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遥微怔, 接在手里:“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容妄笑了笑:“这是时令酒, 印象中明天就没有了。我记得你派人来买没买到, 还遗憾了很久,念念不忘地挂在嘴边。”
每一样叶怀遥想要的东西,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惜这点小事在叶怀遥的记忆中已经十分稀薄。
他想了一会,只想到自己本说第二年再喝, 可惜第二年楚昭便亡国了。
他将酒坛子托在手里,微一垂睫,也笑了:“谢谢。走吧, 咱们回家。”
上一个幻境片段是在初秋, 此时街上却已经银装素裹, 进入隆冬时节。
两人本来是趁着翊王陪王妃去庙里进香,这才得空偷偷跑了出来, 叶怀遥只带了阿轩一个侍从,为的就是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然而两人刚刚回到王府,还没来得及从偏门那里绕进去,正门就一下子敞开了。
一个锦衣少年被人簇拥着, 从里面大步走出。
他的脸色本来沉着,出来见了叶怀遥之后一怔,神情立刻变成了喜悦,连忙向着他走过来,说道:“哥!”
叶怀遥听了这一声“哥”,心头便颤了颤,转过头, 便看见了他二弟叶识微。
叶识微只比容妄大了一岁,今年也不过十四,但个头拔的很高,面容英挺俊秀,已有了几分俊朗少年的翩然风度。
兄弟两人生的不大像,只有眉目间隐约几分神似。
他听说叶怀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身边也没带人,本来就是要出去找长兄的,现在见人回来了,自然高兴。
叶识微把叶怀遥拉过来,展开手臂抱了抱他,两人肩膀一撞,旋即分开。
他笑道:“你去哪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回来,结果还没见到你,半个来月不在家,大哥不想我么?”
叶怀遥张了张嘴,嗓子里面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就在楚昭灭国的那一年,他带着叶识微和容妄离开都城,可惜在逃亡路上的时候,叶识微不慎从一处城楼之上摔落,当场殒命。
虽然国破家亡,但与父母殉国不同,这个弟弟是叶怀遥亲眼看着惨死的,也便成了他的毕生之憾。
如果不是他保护不周,弟弟原本也可以拥有更加长久的生命,为此,叶怀遥一直对她心中有愧。
虽然知道来到这处,必然也能见到对方的幻影,早有了些心理准备,但这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忍不住伤感又怀念。
叶怀遥轻声道:“二弟。”
他顿了顿,又微笑道:“是啊,很想你。”
叶识微惊笑道:“哥,你这是什么语气,一点都不像你。怎么了,是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容妄和阿轩两个人身上快速地一扫。
虽然刚才同叶怀遥说话笑容满面,但对着旁人,叶识微就自然而然地显出一种王子皇孙的威严劲来。
容妄一直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心情也同样颇为复杂,叶识微的目光转来,他便不躲不避,两人对视片刻,容妄才微微倾身垂眸,算作见过这位王府的二公子。
叶识微觉得有点古怪,但他知道这少年跟兄长交好,性格孤僻阴郁,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又疑问地冲着叶怀遥挑了挑眉。
叶怀遥搂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没有,可能是昨天受了风寒,有些头痛。”
叶识微闻言便担心起来,关切地用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说道:“倒是不烫。不过你若不舒服,便别在这雪地里站着了。哥,咱们进去罢。”
叶怀遥道:“你先去,我把小容送回院子里。”
他照顾容妄的事情,除了叶怀遥自己,也就只有叶识微知道了。
他明白叶怀遥是怕把这少年带出来,回去之后被他那个疯娘发现,受到责难。
叶识微知道叶怀遥的脾气,也没拦着,刚要说,“那咱们一块去”,便听容妄道:“世子爷,小人自己回去就是。这个时候应是无碍的。”
叶怀遥看了容妄一眼,容妄冲他微微颔首,示意放心,又道:“请您早点歇息,注意身子。”
他的目光中藏着关切,是在担心叶怀遥见到叶识微会伤心难过,叶怀遥心中一暖,冲容妄眨了下眼睛,温和道:“我知道,那你去罢。自己小心着点。”
叶识微开玩笑道:“哥待他可真好,都快赶上我了。”
叶怀遥提起精神,也笑着说:“啧,真酸。那我现在也得好好关心一下我弟弟。识微,你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有什么稀罕玩意,我可都给你留着呢。连新进贡的两匹烈风驹都没有骑,就等你回来一起。”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房,叶识微跟进了叶怀遥的屋子,房中地龙烧的极旺,扑面便是一阵暖意。
他熟门熟路地往旁边一坐,先给叶怀遥倒了杯热茶喝,这才笑着说:
“说到烈风驹,我也想起来了。这几日在宫中,陈家那两个小子不老实,我无意中听他们私下交谈,提起上回射箭输给你的事,说话很不客气,便小施了一番惩戒。”
叶怀遥道:“你又干什么了?”
叶识微道:“也没什么。他家祖母做寿,两兄弟说是要合抄一百遍佛经作为寿礼奉上,我悄悄把他们抄那本佛经上的‘一’字给改成了‘十’,那两个蠢货错抄了二十来遍才发现,哭着重新来呢。”
他说到这里便笑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免得一天闲的没事嚼舌根,哈哈。”
叶怀遥跟着笑,但心里又微微发涩:“你这坏小子,陈家是太后的娘家,我听说近来皇祖父对你多有称赞,在宫里的时候你装也该装的老实点。再说了,哪家是遇见事了弟弟给哥哥出头的?”
