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信?
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荒唐的东西?
身在警局的马建国瞳孔骤缩, 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这厢礼堂里的媒体们,也错愕地瞪大了眼。
即便他们今天已经已经被不知道多少次的刺激近乎麻木, 在看到这封字迹平常甚至有些幼稚的信的时候, 也仍然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那绝不是作伪能作出来的东西,泛黄的信纸镌刻着时间的流逝, 也镌刻着故事的沉重。
孙莹莹有点手抖, 连带着那张记录下信纸内容的照片都颤抖了起来, 人们的身体竭力向前顷去, 想要再靠近一点, 去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不过很快, 他们停止了这个动作,归功于凌榆的及时暂停, 让所有人得以看清信纸上的内容。
自首信里,孙重事无巨细地描述了马建国是如何和他接触的,又如何与他进行的交易, 而为了证实他说的这些都是真话, 孙重还把当时跟在马建国身旁的拥磊们的名字也都写在了信纸上, 以及他们在完全不在意孙重这个喽啰的情况下, 不经意的在他面前透露出来的一些秘密。
比如他们是怎么算计到池澜让他脚伤, 然后让这位传奇成功与金牌失之交臂的;再比如他们是如何讨论什么问题难听, 能让池澜从发布会提前离席的。
还有更多的……甚至可能远在冬奥会之前, 他们曾经做下的恶劣行迹。
包括孙莹莹这颗新星的沉寂,在他们口中也成了惹恼了他们的头头所以该得的教训。
只不过信纸中并没有出现“孙莹莹”这个名字,全程只是用“一个女孩”来代称的。
原因无他, 只是那些狗腿们也忘了孙莹莹的名字,孙重便错失了得知真相的机会。
当孙莹莹收到这封信, 不可置信难以接受的同时,却也恍惚地想过。
要是父亲知道他信件中的那个“被池澜救下却遭报复的女孩”就是她,父亲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
但已入虎穴,身不由己,哪有轻易脱身的道理。
孙重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老实木讷,在马建国从不曾阻止他的手下们朝他透露这些秘密的时候,孙重就看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马建国是在警告他,他们手段繁多,自己没有反抗的资本,也是在告诉他,他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迎接自己的死亡。
因为是将死之人,所以那些人虽然对他监视甚严,但是对内对他却没有那么防备,而他的“顺从”与“木讷”,更是让他短暂地窥见了一丝那个阻止的核心。
那是堪比深渊的黑暗。
而自己成了他们的工具,一盆寒冷刺骨的水,要去泼灭深渊里那团最亮最炽烈的,想要驱散黑暗的光。
你问为什么一个一直在国外最底层打黑工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透国内的复杂局势,知道池澜是驱散黑暗的光而不像舆论里所说的那样的坏?
孙重不笨,但他哪有那么强大的能力,他只是知道,被一群渣滓都评价为冥顽不灵,不好搞定,忍不住抱怨这不会真的是个圣人的池澜,绝对是一个品德无比高尚的人。
但孙重没有办法,在被这些人挑中的时候,他就没有选择了,何况妻女真的急需一笔救命钱,在池澜和妻女之间,孙重自私地选择了后者。
他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罪人,也对那位无辜的传奇充满了愧疚。
尽管孙重知道,就算不是他,那些人也会找到下一个他,下下个他,继续去算计那位传奇。
可这并不能成为平复愧疚的理由,孙重还是想做点什么,他深知那都不配称为赎罪,但如果能留下一点那团光的余辉,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倒真要感谢那些狗腿子们在自己人面前管不住的嘴,孙重知道了自己该留下什么。
大概是世界上的反派都拥有话多的通病,马建国的手下们高谈阔论着和自己身边的狗腿子们吹嘘着自己“丰功伟绩”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们身后多了一支沉默的笔。
于是最后,孙重留下了两样东西。
一样就是面前的这封信,另一样……
因为信纸并不大,写的内容却不少,所以字都压缩得很小,只有最后的几行突然恢复了正常的字体大小,孙莹莹为了镜头能清晰显示前面那些小字,凑得有些进,未能完整地把最后那几行话露出来。
人们看完了前面的部分,抓耳挠腮地想要知道最后写的究竟是什么,正打算开口让凌榆继续播放,青年便动了。
他仿佛提前预知到了人们想说什么,又或者是预计准了人们看完前面部分的时间,操纵着手里的遥控器取消了视频的暂停。
视频里孙莹莹把照片往上移了一点,又适当退后了一步。
凌榆再次精准暂停,这次,人们清楚地看清了最后的那几行话。
