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还活着?”夏熠一翻身, 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有什么确凿的线索么?”
邵麟心头跳空了半拍,始觉自己失言。
明明没有喝酒, 却又像半醉了似的话多。
他眼前浮现出那一枚刻着黑色玫瑰的挂坠,那些与他笔迹如出一辙的红色花体字, 暴君关于“父亲”若有若无的暗示, 以及那把被他埋在双生树下又不翼而飞的小刀……可是,倘若他见到父亲, 必然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确凿的线索, 倒也没有。”邵麟轻轻强调了确凿二字, 一声叹息,“就,大概是, 直觉吧。”
夏熠伸手抚着他的鬓角,似是还想追问,但他能感到邵麟突如其来的不自在, 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邵麟一看手机,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聊到了凌晨三点。他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 一只手搁在夏熠饱满的胸肌上, 轻轻一拍:“睡吧?”
夏熠拿额角蹭了蹭他的额角:“晚安。”
大约是日有所思的缘故,许久不曾再做梦的邵麟, 梦见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当时,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却见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光照了进来。来人没有开灯,只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 轻轻坐在了他的床头。邵麟单眼眯开一条缝,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却能从他身上混着檀香调的烟味里,认得这个人是父亲。
父亲温热的大手抚过他的脑袋,难得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在邵麟的记忆里,父亲嘴角总是抿成一条两端微微下沉的直线,脸上鲜有笑容,更别提做什么“亲密”的举动了。哪怕老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像他同学父母那样,会在学校门口当街热吻。他们在公共场合,甚至都不会牵手。
他父亲就是那样一个沉默而内敛的男人。
那时候,邵麟压根就没想过,这个吻竟然会成为自己对父亲最后的记忆。当时,他只是因为父亲难得表现出来的爱意而感到开心。
小邵麟在黑暗中咯咯地笑了,突然用双手抱住了爸爸,整个人撒娇似的缩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耳边沉沉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还很想你。
也正是那天晚上,爸爸在他枕头下压了那把带着花纹的匕首,第二天妈妈着急带他离开家的时候,他只顾得上拿了这一把匕首。
脑海中的画面再度切换,变成了儿时父亲常去的拳馆。父亲脱了上衣,露出浑身劲瘦饱满的肌肉,直接站在淋浴器下冲凉。邵麟还没长到男人腰部高,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左侧腰部,纹着一朵黑色玫瑰。
年幼的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非常好奇,当天晚上,小邵麟就爬上了爸妈的大床上,掀开老爹的衣服问那是什么。可邵麟清楚的记得,那次父亲打开了他的手,神情冷冷的,说小孩子不要管这种事。
小邵麟冰雪聪明,再也没敢在老爹面前提过这个玫瑰纹身。
以至于很多年后,在邵麟成人生日的那天,他去纹身店在左边腰侧,父亲身上同样的位置,按照匕首上的模样,请人纹了一朵一模一样的黑玫瑰。
因为,从困惑,到不甘,再到认清现实后,他还是无法完整地接受“邵麟”这个新身份。所有人都说他是邵家的儿子,只有他在内心恐惧——会不会有一天,沉浸在新生活中的自己把过去给忘了个干净。
他不想忘记。
他想在身上留下永远的证明。
不仅仅是玫瑰,邵麟很小的时候就趁自己还记得,在笔记本上抄写了老家的地址,以及能熟背的一些电话号码,并且去打印店,将这些笔记封了塑封。
他想,总有一天,自己要回去寻找答案。
这也是去S国交换后,邵麟做的第一件事。
时隔七年,邵麟再次回到了自己曾经家的地址,却被告知那幢小别墅已经易主了两次。现在的五口之家,是三年前搬进来的。房子早就翻修过了,以前种种满花果的小院子被填成了水泥平地,他的小秋千也变成了别的孩子的篮球架,二楼垂落着瀑布般紫色花朵的欧风小阳台也变成了简明的现代落地窗……
他远远地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卧室,使劲地试图找出更多记忆里的影子,直到眼前模糊一片。
邵麟竟然没能在出生地,找到父母存在过的一丝痕迹。他只了解到,七年前自己离开之后,当地警方与国际刑警联手,在当地一举抓获了只手遮天的华人黑帮“海上丝路”几十口人。很巧的是,这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就发生在他儿时离开后的一个多星期,然而,在被捕的人里,邵麟也没找见熟悉面孔,遂无法确定自己父母是否与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直到蓬莱公主号被劫持。
当时,邵麟已经成功赎回了一组人质,而绑匪继而提出了让他“切断通讯,丢掉耳麦”的要求。邵麟自然知道,这是谈判专家无论如何都不可放弃的东西,正打算在言语上迂回,领头的绑匪从怀里掏出了一串怀表——银色的粗链子,黑银相间的金属外壳,上面赫然刻着父亲腰上、匕首刀身的那款黑色玫瑰。
海风呼啸,脚下的甲板起起伏伏,邵麟只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放弃了与指挥部的通讯。
那次,他了解到“海上丝路”卷土重来,而为首者、也就是玫瑰信物的拥有人,被大家称为“父亲”。
再后来,邵麟有一段记忆的缺失,迷迷糊糊的好像是被人下了肌肉松弛剂。隐约中,他见过那个“父亲”,他只看到了一个魁梧的背影,那人却始终不愿拿正脸瞧他。
那人说——
阿麟,你真是让我失望。
可是,他到底是谁呢?