叶识微原本笑吟吟的,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去,叹气道:
“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称病不入宫,换了我去,不就是为了让我有多些在皇祖父面前露面的机会吗?你一番心意,我自然不会辜负。放心。”
世人皆以为他堂堂昌敏郡王,翊王次子,皇帝嫡孙,身份何等尊贵,但真正少有人知道的是,其实翊王和翊王妃的亲生儿子,只有叶怀遥一个。
十四年前,皇三子吴王陷入巫蛊一案,被夺爵下狱,满府上下关押十个月之后,尽皆流放边地。当时叶识微刚刚出生,这样的婴儿,在牢里和流放之路上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翊王念着兄弟情分,想办法将叶识微弄了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次子。
当时吴王之事闹的沸沸扬扬,即使叶识微年纪尚幼,也知道对方是乱臣贼子大坏蛋,结果在他七岁那年却无意中得知真相,只觉天崩地裂。
叶识微吓得躲在假山的山洞里面哭,是大哥找进来,笑着陪伴安慰了他许久。而后也全无异样,仍是像对亲生兄弟那样待他。
大概是生母在怀胎时正赶上王府动荡,忧思惊恐,他刚一生下来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有回不小心掉进水里,也是大哥反应最快,亲自跳下去把他捞上来,叶识微没事,倒是叶怀遥回去之后发了半个月的高烧。
从小到大,他跟大哥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都多。
虽然翊王和翊王妃也待叶识微很好,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终归还是感激小心多过亲昵。
但分享过他所有无助无措的大哥,是不一样的。
“你担心我的身份有一天会被揭穿,为了防患于未然,想让我在皇祖父跟前多得一些情分,我都明白,也会努力按照大哥的期待去做。”
叶识微道:“但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日后能替你分忧。总归你是我大哥,谁对你好,我就对谁好。谁要是对你不恭敬,那自然要十倍奉还。”
他这话并非虚言,叶识微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满京都的人,谁都知道昌敏郡王性子沉静,喜好读书,平日里最是个好脾气,唯独容不得有人得罪他这位长兄。
兄弟两人一向感情好,这话曾经说来也是寻常,但知道了那个物是人非的结局之后,其中便多了几分凄怆的意味。
叶怀遥也没法说点什么,招手把叶识微叫到身边,揉小狗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
昌敏郡王被自家大哥撸了,受用地眯起眼睛,想起一件事,又道:
“对了哥,方才你不在的时候,镇国将军府送来请帖,说是他们二公子三天之后成亲,请你我观礼。你要去看看热闹吗?”
除非是素日里交好的兄弟,否则这样的场面事叶怀遥都不乐意去应酬,他刚想拒绝,“不去”两个字都到了嘴边,忽然又回过神来。
叶怀遥问道:“镇国将军府,孟家?他们家的二公子叫什么名字?”
叶识微道:“是孟家,他们家的二公子,应该是孟信泽罢。”
叶识微一说“孟信泽”三个字,叶怀遥心里就有谱了,暗暗道:“果然没死。”
再上一个幻境当中,他看见的情况是朱曦被人袭击,孟信泽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箭,自己反而身中剧毒,差点没命。
结果现在非但人没事,还转眼间就传来了孟信泽要成亲的消息,这个发展倒真是出乎叶怀遥的意料。
他问道:“这是几月了?”
叶识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哥哥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现在是一月底。”
叶怀遥揉了揉额角,叹息道:“唉,可能大哥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
叶识微忍不住笑起来,说道:“那真是可怜我哥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说上个媳妇,留下一儿半女,不过没关系,弟弟伺候你一辈子。”
孟信泽是九月中旬遇袭,时间距今过去的并不久。
叶怀遥隐约觉得这事不大寻常。因为孟家是从地方调任来的,在京都扎根的时间也不久,因此他的了解有限。又绕着圈子问了叶识微几句,这才弄明白整个经过。
叶识微并不知道孟信泽与朱曦如何相识,只知道对方是有这样一位关系甚笃的江湖朋友,平日里经常看见他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后来孟信泽受了伤,朱曦为了救他,还来到了翊王府表演自己身上的异能,成功讨得翊王欢心,得了三根上好的千年老参,暂时将对方的命吊住。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叶怀遥在家,只不过是为了探望容妄,才将这次见面的机会错了过去。
叶识微说后来朱曦便带着孟信泽离开了楚昭国的都城,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反正几个月之后再回来,孟信泽又已经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了。
而且在养伤的过程中,他竟然还找到了意中人,准备成亲。
叶怀遥奇怪道:“他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公子,受伤快死了,为什么还得只能依靠朋友想办法搭救?孟鹏呢,不管他儿子?”
他说的孟鹏,便是孟信泽的生父,即镇国将军。
叶识微含笑道:“他们府里的事有些麻烦。孟信泽虽然是家中老二,却是孟鹏原配所出,他大哥是庶出,但如今姨娘扶了正,所以也可以说是嫡出了。为了爵位的事,整个将军府乌烟瘴气,当时孟信泽昏迷不醒,只怕回了府之后送命更快。”
叶怀遥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叶识微问道:“哥为何这样在意他?”
叶怀遥道:“上回他遇刺,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这人奄奄一息的,没想到不仅这么快伤势就痊愈了,还要娶亲,好奇。”
叶识微一惊道:“你在旁边?我怎么不知道!可受伤了?”
叶怀遥笑道:“心灵受了很重的创伤——差点被飞进马车里的箭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