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着血泪的鬼魂们听见宁沉这话,当真就这么止步不前了。
他们停顿片刻,竟是开始缓缓后退,给宁沉留了一点空间。
村长和村长夫人也在其中,他们此刻惨白的脸上做不出表情,但是宁沉仍旧能够从他们脸上看见一丝难辨的情绪。
宁沉胸前和肩头的血洞仍然汩汩地流着血,可能是种族不同的原因,宁沉的掠夺天赋对同族的晶核吸收转化率最高,其他妖族或者其他的就一般般,一颗大乘期妖修的妖丹甚至还不能让宁沉愈合一半的伤势。
宁沉其实还挺可惜的,那一颗大乘期的妖丹要是卖出去估计还挺值钱,被宁沉当补给吃了,甚至都没能让宁沉愈合多少伤势。
还不怎么好吃,还不如那什么妖尊的一口神识呢。
当时那蛟龙的手在他胸膛里面挡着,挤也挤不进去。
然而宁沉自己还没觉得怎么样,周围的鬼先动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沉总觉得他们身上的鬼气似乎比之前淡了一点,鬼气森森的村庄如今有阳光透入,不再是一片阴霾无光的样子。
村民身上森然的鬼气正逐渐变淡,那些半透明的丝线从淡淡的血红色褪成了几乎无色的存在,整个鬼魂都是淡而透明的状态,唯有心口跳动的一捧火显露出来。
围在宁沉周围的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捧出心口的那一缕魂火,那是怨气执念消散之后,留下的唯一纯净的东西。
宁沉本来就不认识这些村民,只在进平景村的时候在门口见了几个人一面罢了,就算是褪了鬼气的魂灵们围在他身边,宁沉也认不出几个眼熟的来。
然而这些鬼魂们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眶依旧对着宁沉,他们把从心口取出的魂火小心而希冀地捧到了宁沉的面前,见宁沉怔愣没有动作,又锲而不舍地往他的方向送了送,有些鬼生怕宁沉没有领会意思,把魂火悄悄地送到了宁沉胸前的伤口处。
宁沉这下是真的看愣了。
这些鬼魂可能无法开口说话,但是宁沉却依旧微妙地领会到了他们的意思——
他们想用自己唯一剩下的干净魂火,让宁沉吃掉好恢复伤势。
宁沉伤得最重,他在阵外吸引了三位高阶大妖的火力,此时半身几乎都是血,锋利的眉眼之间溅上不甚明显的几滴血,鎏金玄衣好歹是商城里买的外观法衣,勉强保持着原样。
宁沉刚才才把人家当成一堆吓人的鬼恐吓来着,现在见他们以德报怨,再怎么坏也有了微妙的愧疚。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不送你们去见那只死蛟龙了,这些……这些火赶紧拿走,都还不够本座塞牙缝呢,捧过来做什么。”
村长还是宁沉看不惯的那副臭着脸的模样,只是从正常的人形变成了皮肤惨白的鬼而已。
他就站在宁沉旁边,惯性想往宁沉后背没受伤的地方糊一巴掌,然而当他的手穿过宁沉的身体的时候,村长这才骤然想起自己已经死很久了,没有回溯状态,此刻的他碰不到活人。
宁沉看见了胸前穿过的透明的手,后知后觉地发现村长又想呼他巴掌的动作,不由得恼怒道:“臭老头,你都变鬼了怎么还想着呼人巴掌,冒不冒昧!”
村长:“……”
村长重重哼了一声,指了指宁沉还在流血的伤口,又化出自己的魂火,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艰涩僵硬:“火,赶紧……拿,臭小子。”
宁沉:“你叫本座拿本座就拿啊,你多大面子?”
村长:“……”
村长气得空了好几个巴掌。
谢停云在后方维持防御大阵,只是灵力消耗得有些厉害,却依旧得到了送魂火的待遇,他哭笑不得地婉拒了,温声道:“我并未受伤,何必用你们的魂火?更何况我没有掠夺天赋,也用不了你们的魂火啊。”
看见魂火的时候,谢停云终于认出来了。
这是一种地缚灵,死后因为执念过深过重,因此受困于执念之地,不得离开。
地缚灵久久徘徊在一隅之地,死时浓重的怨气和执念化作了困住它们的丝线,将他们牢牢缚在一个地方。
阿朝从地窖口钻了出来,他是这个村子里唯一幸存的活人,也是唯一一个流的不是血泪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从地窖口出来之后,看见的不是一片狼藉的家园,不是一片血红死寂的场景。
早上天不亮就开始卖炊饼的徐大娘,结伴去溪边浣衣的邻家姐姐们,光着膀子挥斧劈柴的李大哥,天不亮就要揪阿朝起床晒药的爹,还有揽下活悄悄让阿朝钻回去睡的娘。
他们第一次以完好的站着的形态站在阿朝的面前,即使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如今已经空洞泛白,即使他们因为成为了地缚灵无法开口出声,可阿朝还是认得出他们的脸,认得他们每次看见自己揉自己脑袋时笑得眼睛眯起的神情。
村民们身上的鬼气淡了许多之后,宁沉终于看他们没那么瘆人了。
他没有拿任何一朵魂火,从重重鬼影之中穿过,俯身把抬手擦眼泪的阿朝揪了起来,三两步把他拎到了鬼魂中间,说道:“小屁孩,能不能过来管一下你爹?”
