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如梁下燕,一个纵身翻过院墙。
拿出一把火折子,仔细翻看屋内的陈设。
辨认着除了雨声外的其他所有声音,正要抬手叩击墙壁,查探是否有暗室时候,听到隔壁屋传来极轻的交谈声。
是余老夫人。
子时已过,她怎么会出现在余侯爷房内。
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将窗户推开,攀上屋顶,悄然掀起一小块砖瓦看清了底下的人。
瞳孔骤然一缩。
是云南王——裴寒亭。
他怎么会来余家。
“余泽没有告诉老夫人,有关于京兆府尹手头上的大案吗。”
“不知道,自从陛下封了余贵妃为后,我们在朝中早已是耳聋目瞎,举步维艰。陛下忌惮我们,那些见风使舵的,便惯会欺辱。”
余老夫人手摩挲着圆润的拐杖头,缓缓闭上眼。
“事关西南州府,京兆府尹不敢放出风声。可内阁应当是知道的。查的正是是边州贺家边境驻防图被盗取的大案。”
老夫人神色一凛:“贺家,贺家素来远离朝堂中事。怎么好好的边境驻防图会……”
“这些都不打紧。是大案不假,火却还烧不到你我身上。只是,你我都清楚,当年新帝登基,西境兵权一分为二,贺家的边境布防图只有一半。眼下金陵城变数诸多,老夫人如若信我,便如实相告。那另外一半到底是在你们余家手里,还是那李氏府中。”
“这……”
屋顶上少年眼睛微微眯起。
深缁的眸子里绽出一点点锐利的暗光。
云南王却适时地抬手,打断了老夫人的话。
余光往头顶一扫。
一个示意后,守在门口的护卫翻身上了屋顶,却只看到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半个人影。
是错觉么。
裴寒亭稍稍松了口气。
“老夫人。这边境布防图事关西北布防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后面一定牵扯更大。那盗取之人身手顶好,是贺家暗卫都吃不住的人物。我的身份不便在金陵城久居,已经让阿凛速速入京,不论今后变数如何,阿凛会护你们周全。”
他说的是自己亲弟弟,裴寒凛。
“对了,还有一事。”
云南王摩挲着手腕处的佛珠,俊朗的面容不似方才肃穆,似是好一番斟酌,才再问:“听闻,你们家老三被那广陵郡王退婚了。”
老夫人笑了两声,摇摇头,“是啊。要说阿泽和泱儿,那都是不辜负祖宗,一文一武是出类拔萃的。可偏偏这阿洛,也不知是当年娘胎里带得运不好,还是旁的。脾气,秉性,才华……着实都,唉,也不怨那广陵郡王。是他不争气。”
老夫人眼神黯淡。
“他还小,跨过年去才十六吧。”云南王指腹摩挲着佛珠。
欲言又止。
“若是老夫人不嫌弃南境荒僻,不若,将三公子许给我们阿凛如何。”
“什么。”
云南王嘴角带着几分笑意,“我们阿凛正大他一岁。老夫人知道的,我膝下无子,阿凛日后是会承我云南王位的。”
大梁立国以来兵权三分,一王两侯,其中异性得了封地的只有这位云南王, 握南境三十万兵马,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兵戎世家。
就算是余家和李家合算,再加上西境的浔阳侯贺家,也不见得有这位云南王权势大的。
若是余洛不入东宫,却能入主云南王府。倒是也没差。
毕竟那广陵郡王还没成为真的太子。但是,裴寒凛却是实打实的云南王世子。
只是如此一来,陛下只怕更会忌惮于余氏。
阿泽在内阁的处境,只会愈难。
这联姻若成,对于云南王府也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余家贵为国之外戚,在内阁有些势力,云南王一旦和余家明面上有了姻亲缘故,可算是插了半只手到大梁的朝堂上。
日后局势,怕是会变得更乱。
老夫人一时间心底有很多忖度,云南王观摩着她的神色,倒是不着急催促:“小辈们的事情,自然是由他们做主的。成与不成倒是不急,过几日阿凛来了,让他见见余小世子便是。”
***
一道惊雷响起,照亮被雨水击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树。
玄黑的身影停驻在院外,凝眸看着那窗户前的一点幽微光亮。
眼底肃杀之气瞬现,缓步踱于里屋的窗户处,翻身入内。
解开湿透的披风藏于床底,再抬脚,悄无声息地走向外屋。
珠帘之外式微的烛火晃动。
眼睛微微眯起——有人在查他。
只是那翻动书桌柜子的声音也并不谨慎,甚至有些过于大了。
那低微的呼吸声似是有些耳熟。
黑暗里一柄三寸寒刃乍然出现。
倏然站定。
怎会是他。
那躲在暗处只拿着一盏小小灯火四处搜罗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家年轻的小世子,余洛。
余洛觉得身后一阵冷风起。
往后看了眼,空空的里屋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
林寂应该还在里面睡得正沉呢,别吵着他睡觉。
回头继续蹑手蹑脚地找东西。
利刃的寒光停在那片漆黑的暗色里,迟迟没有越过珠帘。
片刻后。
“啊,找到了!”