[这是一个背景深厚的组织,前身应该是一个□□,所以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充满着血腥暴力,他们似乎有专属的图案,我记录在了信纸的背面,同时我也向他们要了一个绣着那个图案的平安福挂在了卡车里,在“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会将这枚平安福丢到旁边的草丛里,希望可以撑到这封信到达正确的人手中的时候。
池澜无愧于传奇,璀璨耀眼,而我是阴沟里躲躲藏藏的老鼠,有愧于自己的妻女,更愧于他,我没资格赎罪,留下的这封信与那个平安福,希望至少真相不至于被罪恶掩埋。
对不起。
——罪人孙重]
信件最后,还有孙重的指印和掌印。
他在这封自首信里不仅仅只说了池澜这件事,还顺带提了一下当年自己捅了一个人的事,表明警察查一下那件事的档案,对比一下指纹就可以确认自己的身份。
一字一句,皆无比触目惊心,却又是那么……铁证如山。
沉默在礼堂里面蔓延。
确保所有人都看完了来自孙重的这封自首信,凌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默默取消了暂停。
视频中的孙莹莹再一次动了起来,她收回了自首信的照片,却没回到椅子上,而是又从桌子上拿了另外几张照片,再一次展现在了镜头面前。
这次的照片里,是两个被打开的保险箱,保险箱里,是满满的人民币。
几十年前的样式,一沓又一沓,陈旧又崭新。
陈旧于几十年光阴的流逝,崭新于这堆纸币仍是出厂模样,连一沓纸币上捆绑的纸条都完完整整,不曾被人拆封过。
“这是当年送达的现金,我没有动用过分毫。”孙莹莹举着那两箱现金的照片,声音从画面之外传来。
然后她收起了那些照片,坐回椅子上,敛了敛眸,深呼吸一口气,仿佛是做了什么很艰难的决定。
“这些实物被我严密保管在了安全的地方,之后我会将他们取出来交由警察,警方会证实这些东西的真实。”
对于孙莹莹来说,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从她现在面馆主人的身份,到之前她否定凌榆喊出她身份的行为,都可以看出来她是想隐姓埋名,不与过去那些事再有任何牵扯。
把这些东西交给警方,必然引起一番大震动,那就是主动重新踏入漩涡了。
更何况作为孙重的女儿,孙重已经不在,孙莹莹找上警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自首。
不容易。
众人内心正感慨着,便听到视频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您不必着急,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会打草惊蛇。”凌榆冷静的开口道。
“那……”孙莹莹明显怔了怔。
“我会与您保持联系,等我消息便可,另外,我还有几个疑惑,您可以帮忙解答吗?”视频里属于凌榆的那道声音继续说道,语气十分认真。
“想问我为何龟缩了几十年都不报案?说不定就是懦弱害怕呢,又说不定,我自私又好面,不愿意别人知道我有个犯罪的父亲……”好似被触到了什么关键词,孙莹莹嗤笑一声,嘲讽似地开口。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是,孙姨,您不必这般想折磨自己,马建国他们势力太大,背后又有黑恶势力,您若贸然报案,可能还会损害到您和您家人的生命安全,我理解的。”凌榆摇了摇头,无奈安抚道。
孙莹莹抿了抿唇,沉默了。
片刻后,她平复了心情,才开口。
“那你想问什么,我会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听到这话,凌榆也就直接问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马建国当年想必是想要斩草除根的,孙重也一定是受到他们严密监视的——那么,这封自首信是怎么到您的手上,您又是怎么避开马建国他们后续出手的?”
这段话听着怎么都像是质问,但偏偏问问题之人的语气还十分诚恳认真,搞得连孙莹莹都有一时的疑惑。
但不等她生气,青年的补充就马上到了。
“孙姨,这不是质问,我绝对没有质疑您和马建国他们是一伙的意思,您眼中的仇恨做不得假,并且我本就知道您被池澜救下正是在马建国想要欺负您的时候才来寻找您的;更没有质疑这些东西仿造的意思,您既然愿意交由警方,就足够证明这些是真的。”
“只是啊……”
所有人都听到青年轻轻叹了一声,语气更加软和了一些。
“孙姨,你们都太倔了,吃了什么苦,做了什么事,都爱一个人撑着,都爱做那无名英雄……可我不喜欢。”
“当了英雄就该让世界知道,孙姨,若没有你,这封信这些证据绝对不可能撑过几十年的光阴传递到我们面前,您就是英雄。”
“所以,我只是想听听您的英雄事迹。”
没有人知道凌榆口中的“你们”除了孙莹莹还有谁,但是青年软和的语气中掩不住的潇洒恣意,却是所有人都感受得到的。
视频里,孙莹莹明显被震撼住了。
她大概是在想,现在的年轻后生的想法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胆了?
