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的时候, 陈笑年正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独自坐在楼下的花园长椅上看日落。
自从小夏乘坐着飞船离开,又以破碎的姿态回来, 他已经连续忙碌四个多月了。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 又好像没有多少实感, 每每困倦乏累到极致, 坐着就不小心睡着时, 陈笑年还会恍然梦到自己回到了四个月前。
回到最后一次见到小夏的时候,然后他紧紧拉住了那个仿生人的手,这一次,不准他再离开了。
梦中的小夏就会安抚地给他一个拥抱, 然后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
他说,“梦里你去了邻星, 死在了那里。”
“那都是梦啦。”
“不, 你会死的,小夏, 那些人类自作自受, 不值得你去送死。”
再一次的,陈笑年从梦中惊醒, 一双眼里布满了休息不足的血丝。
他低垂着头颅与肩膀, 像是有什么沉甸甸的重量彻底压垮了他,却又不给他倒下的选择, 那双眼底的黑暗犹如无底深渊,带着恨不得吞没一切的恨,
“没有人值得你们牺牲自己。”
陈笑年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他弹开手心,在眼前张开, 然后合拢,如此重复了几下,感觉终于回到了现实。
“再等等我,再等一阵……天,就快要亮了。”
他已经为了提案准备太久了。
很多人都认为,为仿生人争取权益不过是天方夜谭,是人类过得太舒服了,圣母病开始作祟。
但他从来没想过放弃。
罪恶、丑陋、灵魂都腐烂的人类能很好地活下去,为什么从未做过错事,甚至一次次为人类付出一切的仿生人却要成为违禁品?
他想不明白,但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哪一条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则,不是一点点、一次次,被人类制定,增加,修改的呢?
陈笑年的抿了抿干枯起皮的嘴唇,调整着呼吸,等待太阳收敛走最后一丝余晖。
这是他如今唯一的休息时间。
直接维护仿生人的生存权自然是不被接受的。
但是当有人异想天开,那些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就会变得可以接受。
第一次提案被驳回,是陈笑年也预想到的结果,很快,第二次提案获得了更多的赞同票。
人类都是自私的。
他特意等到今天——原本可以等待再久一些的,等到更多的高层掌权者也足够老去,老到需要仿生组织来维持一份健康、潇洒的生活。
而现在,虽然冒险了一些,但不是不行。
很快,星网上的舆论改变,关于接受过仿生组织的改造、移植的人群被区别对待的问题,终于进入大众的视野。
在过去的多年里,这类人是异类。
是‘不再完整的人类’,‘早晚会变成机器’,甚至如陆行深那样受人尊敬的院士,都会因为一些尚未公开证实的流言蜚语,被说成冷血无情、比仿生人更没有人性的机器。
到今天,接受过这类技术援助的人群,终于日渐壮大。
陈家过去数年将仿生学投入到医学的努力,终于迎来某种成效。
生病的人很少,需要移植仿生组织和器官的人不多,没关系。
增高,整容,甚至人体毛发,形体改造,逐渐成了随处可见的东西。
少数人群,终于开始变得普遍,也终于有了更多话语权。
不是靠那些‘正常人’的施舍,而是主动争取,这一次,提案通过,终于有了关于禁止区别对待仿生组织及器官拥有者的立法。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变得容易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调整过去那些‘过时的限制’,调整有关人体接受仿生组织及器官改造百分比的限制。
曾经,因为那些专家对人类的担忧,这项技术是被限制的,任何人不得接受超过人体7%的仿生技术改造,否则将被视为‘改造人’。
改造人的道德、情感、伦理等观念是否与常人一致,是‘有待考证’的,一旦超过这个界限,就要受到终身的限制与监视,一旦出现危险行为,就会被视为‘有疾病缺陷的’。
如今,这一7%的限制终于被再次界定。
什么是自然人,什么是改造人?
陈笑年提出自己的论点——人体的细胞终身替换,为何人为替换就不被认可?这个限制应该被彻底废除。
就像他直接提出第一次提案那样,这一次果然也被认为‘太激进’,于是界限被再次调整,固定在了一个意有所指的数字:
【69%】
而林玉音的人体改造指数,恰好比这个数值多了一些,是70%。
直到这个时候,还有不少人认为陈笑年的这一番举动是为了救这个‘好朋友’。
那些中年的高层人士从来不满于被这么年轻的毛头小子牵着走,如今故意敲定69%这样的数字,所有人达成一致时,就像是故意对他的‘野心’做出了嘲讽。
陈笑年表面叹息失望,垂着头,认输一般转身的瞬间,嘴角却扬起一抹几乎压制不住的笑意。
“哈哈哈……”
夕阳下,陈笑年毫无章法地胡思乱想着,终于能将这笑意彻底释放出来,一手捂着劳累过度而微微发痛的胸口,一边笑出声来。
就差一点了。
这一次,就连傅薄妄都像是不打算暗中阻拦他了。
作为违禁品法案的支持者,傅薄妄本该是他最忌惮、头疼的反对者,如今却好像彻底噤声,接连数日都告假休息,对外界不闻不问。
一想到这样的顺利,是用什么换取而来的,陈笑年的心就再次沉了下去,笑声里也多了几分苦涩意味。
陈笑年一手盖在眼睛下,终于被那金红色的夕阳刺得眼睛酸涩,有些睁不开眼了。
“喂。”
忽然,肩膀被谁拍了一下,身边一阵清风拂过,长椅轻震,像是有人突然蹦跳着坐了过来,“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坐着?”
陈笑年调整好表情,挪开手,朝着说话的人看去,有点眼熟。
“你这什么表情……该不会才过了几个月,就把我这个受害者给忘了吧!”