……
邵麟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感觉还没休息几个小时,六点就被哈崽给准时“舔”醒。哈崽虽说在警校表现糟糕,但也已经成功改掉了诸多坏毛病,比如从“早起一边叫一边给主人做心肺复苏”变成了“早起温柔地给主人一口亲亲”。
邵麟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男人,心想自己怎么在夏熠床上,随着大脑缓缓转动,内心在一声“卧槽”之后,升起一丝类似炮友事后兴奋又后悔的情绪。
当然,这特么还没打炮呢。
哈崽见邵麟醒了,又踩着胸去舔夏熠。夏熠总共也才睡了三个小时,这会儿睡得正沉。他侧身,下意识地扭开了头,顺手一把搂住哈崽,哼哼着:“别舔我。”
毛茸茸的狗狗闻言,又舔了舔主人的脸颊。
夏熠挣扎着,又嘟哝了一声:“麟麟,别舔了。”说着他在床上扭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眉心微蹙,双颊泛红,闭着双眼一副尴尬又羞赧的模样。
邵麟看向夏熠的目光在那一刹那温柔。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那些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一次次为了案情通宵达旦时,他懵懂又认真的坚持;或许,是那次落水,他用摩尔斯码敲在舱门上的“WOOF”;或许,是那个人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带着自己做恐水脱敏练习,让他终于相信,无论多少次,他都会等在岸口……
又或许,还要更早——那个憨头憨脑的青年,拿着一份全部选C的问卷,挺拔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又从窗口矫健地一跃而下。
每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每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每一个炽热坚实的怀抱。
邵麟一手搂住哈崽,把脑袋又抵进了夏熠肩窝,觉得空了十几年的心口,被一种踏实的感觉填满。纵使下一秒他就会被人生的巨浪打得粉身碎骨,他也想全心拥抱此刻的幸福。
06. 哑巴
休假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最后一天。
盐泉靠海吃海,城市经济的主要来源就是渔业,近几年旅游业兴起,开发了几个海岛,还建了一个“海滨游乐园”。巨大的摩天轮临海而立,五颜六色的水上滑梯足足有几层楼高,但水上项目冬日并不开放,倒是码头上热闹得很——最近是出海看鲸鱼的好时节。
盐泉市太小,邵麟很快就带着夏熠玩遍了,两人闲着也是闲着,就走来公园吹吹风。
这个时候,公园里所有的音响都插入了一则寻人启事:“徐云绯小朋友听到请注意,徐云绯小朋友听到请注意,你的父母正在公园入口处的海豚下等你,请尽快回到出口处。这里再重复一遍……”
寒假还没结束,公园里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两人也并未在意。
可是,等邵麟与夏熠出海看了一趟鲸鱼再回来——当然不幸没有看到——邵麟再次听到了那条寻找“徐云绯小朋友”的广播……
他不禁蹙眉:“还没找到啊?”
当然,公园里走丢个小女孩,与他俩也没什么关系,两人三点左右就回了家。邵麟在回去的路上,特意买了点海鲜,今天是在邵远家的最后一餐晚饭,由他掌厨给大家做饭。
一回到家里,邵麟立马忙开了,夏熠在一旁当平白添乱的助手,邵家两老倒是享了清福。饭还没做好,邵海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聊天。当他得知了两位的行程后,忍不住提了一嘴,说今天又走丢了一个小女孩,好像就是在海滨公园那边丢的。
邵麟切菜的手顿时停住:“又?”
邵海峰也是警察,也不知什么原因,十几年前,早早地就从刑侦口退下,现在居后线做起了轻松的文职,这些事也是听办公室同事说的。提起这事,邵海峰也皱起了眉头:“是啊,好像是说几年前,公园里也丢过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小蝌蚪0找爸爸》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