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唐慎算的日子, 当他到析津府的时候, 那封信应当就送到王溱手中了。
原本快马加鞭, 那封信四天就可以送过去,但唐慎选了六天。只因这时他人在析津府,哪怕王溱看了那封信动了怒, 或者决定写封信斥责自己两句,唐慎都天高皇帝远,收不到了。
不错, 他是故意那样写的。
只允许你王子丰“儿行千里母担忧”, 不许他唐景则“我待师兄如慈父”吗?
唐慎心想:王子丰会不会生气?
仔细想想,应当是不会生气的。
以他家师兄那样的气度, 哪怕真生气了,也不会表现出来, 而会记在心中。等他回盛京,或许师兄就会发难。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去说, 唐慎也不放在心上,能揶揄到师兄两句,他便觉得神清气爽。
到了析津府, 唐慎并未真的抛头露面, 去办差事。他将大部分的事都交给了乔九处置。
乔九是王溱的手下,虽说他并未与王溱见过几次面,但王溱能重用他,说明他手段了得。短短三日,他便在析津府认识了几个购买茶叶的辽商, 稍稍打入了析津府的商贸圈子。
在辽国,普通百姓是没有姓的,除贵族外,其他人想要有姓,得由贵族赐予。
辽人只有两个姓,一个是耶律,一个是萧。
深夜,客栈厢房中,乔九低声对唐慎道:“大人,小的结识的那三个辽商,一人名为萧律,一人名耶律琦,一人还未被赐姓。大人有所不知,耶律一族在整个辽国执掌皇权,位高权重,萧氏则是出皇后。辽国皇后必须萧姓。辽国大多地方,都是耶律氏执掌大权,但析津府有所不同。析津府临近我大宋,汉人习俗较多,南面官的府衙也设立在此。”
唐慎:“这一点我是知晓的。”
乔九惭愧道:“是小的逾矩了,大人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点小事自然瞒不过您的法眼。”
唐慎看了这乔九一眼。
往日都是唐慎吹别人彩虹屁,很少有人在他面前吹他彩虹屁。其实唐慎刚加冠,就已是四品高官,哪怕放在盛京城,他都是京官中的大官。可偏偏唐慎在勤政殿办差,勤政殿最低的官都是四品官。而他每天接触到的,不是皇帝,就是王溱、苏温允这类当朝权臣,导致他一对比,反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
被别人吹彩虹屁的滋味让唐慎感慨颇多,乔九也是不易,他身为一个商人,自个儿考不上功名,一心一意地为王溱、唐慎办事,可不就是想为后代谋一个出路?
唐慎体谅他的心情,道:“你事情办得不错,接触到的这三个商人也身份合适。”
乔九见唐慎神色愉悦,知道自己没说错话,松了口气。“回大人的话,您当初让小的扮茶商入辽,真是明智。”这话乔九不仅仅在拍马屁,他也是真心感慨,“大宋的茶叶、瓷器,在辽国是贵族高官才能用的奢侈品。如若扮瓷器商人进辽,运送货物较为不便。唯有茶商,才是最妥当的遮掩身份的方式。”
这并不是唐慎一个人想的,其实这是苏温允的主意。
但是没必要解释,唐慎想了想,道:“那三位商人中,没被赐姓的暂时不用太过接触了。我们要做的事并非真的卖茶叶,而是探入辽国内部。耶律姓和萧姓……”唐慎沉思半晌,微微一笑:“南面官和北面官,你说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这辽国内部,可不像它外表看上去的那样铁桶一片!你如此去做……”
宋商进辽,是做生意的,这世上没人会和钱过不去,辽商自然欢迎。但这并意味着那些眼高于顶的辽商就会把乔九放在眼里。
就算倾家荡产地送礼请客,乔九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然而辽国自己就有极大的内部问题!
唐慎:“辽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北面官和南面官。你也说了,这析津府是南面官的势力,你可以渐渐冷落那个耶律姓的辽商,多亲近萧姓的,我们要与萧姓辽商做生意。”
乔九:“大人,这样可是会得罪人?”
“要的就是得罪。你真以为,你能在他们二人之中左右逢源,全部讨到好处?”
“小的不敢。”
唐慎:“既然他们能被赐姓,说明他们是有背景有后台的。这种人做生意,很多时候不仅仅是为自己做,也是为他身后的人在做。你若亲近萧姓辽商,耶律姓的辽商必然会暗中生恨,甚至在背后对咱们的茶叶生意做手脚。咱们身处辽国,他们想做点什么事,易如反掌。”
乔九也不是蠢的,他明白过来:“但那辽商萧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唐慎笑道:“一味的送礼讨好,萧律未必会把你真正当朋友,放在眼里。有得必有失,当他看见你为了和他做生意,真的牺牲颇多,和他患难与共,到这时,他才会真正地拿你当朋友。”
乔九露出商人奸诈的笑容:“小的明白了。大人运筹帷幄,小的是拍马也不能及啊。”
唐慎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心里想:你吹彩虹屁的姿势可比我差远了!
乔九是王溱的人,他去办事,唐慎还是十分放心的。
唐慎将卢深叫了过来。
卢深心情郁闷,这几日都闷闷不乐。
武将是真的藏不住一点心思,唐慎一看他表情,便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唐慎道:“卢将军可是觉得,来之前我明明说是要带你来做大事的,谁料来了后,你和手下的兵整日守在客栈看货物,哪儿都去不了,觉得我在骗你?”