那少年震惊又委屈地看着他,“不是吧不是吧!”
“是你啊……”
陈笑年认出来了,是那天他们三个恶作剧的时候,被选中的幸运儿。
当时还被这人追着在小区里跑了好几圈呢,要真的彻底忘记这张脸确实有点难。
“给,看你嘴干的。”
那人一看被认出来了,心情立刻转晴,还顺手丢给他一瓶运动饮料,自己还留着一瓶,直接拧开咕咚灌了几口,“心情不好?不好就来打球,来几局什么烦恼都忘了!”
“谢谢。”
陈笑年也拧开瓶盖,然后气泡猛地喷涌而出,被呲了一脸的沫子。
他默默石化在原地,抹了一把脸,旁边的人已经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他拿出纸巾擦脸和衣服的时候已经坐在地上捂着肚子了。
陈笑年无语地看着他,“你很高兴哦,故意的?”
“哈哈哈哈……一报还一报,咱们这就算扯平了嘛!”
少年笑得脸通红,浑身无力,但还是爬起来坐了回去,像这个年纪的人会有的好动一样,坐都不肯好好坐,这回直接坐在了椅背上,俩手踩在椅子上,比旁边的人高了一截,视野也更好了一些,
“本来想着,要找机会等你们仨都在的时候,一起报复回去,但是我等啊等啊,怎么就等不到呢?你们也太忙了吧,早知道我就不放过只有你们俩在的时候了,对了,我还想问呢,你那俩朋友呢?你应该不会甘心只有自己被整吧,来来,把他们约出来呀~”
“……”
陈笑年扯了下嘴角,笑了一下,等泡沫下去,水也少了一小半,他仰头喝了几大口,直接把剩下的全喝了,抹了把嘴,舒服了不少。
他把空瓶子丢回去,“想的美。”
“别小气嘛~”
“他们两个……生病了。”
陈笑年笑着笑着,终于笑不出来了,“约不出来了,你死心吧。”
“不是吧,你是不是故意不想约糊弄我的,喂……”
说着说着,少年突然看着他一怔,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酸涩沉重,他挠挠头,有点不适应这么死气沉沉的,想了想,从椅子背上出溜下来,也不顾椅子被自己踩过,直接坐上去用裤子擦干净脚印了,
“你……你也别太难过,多严重的病?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总会治好的嘛。”
“很……很严重,可能永远……”
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你……”
少年想安慰些什么,但显然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直到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身旁这哥们穿了一身的素色。
不是黑,就是白,本以为是在装酷,此时一看,却像是在祭奠谁。
就在这时,陈笑年的智脑突然响了起来。
他点开消息,看了一眼,然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艹……”
“怎么了怎么了?卧槽,哥们,哥们你别哭啊你,你你,我没哄过男的啊这……那啥,是出事了吗?要不你先节哀?诶……”
陈笑年一把抹掉脸上那一片湿润,死死攥紧了拳头,一下砸在旁边的椅子扶手上,吓得旁边那小孩原地一个激灵,
“陆行深……我艹你大爷……”
“那是谁?带我一个呗?”
陈笑年泪流满面,然后又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成了个又哭又笑的表情,一边抹脸,一边不停地骂了‘陆行深’整整十分钟。
另一边,李医生也接到了消息,他不敢骂陆行深,骂了傅薄妄半个小时。
时间太晚,为了德叔这个老年人的血压和心脏着想,陆行深决定晚一天再通知,于是德叔今天没有骂任何人。
……
半小时后。
陆行深的研究所前停了两辆车。
陈笑年先从车上下来了,不知为什么,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色西装,仿佛是来迎亲的,手里还捧了一大束向日葵,让陆行深看了直皱眉。
“您好,陆院士,好久不见,祝您寿比南山。”
陈笑年非常礼貌、得体地微笑着,说完了,还朝着陆行深鞠躬了90度。
有那么一瞬间,陆行深觉得他想说的应该是反义词。
“进来说吧。”
话音刚落,两人刚要继续往里走,一道旋风从他们身旁席卷而过。
“呜呜呜呜啊啊啊宝贝夏夏啊啊啊啊啊——”
李彦毫无形象、连哭带嚎,仿佛与失散多年的亲生娃儿重聚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无视了所有人,直接闯入了研究所,一把扑到了夏歌勉强,整个人熊抱了过去,
“你终于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呜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没有你但是有了更多工作,整天只能和一个冷冰冰陆行深四目相对的日子有多么不好过呜呜呜呜呜呜——”
李医生的反应之大,直接惊呆了夏歌,他在惊讶了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也红了眼眶,也回抱住看起来好伤心好激动的李医生,在对方后背和脑袋上拍拍摸摸,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陆行深那么厉害我怎么可能真的出事,好啦不哭……李医生你受苦啦,我也好想你们哦……”
旁边不远处,尽力保持风度、形象、镇定的陈笑年隔着玻璃落地窗望着这一幕,脚下的步伐忍不住一点点加快,整个人的平静都变得摇摇欲坠起来,散发出某种诡异的蠢蠢欲动的气息。
陆行深啧了一声,从李彦身上收回那充满嫌弃的、仿佛看熊孩子一眼的眼神,朝着旁边这个故作沉稳的陈笑年瞥了一眼,
“你也想扑过去抱着哭?”
“我……”
陈笑年身形微微晃动,理智与感情斗争不已,试图否认,“我才没这么幼稚……”
话是这么说,视线却更加热切地黏在了小夏和李彦的身上,逐渐变酸,连垂在身侧的手都攥成拳头了。
他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是大人了,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使命,早就不是那个可以随意玩闹的学生了。
他不能这么幼稚。
……会被看笑话的。
陆行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