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他喜欢我吗?
城阳牧秋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对东柳行礼——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前辈,原来您是银绒的师父,我真的——”
可惜还没说完,东柳就一步迈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少跟我套近乎,谁是你前辈?”
银绒连忙把自家师父拉走,心道:对对对你自然不是他的前辈,受了他那一拜,要折寿的!
银绒生怕东柳惹怒城阳牧秋,边拉着他,边小声说:“你对他态度好一些,别张口就骂啊。”
东柳:“怎么,说一句都不行?老子养了你三百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那会儿你还是只没断奶的小狐狸崽子,奄奄一息的,从那么小,把你养到这么大,现在倒好了,徒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你肯定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您老人家身子骨比我还硬朗呢!”银绒无语,“小点声,算我求您了。”
城阳牧秋曾对银绒说来琵琶镇办事,神神秘秘的并未说明,也许是需要隐瞒身份呢,刚刚又对东柳自称晚辈,银绒便更加确定,因而不敢贸然把城阳牧秋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东柳声音一点没见小,反而更高了:“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为师说话也不听了,当年就告诉你,‘度丹’是咱们媚妖一族的看家本领,凶险异常!”
城阳牧秋有种感觉:这只老柳树精这么大嗓门,似乎是专程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的。
正想着,就撞见东柳回头瞥了他一眼,城阳牧秋下意识正色,站得更直了些,才见东柳又没好气地转回去,继续高声说:“为师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将妖丹度给别人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若要不回来,损失修为是小,很可能丧命!多凶险啊!别的媚妖都是用来提升修为,你可倒好,为了救人,救那么个修为尽失的废人!你可真够出息的!”
“……”城阳牧秋心中一动,一股酸涩却甜蜜的感觉,慢慢溢满全身,他是为了救自己,才把妖丹度给自己,而且明知道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
当年为突破化神二重境,需找一处极寒之地闭关,城阳牧秋选择了离太微境最近的雪窟谷,却没想到遭遇了无量宗的埋伏,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年有余,仍旧没找到门内与无量宗暗通款曲的内鬼。
而城阳牧秋的记忆也停留在被埋伏时,后来还是大徒弟景岑告知自己,有只小狐狸精似乎是在护着他。
原来,银绒曾经那么喜欢自己。
原来,银绒明知危险还要违抗师命,护着自己。
原来,银绒曾经为了自己,连命也不顾。
而自己做了什么?听说有只狐狸精救了自己,并不十分感激,反而觉得麻烦,还需要还了这段因果,把他带上山,当做畜生一样囫囵养着,动辄打骂,小狐狸化作少年,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为掩饰心中的慌乱,又一再故意冷落疏远他。
是自己太蠢了。
明明忍不住回味与他共度的良宵,明明喜欢他对着自己撒娇,明明见到他就止不住胡思乱想,忍得清心扳指也跟着滚烫,可每每夙愿得偿,却都表现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换做是谁,都要心寒的吧?
难怪那只肥兔子痛骂自己是“陈世美”呢。
一只懵懂的狐族少年,怀揣着对心爱之人的担忧,千里迢迢找到太微境,也许是狐生第一次出远门,也不知路上吃了多少苦,结果遇上的故人,只把他当做灵宠、畜生,连正眼也不愿看一看。
城阳牧秋又是懊悔,又是自责,又是自厌,心里五味杂陈,浑浑噩噩地跟着师徒俩进了一间茅草屋。
这屋子很破,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是借宿在万剑峰,从来没见过这种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却觉得很熟悉很亲切。
屋子里杂而乱,箱奁上落了层厚厚的灰尘,银绒很陶醉地深吸一口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回来啦!”
但紧接着便想起来,这位祖宗最喜洁,宁可耗费灵力养着那么多傀儡人偶,也要将偌大的蘅皋居角角落落全都打扫得锃明瓦亮,怕是无法忍受这么乱的地方,连看一眼都要发飙的。
东柳见缝插针地瞪了城阳牧秋一眼,戳穿了自家徒弟:“老子数落多少次,也不见你收拾一遍这猪窝,现在他来了,你就忙不迭做小工……”
银绒生怕自家师父又攻击城阳牧秋——万一惹恼了祖宗,把他师父剁成柳木屑,那就不好了——连忙强行转移话题:“对了师父!徒儿走了这么久,并不是一无所获,师父您跟我来,我有好东西孝敬你!”
