愣了下:“什么什么月亮?”
“就月亮啊,”桑游伸手往上一指,“头上的月亮,日精月华那个月亮。”
江黎不再开口,将面前的茶水尽数喝完。
他半垂着眼,思绪重新回到奚迟给他通宝的那个夜晚。
——换月亮。
原来这个月亮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