卢深对唐慎的态度不像当初,也没那么敷衍不敬。他拱手道:“末将不敢,末将知道,大人这些天看似待在客栈,可乔九所做的事,都是听大人吩咐,大人并不清闲。”
“但你很清闲。”
卢深没有回答,显然也是心中有怨。
唐慎:“放心吧,今日唤你来,是有差事要交予你。”
卢深双目一亮:“大人尽管吩咐,末将绝不让大人失望。”
“此事也不容许你让我失望!”唐慎的语气骤然严厉,他先将自己吩咐乔九做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接着道:“辽国的内部纷争并不仅仅有南面官和北面官。辽帝年愈五十,年轻时又征战沙场,身有旧疾。辽帝一共有四位皇子,其中三皇子我在盛京时就见过,他出身显赫,深得北面官的拥护。而我要你做的是,是查清楚这析津府中,这些南面官、北面官都分属于哪个皇子麾下。”
卢深仔细想了想,道:“大人,末将一定会办好此事,只是这些辽官未必一定会拥护皇子,辽帝还健在呢。”
唐慎笑了:“析津府和上京临潢府相隔多远?”
卢深:“千里之遥。”
唐慎:“近年来,辽帝身体欠佳,若是他的心腹,他能将其派到这千里遥遥的析津府?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心思。况且……”声音顿了住,过了一会儿,唐慎才接着道:“况且在盛京时我便发现,北面官中就算是位高权重的辽国王子太师,他也隐隐拥护着那辽国三皇子耶律晗。连王子太师都有所另谋,其他官员难道不会?”
卢深听得恍然大悟,看唐慎的眼神更加敬佩。他不会吹彩虹屁,但他老老实实道:“大人说的是,末将这就去办!”
等卢深走后,唐慎给自己倒了杯茶,心思渐渐远了。
“若是师兄在这,恐怕就会说,辽官各有心思,最大的原因还是辽帝本身吧!”轻轻叹了口气,唐慎倏然感受到一种高山流水难遇知音的寂寞。
辽帝今年才五十多岁,比赵辅还年轻十来岁。但他对辽国官员的掌控,连赵辅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辽帝性格暴躁,骁勇善战,年轻时也是著名的常胜将军。他年纪大了,又一身伤病,虽酷爱猜忌,但终究是个武夫。他的官员各有小心思,他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晚了。
辽国朝堂上,官员派系各自成了气候,辽帝就算有心治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装逼也是需要看对象的。
对着卢深这种驴木脑袋说辽国朝堂的事,唐慎只觉得是对牛弹琴,完全是浪费口舌,干脆不说了。
卢深虽然不够机敏,但办起事来还是牢靠的,否则赵辅也不会将他派给唐慎。
不消十日,乔九那儿就传来好消息。他们从幽州带来的茶叶被一伙辽国官差扣下了,背后明显是那辽商耶律琦动的手脚。乔九敢怒不敢言,他向辽官申诉,表明自己是冤枉的。可辽官哪里会管一个宋商的事,直接打了他十个板子,把他扔出析津府衙。
乔九年纪不轻,这十板子狠狠地打下来,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立刻卧床不起,高烧十日。当辽商萧律听说此事时,乔九已经能从床上下来走动了。
萧律亲自来到客栈,见了乔九。
乔九踉跄着从床上下来,萧律见状,急忙扶住他。他说了一口流利的宋话,他道:“乔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竟然被打成这样!你做了何事,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乔九苦笑道:“小的只是个平民商人,做错了何事……萧先生或许也猜到了吧。”
闻言,萧律叹了口气,也不再装傻。
萧律:“没曾想,那耶律琦竟然会这么做,真是欺人太甚。你放心吧,此事我已经告诉了大人。”
乔九第一次从萧律口中听到“大人”两个字,他眉毛一抽,表面上装得风平浪静。他感恩戴德道:“多谢萧先生来看望我,我身子已经好了大半,不妨事了。只是我的那批货还被扣押在府衙……”
萧律:“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
这时,唐慎穿着一身绸缎锦衣,端着一碗浓稠的汤药从屋外进来。萧律见到他,微微一愣,乔九笑着道:“这是犬子,名为乔景。他随我来大辽卖货。”
唐慎对萧律作揖行礼,道:“见过萧先生。”
“嗯。”萧律的目光在唐慎的脸上停留片刻,接着他不动声色地移开,道:“乔大哥,过两日我在家中摆宴,宴请一些经常来往的商人。你可要来?啊,我忽然想起以你的身体,或许没法前去?”
乔九面露惊喜:“萧先生请放心,小的一定到场。”
萧律又说了两句,离开客栈。临走时他说自己在析津府城东有座小宅子,让乔九一行人住过去。乔九推辞了几下,被萧律挡了回去,于是他接受了萧律的好意。
等萧律走了后,唐慎眉头微微皱起。晚上,他找来卢深:“你曾经打听过这辽商萧律的事,他可有断袖之癖?”
卢深一脸莫名其妙,他不懂唐慎怎么突然问这个,只得老实回答:“没有,萧律家中有两房小妾,他不仅不喜好男色,甚至非常风流好色,还因为纳妾的事曾经和夫人大打出手,闹了不小的笑话。”
卢深看着唐慎,满脸写着“大人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唐慎被看得十分无语。
大概是他真的想多了。原本唐慎今日进屋只是想见一面萧律,探探对方的虚实,但这萧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次。之前苏温允才和唐慎说过断袖这个问题,或许是他太敏感,才会多想。
唐慎心道:无论如何,以后还是不出面为好。
唐慎找来乔九:“本官在析津府也待了半个月,是时候回幽州了。等你参加完那晚宴后,我再离开。你也莫要担心,我走后,苏温允自会过来,到时你与他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