他拉着东柳出了门,从储物铃铛里掏出一个绒布袋,献宝似的递给东柳,东柳道君原本没什么兴趣,但接过袋子,晃了晃,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喜之色,“这么多下品灵石?乖徒,你发财啦?”
原来,为了方便取用,银绒买了许多钱袋子,将城阳牧秋送给他的“分手费”、以及从秀春楼赚的天价梳拢费等等,全部分装起来,每一袋一百枚上品灵石。
银绒按捺着得意之色:“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装神弄鬼,还知道孝敬你师父了。”东柳笑骂了一声,然后整个人都不淡定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虬结大汉,竟然因为太过兴奋,发出了“碧玉姑娘”的女声:“我的儿!我的好绒绒儿,你发了这么大一笔财!光宗耀祖,不,你衣锦还乡了!哎呀哎呀,都是给我的吗?这怎么好意思,那你还有吗?要不你再拿回些?”
这与银绒预想的衣锦荣归相差无几,他心中舒爽极了,财大气粗道:“都拿去赌!别客气!输光了再找我要!”
然后就挨了一暴栗,“呸呸呸!童言无忌!什么输,一定是赢的!不行,这是我徒弟的血汗钱,得存起来一部分,等等,绒绒儿,你是怎么赚这么多的?”
银绒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发财其实主要靠城阳牧秋,但至于怎么介绍他,还是要先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于是打了哈哈:“此事说来话长,师父,我倒有件怪事想请教你。”
东柳晃着钱袋子,兴致高昂:“但说无妨!”
银绒压低声音:“我丢了一样东西,倒是不怎么要紧,并不值钱,就是个我平日里乱写的小本子,但我清清楚楚记得,把本子放进储物铃铛里了,师父你不是说,我这铃铛有灵性,是极品天阶宝物,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取走里边的东西吗?”
东柳:“许是你记错了,自己弄丢了吧。”
银绒:“不会的,我明明记得把记……呃,本子放进去了的!”
东柳笃定道:“绝不可能!你那铃铛,乃是‘玄精玉料’所制,传说中吸收天地精华的精石,珍贵无匹,就这么一小块,呵,有价无市,当年为师捡你不就是因为这铃铛……咳咳,总之,你放心,修为再高的人也偷不走,除非……”
“除非什么?”
“哈,除非同一块玄精籽料又雕刻出什么别的器物,认了主,那主人的修为又远在你之上,才能取走你铃铛里的东西,不过哪有那么巧的事?玄精玉料这么大一小块,就可遇不可求了。”
银绒若有所思,难道真是自己记错了?嗨呀,那记仇本难道是落在了那座山上?万一被人捡走,可太尴尬了。
“还有事吗?”东柳心里长了草,有些待不下去,“没事的话,为师就去忙了。”
银绒:“哦哦哦哦,您去赌吧,不用管我。”
东柳摸摸鼻子,紧接着化作一根细细的柳条,一个猛子扎进土里,消失不见了。
银绒回到房间的时候,正看到城阳牧秋在翻落在床头的话本子,听到银绒进门,猛然将书扔回去,像是做错了事被人抓包似的,面颊有些微微发红。
银绒歪了歪脑袋,看到话本子的边角,恍然想起来,那是本艳情小说——大部分都是东柳淘换的,红袖楼里有的是缺头少尾的话本子和春宫图,正儿八经的书太贵,东柳便用这东西给银绒启蒙。
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银绒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紧接着就被惊艳到了:“哇!这些,这些旧娃娃都能动了啊!”
他兴奋得头顶狐耳和身后的大尾巴都冒了出来,顶着星星眼对城阳牧秋道:“仙尊,你给他们点灵了?”
城阳牧秋方才从刚刚看那种书被抓包的尴尬里恢复过来,稳重地“嗯”了一声。
这两只娃娃已经破旧得不像样子,其中一只少了一条腿,另一只干脆没有脑袋,但此时都灵活地拿着抹布,嘿啾嘿啾地打扫卫生,圆滚滚的煞是可爱,且相当能干。
城阳牧秋:“从今以后,收拾屋子这种粗活不用你来做。”
银绒没领悟到其中的柔情蜜意,很自然地拍了个马屁:“对对对,我粗手笨脚的,还是仙尊的布偶麻利!”
