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黄昏的宋府热闹非凡, 唢呐鞭炮声交织,一派喜气洋洋, 流水席摆满了整条街。
而相隔几条街外, 哀声尖叫此起彼伏,主子被套上锁链带走,家眷与仆从用绳子串链驱赶去衙门。
绍阳知府在宋家吃酒, 浑然不知衙门监牢已经人满为患。
华亭织造局被裴定高带兵一锅端,都指挥使是永昭帝的人,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密令,对于南若一刀结果李翰并未表现多震惊,只委婉示意杀一个儆猴就够了。
南若本来也没有要滥杀的意思, 只叫人割下了李翰的头,先拿到那些被抓起来的官员面前生动展示了一遍, 确定一个个招供后, 叫人送到了杨焘墓前。
赶来的布政使想要求情,被南若一句可想过当年谁给杨焘求情堵了回去,且直言不服可以上书,自有圣上定夺。
然而谁不知道銮仪卫嚣张, 谁又不知他是天子宠臣,圣上手中的刀, 敢如此行事自然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纷纷熄了声。
南若心里冷笑,若真细究起来,怕这三省官员没几个能逃得过, 织造局扎在江南十多年,早串联起了盘根错节的关系链,他直接结果李翰,除了为杨焘报仇,也是为了不叫他将这些链接串起来。
朝廷不可能真的将三省官员全抓起来治罪,官员们心知肚明,这是他们的依仗,他干脆利落结果李翰,便是表明不会追查,率先断掉了这一条链接,不叫他们多事。
官员们最懂趋利避害,果然都选了明哲保身一—至少明面上。
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南若亲自下帖邀请这帮官员来参观审问,一个个直着身子进来,弯腰捂着胸吐着出去。
短短三日,小阎王的凶名传遍了整个江南。
只看四娘三朝回门时宋家人的态度便知,先前自大的宋家小辈纷纷躲着南若走。
不过官员们想撂开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因织造局得利的富户乡绅们慌了神,尤其乡绅宗族,某种意义上类似土皇帝的存在,许多村子乡绅的话远比官府有用,尤其南方因多出文人士子,这种情况更甚。
如今李翰一倒,害怕追究到自己身上的乡绅富商便会拼命拉住官员这根线,平日给他们孝敬,为的便是这个时候。
于是很快各种流言传出,什么朝廷乱抓无辜,什么蛮仪卫严刑逼供,这世上永远不缺自认正义之人,尤其未入官场的士子儒生们,最容易被扇动起来闹事。
先是集会时发表痛斥,紧跟着奔走相告,撰写诗文吟诵传播,还有所谓名士发声。
南若冷眼看着他们闹,将闹得最凶的几个一一记下来,然后在他们搞联名请愿时叫人将织造局这些年做的“好事”贴了出去,包括当年杨焘之死的前因后果,一点都没遮掩。
并且写了一篇白话版,让旗丁三五成群去各个村子举着喇叭念,务必保证让每个村民都明白他们这些年的辛苦都便宜了谁。
同时拿到请愿书,表示会亲自呈给圣上,并将他们这些日子的精彩言论在圣上面前全部复述一遍。
这下士子们慌了神,尤其还准备继续科考的,一时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懊恼不已,也有许多仍然坚持,还跑到衙门口示威似的集体静坐。
南若冷笑一声,拉出受害者,摆上桌椅板凳,让他们坐在衙门口轮流诉说这些年的凄惨遭遇。
这还不够,说完一轮的又跟着旗丁下乡,给村民们当面讲。
士子们除了极个别,大都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同时南若和三省都指挥使配合,将在背后撺掇的几个富商和乡绅抓走,同时狠狠警告了在他们背后撑腰的官员,然后用被人蛊惑为由给了士子们一个台阶。
南若瞧着羞愧掩面离开的士子们心头一晒,跟他一个半职业选手玩水军招数,简直自寻死路。
裴定高有点担忧:“这下你可把这帮江南儒生得罪光了。”
江南士子历来都是官场主力,虽说这回是他们错了,可心里恐怕已经记恨上的南宫,人心历来如此。
南若笑笑:“我得罪的儒生还少”
京城百官哪个不恨銮仪卫,哪怕明知他们不过是皇帝的刀,可他们无法怪罪皇帝,只能将仇恨对准他们。
就如这些灰头土脸回去的士子开始埋怨起带他们领头闹事的人一样,浑然忘了别人并没有强迫他们,是他们自愿加入的。
整个二月江南上层被阴霾笼罩。
等该抓的抓得差不多,南若八百里加急送信去京城,三月初圣上送来圣旨,叫他们将几个主犯押解进京。
南若便收拾东西和四娘告别。
“大哥…”四娘立刻红了眼圈。
南若也不舍,但只能安抚她:“待妹夫考中举人,我便叫人接你们进京。”
举人试只能在当地考,宋允芳在读书上有些天赋,考上举人只是时间问题,将来定是要来京城的,两人刚成亲,不好立刻就离家独住。
“我会叫老二他们每月都给你写信。”
他明白四娘的顾虑,怕时间久了和他们感情变淡,他也不希望,所以书信往来不能少,不止四娘,往后不管谁离家其他人都必须写信。