余洛压低声音惊呼,趴在地上,终于从那矮矮的桌案下摸出一卷画卷。
入鼻一股焦味,将画徐徐展开。
咦,画卷的一角怎么被烧到了。
太可惜了,漂亮的木槿花都烧没了一大块。
好不容易才磨着他画的呢。
余洛有些遗憾地拍了拍画卷上的灰。
将那一卷花仔细地收拾好,夹在腋下,正想偷偷地溜出去却听到里屋传来明显的咳嗽和脚步声。
没来得及走人,珠帘被掀起,穿着宽松素白长衫的林寂端着一盏烛火走了出来,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嗯?”
余洛尴尬极了。
简直就像个采花贼被抓了现行。
“这么晚了,小公子为何在此处。”
听这么一问,余洛像是做什么亏心事一样,赶忙把那一卷画藏在了背后。
“我,我……”
总不能说我是来偷画的吧。
“今日雨很大,不知道你被褥够不够厚。”余洛站了起来,面对着他,往后挪了几步,“如果够厚,那我,我就走了。”
“你手上拿的什么。”
啊,果然还是看到了。
余洛认命似地把东西拿出来,有些尴尬地笑着,“我是看你画得太好看了,但是又答应了画是送你的,所以……”
“所以半夜过来,寻一幅画?”
真是谢谢你,没有用“偷”这个字。
余洛耳根有些发红。
“一幅画算什么,值得你半夜冒着雨来。你若喜欢,直接跟我要就是了。我再给你画几幅也可以的。”
余洛摇摇头,像是懂什么似的,“我知道我已经很麻烦你了。你的腿伤好了就会走的。你还要花大把的时间温书,哪有那么多空闲来作画。以后你走了,这可能就是你唯一一样与我有关的东西了。”
余洛心里原本是盘算。
到时候如果勾搭不成,你伤又全好了,搬离了余家府邸,还能借着这卷画就跟许仙白娘子借伞还伞似的再见一面,制造新的相处机会。
所以才大半夜地跑过来偷这卷画。
没有想到被当场抓获。
“怎会。”
“怎么不会。”余洛叹口气,把自己说得可怜些,看能不能挽回一点自己的品行值,“是我缠着你,你才勉为其难给我画的。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林寂坐在他身边,领着他去里屋坐着,又将炉子点起来预备给他煮一杯茶水暖暖手。
“祖母不喜欢我。阿爹也不喜欢我。”
这个人物,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炮灰。
“谁都不喜欢我。”
甚至还要被退婚,被全金陵城笑话。
林寂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热气氤氲里,余洛的眼睛有一点发红。
“我知道你才学好,长得也好,性子也好。虽然出身清贫,但是以后总是能施展抱负的。而我是个除了姓余之外一无是处的人。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打仗。父亲看重姐姐,祖母看重兄长。”他自暴自弃地说道,“只有我……我什么用都没有。”
余洛名声差到极致。
出了这张脸又一无是处。
他到底要拿什么攻略主角,靠着那个金手指,真的可以办到吗。
现在还被主角抓到半夜来偷画,简直就是在品行上也打了大折扣,这回真的完了。
手里的一杯茶握到发凉,心里沉甸甸的,还是一口都没喝。
“你很好,阿洛。”林寂将他手里的冷茶换下,“不要妄自菲薄。至少在我看来,你比你长兄和姐姐,都更好。”
余洛蓦然将头抬起,这是林寂第一次叫他的名,以前他都喊小公子或者世子。
只是这话也太假了吧。
假归假,听着顺耳。余洛喝了小半杯茶,肚子里暖和很多,说话间也有了些神气,“你可知我长兄余泽。他可是五年前的状元,现任内阁次辅,好大的官呢。我阿姐更不用说,她接管了我父亲的兵权,十四岁起就跟着我父亲在边境……”
“你何必跟他们比官位比权势,阿洛,你可知那些东西握在手里,也都是有代价的。”
林寂这寥寥几句话,似乎和以往每一回的温润回话有些不同。
但余洛说不出哪里不同。
“对了,这幅画为什么被烧了一角,我的脸都烧没了一小半。”
林寂扫了眼,语气很抱歉地说道,“拿回来的时候不甚打翻了烛台,竟就烧起来了。”
“还好没烧完。”余洛抿着嘴,将画轴小心收好放在身边,“这么漂亮的画,烧没了就太可惜了。”
“你很喜欢字画?”
其实倒也不是,是因为你喜欢字画,我才投其所好的。
如果非得说的话,余洛更想去骑马射箭,不喜欢闷在屋子里。
“嗯?”林寂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又哽在喉头,便追问道,“怎么了。”
余洛轻轻地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虽然我眼下被禁足,但是其实,我很想出去学学骑马射箭。”又看了眼林寂这副瘦削颀长的身子,想来他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你是不是也不会,不如过几日你腿伤好些了,我去向祖母讨个骑术先生来,我们去郊外骑马怎么样。”
骑马好,少不了是有些肌肤之亲的。
余洛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可林寂却只是淡淡笑着,不赞一词,抿了一口茶水后才道,“过几日再说吧。”
颇有些婉拒的意思。
余洛失望极了,长长的睫羽垂下,盖住有些暗淡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