城阳牧秋:“……”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旦心里有了认定的想法,再看什么都觉得是在验证想法,如今他便觉得:银绒怀疑自己是在嫌弃他粗手笨脚,一定是因为从前自己对他太过嫌弃,形成了惯性思维。
城阳牧秋心里愈发自责,急于找补,但憋了半天,只干巴巴地憋出一句:“把涅槃羽岁拿出来,之前答应过教你。”
城阳牧秋的确在鹿吴城的时候就答应过他,可那时候他被他折腾得一丝力气也无,累得除了做那档子事,便是睡觉,根本没有时间聆听教诲。
既然祖宗愿意教,银绒忙不迭将涅槃羽岁拿出来,却迟疑地问:“就在这里吗?”
城阳牧秋:“嗯。”
银绒:“我家太乱了,咱们不去住客栈吗?”
城阳牧秋:“不必。”
银绒:“那我把东西规制规制?”那两只小布偶娃娃,都是巴掌大,还一副随时会散架子的破败模样,再强的灵力附上去,也不好搬那么多大件儿。
城阳牧秋却道:“不用,这样挺好的。”这里的摆设虽然乱糟糟的,但莫名地让他感到熟悉和欢喜,也许曾经在这里留下过很好的回忆吧。
“来听讲。”
“哦,是,仙尊。”
城阳牧秋教了银绒一套口诀,银绒很聪明,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一遍就记住了口诀,但口诀并不是最重要的,雕刀的使用手法和运转灵力也很有讲究。
他不敢直接雕涅槃羽岁,便去院子里随便找了块石头,果然,因为灵力把控不当的缘故,在关键时刻雕坏了石头,可怜的石头直接碎成两块。
银绒下意识扔了石头,“请仙尊责罚!”
话岁这样说,但头顶毛绒绒的狐耳已紧张兮兮地向后向下贴上了脑袋,双手也捂住了屁股,蓬松雪白的尾巴尖儿也不安地甩了甩。
城阳牧秋愣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无数次因为小狐狸精背错了书而惩罚他的情形,好几次都把银绒雪白滚翘的屁股打出了红痕……
想到这些,本该愧疚的,但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陡然升温,打断了城阳牧秋的回忆,他清了清喉咙,“我罚你做什么,慢慢练就是了。”
银绒惴惴地抬起头,小心地问:“不打我啊?”
城阳牧秋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像是含了星辰的漂亮眼睛,以及艳色的柔软的唇,还是忍不住揉了揉银绒头顶的狐耳,“嗯。”
银绒安心了,也开心了。
他不知道城阳牧秋来琵琶镇要办什么事,也不过问,自己倒是过得很充实,一开始慢慢就地钻研刀工,准备一鼓作气地把那涅槃羽岁雕刻出来,但没了祖宗的棍棒教育,就很容易懒散,没几日便累了烦了。
银绒于是准备上街炫耀一番。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事,若是碰上曾经欺负过他的“仇人”,一定要在仇人面前财大气粗地亮出自己的灵石,或者以武力压制。想想就开心!
然而,他前脚出门,城阳牧秋后脚也跟了上来。
虽然不大愿意,觉得祖宗可能会影响自己显摆,但银绒也不敢驱赶城阳牧秋,任由他跟着。
没想到,没碰到仇人,倒是先碰到了一桩怪事。
他们出门的时间有些晚,琵琶镇是没有宵禁的,通常这个时候,坊市外围卖烧鸡的摊子香味最浓,总把他馋得边啃野草边闻味儿,老板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扔根骨头逗银绒,这回他发了财,高低要买一只整鸡!
可坊市里哪里还有人?街市上也没人闲逛,还有好几家门口摆放着四四方方的、白纸糊的箱子,箱子底下还点着一盏盏油灯,灯光照在白纸上,映出白惨惨的光。
银绒觉得渗人,直往城阳牧秋身后缩,小声:“这是什么啊?”
城阳牧秋安抚地握了握银绒的手,解释:“捉妖的东西。”
捉妖的?难怪他看了就觉得害怕,但琵琶镇一向是妖族、凡人、修士混居的,大家磕磕碰碰不断,但也从没有明目张胆地摆出捉妖的阵仗,好奇怪。
“捉的什么妖啊?”