阿朝被拎到了鬼魂中间,最后是谢停云把他接住了。
阿朝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一边哽咽地抓着谢停云想要给他擦眼泪的手,一边眼睛红红地发动了自己的天赋技能——回溯。
他的回溯一次只能持续一天左右的时间。直到阿朝动用了回溯,谢停云这才从他身上嗅到了魔族血脉的气息。
阿朝一家人,应当也是半魔,只是血脉混杂,气息不明显。
天赋发动的那一刻,宁沉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看了过来,他是这里唯一的一个高阶大魔,几乎是阿朝魔族气息裸露出来的时候,宁沉就感受到了。
魔界里没有血脉高低一说,他们只会按照天赋厉害程度来区分大魔们。
只不过一个眨眼之间,宁沉面前的情景就忽地变成了白日他们所见的,那个生机勃勃的样子。
除了阿朝之外,所有平景村的人都褪去了鬼魂的模样,血泪逐渐干涸消失,眼眶不再一片漆黑,恢复成了神采奕奕的灵动模样。
起初,这里只是一片荒凉之地,荒无人烟,只有无尽林仍旧沉默伫立。
混血的地位向来很低,不仅不受大部分族人待见,而且稍不注意就遭到赶尽杀绝,三界皆是如此,两个半魔偷偷逃出魔界,最终找到了无尽林这一片危险而偏僻的地方。
这里没有歧视混血的魔族踏足,没有人会因为他们是低劣的混血半魔而欺凌打压他们。
两个半魔因为略懂医术,开始谨慎地进出无尽林边缘寻找有价值的草药用以维持生计,并且收留其他备受打压排挤的半魔半妖们。
他们经常碰见因为误入无尽林而受伤的人或魔,于是经常短暂地收留和救治受伤的路人,并为此提供一些尽力的帮助。
被收容留下来的混血们开始和两位半魔学习医术,并且分别进入无尽林探索。
两位最初留下的半魔相知相伴了半生,最终结为伴侣,生产的时候,还是一干半吊子混血们手忙脚乱地帮忙接的生。
他们送上鸟族最长最漂亮的翎羽、猫族狐族现拔的干净绒毛做成的小袄、蛇族七寸上最坚硬的鳞片作为礼物,祝福新生的孩子能够平安快乐地长大。
然后在兽潮被某个不知名半妖引来平景村的时候,这个孩子在极度混乱之下,用鳞片挡住了致命一击,身上用狐族猫族绒毛做成的衣物挡住了溅开的血迹,翎羽将他的气息完全隐藏,他被爹娘藏在隐秘的地窖之中,带着全村人的祝福,成了唯一一个幸存的混血半魔。
那个引来兽潮的半妖被带头的高阶妖修炫耀般夸奖了一番,然而高阶妖修没有给他承诺的血脉净化,而是挥了挥手,轻蔑而毫不在意地杀死了那个半妖。
平景村被兽潮以清理门户的“正当理由”踏平,成了一座毫不起眼的人间炼狱,没有被除了兽潮之外的任何存在发觉。
善意换得惨烈,好心不得善终的执念让所有人都死不瞑目,只得成为地缚灵长久地囿于生前惨死之地。
村长和村长夫人改变不了混血地位低微的事实,于是尝试避世而居,收容更多同样遭遇的混血们,然而最终却死于混血的手里。
不得善终的执念让地缚灵们长久地徘徊此间,他们想不明白,他们分明只是向往常那样帮了一个普通的半妖罢了,为何会落到这种这种下场。
回溯能够重现曾经某一段时间内的状态和事件,于是阿朝在接下来的百年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地被地缚灵们祈求着使用回溯。
起初,阿朝还能说服自己,回溯是否能让爹娘和全村人都回到一切还没发生之前,只要选择视而不见,或许就不会有之后的一切。
然而过去的结果已成定居,每一次回溯都只会通向此时此刻,最终的结果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惨烈的轮回。
地缚灵们开始分不清他们身处回溯之中,经历的到底是曾经发生的事情,还是正在发生的真实的事。
处于回溯状态之下,他们依旧和正常人一样,能够和外界交谈互动,能够收容受伤路人和半妖,也能警惕和拒绝请求帮助的人。
然而无论地缚灵们如何警惕又如何心软,选了帮助还是不帮助,最终当回溯即将结束时,都会有一个想要丢弃卑微血脉的半妖,将灾祸引来了这里。
直到宁沉看见,这个引来无数次兽潮灾祸的“半妖”以身为眼镇住了一道防御大阵,另一个“半妖”踏出防御大阵,以一己之力拦住了兽潮之中的三位高阶大妖。
至此,阿朝和所有的地缚灵,终于知道了在兽潮退却之后,没有洒上鲜血的地面是什么样的。
天空会拨开层层铅云,洒落满地的阳光,阳光会照在沾着干涸褐血的锋利眉眼上,再从如同缀着繁星的暗红色眼眸中照到挣脱不开魔爪的白衣修士身上,让地缚灵们看清了消蚀掉他们所有顽固执念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于是只好捧上唯一纯净的魂火,祈求换来两人的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要说:
鬼:(想和猫贴贴)(把猫吓炸毛了)(后退)(塞魂火)(猫不要)(使劲塞)(找村长呼巴掌恐吓)(恐吓失败)(使劲塞)(猫还是不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