“你不如担忧到时十多封信你要如何一一回复。”
随着渣爹辛苦耕耘,往后说不定还有二十封三十封,侄子侄女长大也得算上。
四娘顿时破涕为笑:“我定会第一个给大哥回信。”
他和四娘道别完,南若又和宋允芳聊了聊。
“四娘往后便交托给你了。”
宋允芳忙俯身:“兄长放心,我定会护四娘周全。”
其实哪里用得着他护,舅兄如今威名赫赫,谁敢惹他妹妹,便是他也心有余悸。
南若就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不管宋允芳表现的是真是假,只要他不倒,只要宋家还想靠着他,他即便心里再不愿也得给他忍着。
不过眼下看小夫妻相处得还不错,相信以四娘的聪慧会拿捏妥当,他也交代了戴二七,让他继续帮忙盯着宋家,四娘到底多在内宅,若宋允芳在外头搞出什么她未必清楚。
见完四娘夫妻,南若又很给面子的跟宋老爷子宋二伯拜别过,到底四娘将来要在宋家生活,给他们撑撑脸面也无妨。
临行前南若和裴定高一道去了杨焘墓前,代替杨夫人和孩子给他上香烧纸。
当年守完孝杨夫人便带着他们进了京,为了孩子前途她没法离开京城,得知南若要来江南,亲自上门来托了他,南若原本也打算去上柱香,爽快应下了。
两人对着墓沉默。
虽帮杨焘报了仇讨回了公道,可心情并没有以为的那样轻松释然,南若心里反倒更沉重了几分。
这只是他们看到的,在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和杨焘一样官员悄无声息死去。
这些年南若抓的审的并非都罪证确凿,许多是永昭帝和郑皇后以及太子之间互相博弈的牺牲品,尽管他想方设法护着他们,可一口旦皇帝下了决定,他做再多也没用,该贬还是贬,该死还是死。
他们甚至死后也依旧背着污名,无法恢复清誉。
南若对永昭帝最后的尊敬也在他这些年所谓的政治手腕下被磨平,郑皇后带来的先进发明他用得比谁都起劲,可郑皇后曾经侃侃而谈传输的思想,他却恍若未闻。
郑皇后本人也已经成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其实南若也是,只是他还不想完全沦为权力的奴隶,他心里存着信念,正是这股信念支撑着他没有被完全同化。
迟早有一天…
他朝墓碑行礼别过,如同当年离开一样,又暗暗发下了一个承诺。
来时天还泛着冷意,回去时已经春暖花开,沿路逆流而上,欣赏到了不少景致。
南若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头写进给太子的小作文里。
其余空闲时间继续学制香,他又从江南找来了不少香方,其中好些个能舒缓心情帮助睡眠的,他打算都配来试一试,香铺里的成品他没敢买,谁知里头有没有少或者多添,还是自己配的安心,事关太子安危,不能马虎。
尽管船行得快,待到京城还是错过了春祭,码头上大理寺已经派了人来接囚犯,南若让裴定高帮着移交,自己先去宫中跟永昭帝复命。
初二套了马车来接他,结果掀帘进去,和坐在入口处的太子对了个正脸。
南若几乎立刻反手放下帘子:“殿下怎的在此!”
这不是胡闹么,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太子伸手想握他的手,却最终改成拉住他的衣袖,道:“我只是想见见你,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你了……”
他目不转睛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思念,显得有几分痴意。
南若最受不了他低声下气的模样,瞬间没了脾气,又被这样的眼神瞧着,便是圣人也没法无动于衷。
嘴巴已经先一步:“我并非怪你,只是一时担忧。”顿了下,“许久未见,我也很想殿下。”
太子目光亮了亮,修长的手指顺着衣袖滑下,握住了他的手,往里让了让,示意南若坐到他身边。
南若正要坐下,却不知怎么脚下一崴,直接跌坐到了太子腿上。
顿时大眼瞪小眼。
南若心里靠了一声,刚要起来,只见太子眼皮一垂,顺势将他揽入怀里。
南若瞬间石化,下一秒几乎是跳着从他腿上起来。
太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似有一瞬间的失落,下一秒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抱歉,是我冒失了。”
拍拍身旁的位子:“坐这里成吗?”重新伸手去扯南若的袖子,低声道,“我想和你挨得近些……”
他仰着头,深邃的眉眼带着祈求。
南若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握住扯他袖子的那只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太子试探着十指交握,唇角掀起细微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