城阳牧秋:“这种粗陋的法阵,只能捉些小妖,民间叫‘夜星子’,猫、狗、狐、黄鼠狼等等成了精,并以吸食孩子精气的邪门方式修炼,便统一叫做‘夜星子’。你仔细看,那不是箱子,而是笼子,如果没猜错的话,屋里应该还有一个粗瓷碗,上头横放着一把菜刀。”
说着,城阳牧秋便自然地拉着银绒推门而入。他的大手还握着银绒的,直到进门都没松开。
这是凡人的房子,一家四口正守着个昏睡的婴儿,突然见到有人闯入,都吓了一跳,当家的男人一把抄起菜刀,紧张地说:“你们是什么东西?!”
城阳牧秋没搭理他,反而看向银绒,意思很明显:我没说错吧?
银绒:“……”祖宗你拉着我闯进别人家里,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事吧???您今年真的有五百岁吗?
菜刀砍过来的时候,城阳牧秋仍旧纹丝不动,轻轻一扬手,那男人便像是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唯有菜刀飞过来,被城阳牧秋稳稳接住。
城阳牧秋垂眸,食指和无名指并拢,沿着刀刃轻轻一划,那把老菜刀便通身一亮,他把菜刀扔还回去,说:“今晚再试试,可成功除妖了。”
说罢,很嫌弃这家的脏乱似的,又马不停蹄地拉着银绒出去,走远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喊声:“多谢仙长!”
城阳牧秋不以为意,只攥着银绒的手问:“还要去哪里逛逛吗?”
银绒觉得和自家祖宗手拉手这件事非常僭越——做那档子是单纯的金钱交易,拉手却好像含着什么更亲密的意味似的,但银绒实在害怕那些惨白惨白的笼子,非但没放开,还怂兮兮地握紧了些,“不去了。”
城阳牧秋:“你在害怕?”
银绒咽了口口水,小声说:“有一点点。”
城阳牧秋:“有我在,不用怕。”
……对哦!身边这位是修真界第一大能,跟着这么一尊大佛,他怕什么呢?
银绒放下心:“嗯,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感受到身边小狐狸精骤然放松,城阳牧秋也愉悦起来,并不亢奋,很安静的那种愉悦,忽然很想和自家毛团儿一直这样慢慢地走这条晚风柔软的夜路。
永远不要走到尽头,就这样一直握着手,慢慢地走。
……但银绒并不觉得这条夜路哪里美,全程死死攥着城阳牧秋的手,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倒头就睡。
第二天是被砸门声吵醒的,原来是东柳道君。
东柳一般钻进赌场,没输光是不会出来的,才几日的工夫,那一百枚上品灵石也输得精光,可见,输钱的速度与灵石多少无关,钱多,玩得大,一样很快输得当裤子。
刚输光了的东柳,多半是要找人撒气的,
那张床很窄,几乎每晚,睡着睡着,银绒都糊里糊涂地滚进城阳牧秋怀里。此时他还没睡醒,应了师父之后,仍旧保持着缩在城阳牧秋怀里的姿势。
而东柳听到徒弟应声,便推门而入,结果正看到自家逆徒与那“陈世美”搂抱在一起,衣衫不整,有伤风化。
东柳脸色当时就沉下来,找到了纾解输钱怨气的发泄渠道,一指城阳牧秋:“你!出来!”
不等银绒出口阻拦,东柳又出了门,城阳牧秋安抚地拍拍银绒,“你睡你的,我出去看看。”
银绒慌了:“仙尊,我师父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有误会,说话可能不知轻重……还是别了吧?”
他之前专门问过城阳牧秋的意见,祖宗的意思是暂时不必告知,免得吓到他老人家。
“无妨。”城阳牧秋说完,便罩上外袍追出去,并关上了门。
银绒赤着脚下地,贴着门板,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你不会日日缠着我徒弟吧?骗了他的妖丹还不够?”
“哦……是吗?呵,那还算你有一点良心。”
“罢了,老夫也管不了你们,反正我那傻徒弟的魂儿都被你勾走了。”
“不过,他是媚妖,媚术是我手把手教的,想要有所进益,就得不停地采补。不能为了与你厮混,连修为都荒废了。所以,日后银绒儿三妻四妾是免不了的,可能还会四处邂逅美人,甚至像我一样,在青楼谋一份差事边养家边修炼,所以,你若是打定主意跟着他,得首先学会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