现场也有人被震撼住了,他们的想法大概和孙莹莹一样。
只不过当他们看看前方席位上淡然冷静的青年人,再看看身旁那些双眼冒光,浑身都在往外冒着“他好酷”、“这话好帅”等字眼的热血中二后辈们,笑了笑,突然就释然了。
他们能看出来,身旁的这些年轻崽们,就算有人表情不太爽,也是出于“又被凌榆装到了”的不爽,而不是对他那句话的反对。
大概是时代真的已经变了,默默奉献、忍气吞声,以前长辈们常常教导他们的,现在的年轻人们都不乐意了。
但这挺好的,不是吗?
这些后生们直接、热烈,满腔热血、侠肝义胆,那是那些黑暗最为惧怕的光芒,他们年轻时没做到的,这群年轻人或许真的可以成功。
也许是曾经年轻时也有过热血难凉的时候,不少老骨头们咂咂嘴,居然也从自己的胸腔里品出了一丝豪情万丈。
他们也不愿意再看到池澜、孙莹莹……乃至唐鑫彤他们这样的悲剧了。
回去掏掏看他们这边有没有那姓马的为非作歹的证据,怎么说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印象里还是有些的。
年轻人们尚不清楚身旁一贯选择苟着的老前辈们这次打算干票大的,也不知道主席台上看着冷静的凌榆其实因为装到了在偷偷暗爽,身后的隐形尾巴都快要翘上天,更没发现少年天才池惊澜在听到凌榆口中的“你们”的时候眼底流露出了一点点的心虚——
他们只是热烈地注视着大屏幕,注视着里面那个表情怔忪的女子,期待着她启唇,说出一个“是”。
远处警局里,马正豪绞尽脑汁,终于回忆起了当年早就被他丢到脑后,毫不在意的小错漏,目眦欲裂地挣扎着,朝着警察咆哮。
“是不是当年我心善放过的那对母女?!”
心善?呵。
倘若池惊澜他们能听到这个假惺惺的词语,能当场冷笑出声。
但有人真的听到了。
在警察的带领下,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审讯室里。
熟悉的,比礼堂大屏幕视频里更加清晰的声音在马建国的耳边炸开。
“心善?马建国,你真当以为当年你做的那些事天衣无缝?抬起头看看,我是谁!”
孙莹莹质问道,她独身一人,却爆发出了无比冷冽、强大的气势。
恍惚间,马正豪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令他无比恐惧的人物站在了面前。
条件反射般,他就要表情凶狠地站起来,被盯着他的警察冷酷无情地摁了回去。
“咚”的一声,马建国疼的龇牙咧嘴,他觉得这警察对他绝对带了私人情绪,却不敢说话,只能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女人。
很陌生的脸,但却有一点点微妙的眼熟,浑身上下也就那和池澜很像的气质让他感觉到熟悉。
“你和池澜什么关系?”马正豪自认掌握了关键,冷冷地问道。
“我和池澜没有关系。”
池澜对孙莹莹来说是救命恩人,但孙莹莹对池澜来说,却的确只称得上是一面之缘,之所以相似,大概只是习惯了受伤的人都习惯了这样用坚硬的外表保护自己。
但这些话孙莹莹不可能告诉马建国,她只是笑了笑,冷冽的气势也变得看似温和了起来。
“看来马主席果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样,您好好坐,而我呢——”
隔着不知道多少公里,也穿梭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孙莹莹和礼堂大屏幕视频里那个曾经的自己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好啊,那我就给你讲讲……我和我父亲的英雄事迹。”
“就好好给您讲讲——孙莹莹和她的父亲孙重的英雄事迹。”
一个是被安抚之后的感动释然,而另一个,却是截然相反,是面对仇人,擦拭了几十年的宝剑终于出鞘的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