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遥此时并不在他所居住的院落之中。
幽梦宫中有一处晶玉温池, 池水与温泉相接, 常年温热清透, 更在流淌过程中混入了多种珍稀药材,对滋养经脉具有奇效。
容妄与他说过很多次, 要叶怀遥过来疗养一番,对恢复当年瑶台坍塌留下的旧伤很有益处。左右此时无事, 叶怀遥也便来了。
而这晶玉温池同幻世殿的距离不远,凭叶怀遥的敏锐,附近些微的风吹草动自然瞒他不过。
刚一进去, 尚未等宽衣, 他便感觉到了孤雪引动剑气时微妙的灵息波动。
叶怀遥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此时正有几名侍女掀帘子进来要服侍他,见到叶怀遥眼望着门口神色有异, 便会错了意。
其中打头的一名女子笑容满面地说道:“尊驾可需要奴们伺候?您是君上的贵客,看上了哪个尽管直言,不必客气的。”
叶怀遥一抬头,看见几位美人对自己目送秋波, 这才意识到她们要提供的是某种特殊服务,顿时哭笑不得。
他心道容妄难道还有这个爱好,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啊。
叶怀遥道:“不必劳烦,我只是泡一泡温池,各位请下去罢。”
那女子看见叶怀遥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猜测什么, 不禁噗嗤一笑,说道:
“明圣请莫要有所顾忌,我家君上向来不假辞色,更从不来这温池休憩,我们未曾有幸伺候过他老人家。只是咱们姐妹守在这里实在寂寞,若是您愿意垂青,是奴们的荣幸。”
魔族的男女关系是出了名的混乱,有不少人都是通过交合双修进行修炼,叶怀遥身为人族,自身修为又强,如果能跟他春风一度,简直事半功倍。
更何况这幅相貌也是世间少有,在魔女们的眼中,叶怀遥刚来到离恨天,就相当于唐僧肉一样的存在。
好不容易趁容妄不在,终于可以调戏试探一番,怎能不把握机会?
当然,纵使此事被容妄知道了,她们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君上说了招待贵客,那么自然应当奉上美食美酒美人,这是热情的表现呀。
可惜同她的预想不同,叶怀遥既没有如同正派那些卫道士一样面红耳赤严词拒绝,也没有色眯眯看直了眼。
他神色之间光风霁月,只是含笑道:“各位好意,足感盛情,不过我现在暂时没有这份兴致,便不必了。”
那女子很不甘心:“这我可就不信了,此道乃是世间极乐,只要尝过滋味的人不可能拒绝。尊驾毫不动心,是嫌弃我们身为魔女污秽,还是——”
她嗤嗤笑了起来:“还是到了今日仍是童子之身,这不大可能吧?”
这话出口,周围一圈的女子都笑了起来,目光热辣地盯着叶怀遥上下打量。
她们这话如果在十八年前问,还真是。
叶怀遥算是明白了,魔族民风奔放,这些女流氓今天过来就是诚心调戏他,打不得骂不得,你跟她正经也不行,你跟她不正经当然也是万万不可,真正的难对付。
那女子挑逗的越来越大胆:“又或许尊驾之前只是跟呆板的人族试过,却没有尝试我们魔族的滋味。不妨抛去成见,大家共同快活快活,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新鲜之感呢?”
叶怀遥笑着摇了摇头,对方越是放纵,他的语气越是诚恳,认认真真地说道:“并非成见,只是风俗不同。”
他道:“正如姑娘所说,魔族奔放热情,别有意趣。但对于我们人族来说,无论何等身份,每一名女子都值得用心的珍惜与呵护,非得郑重对待不可。在我心中,此等简陋之地与姑娘并不相配,遥怎敢唐突?”
这几名魔女都是以色欲入道,先是为其他上位者做炉鼎,而后修为渐高,再蓄养美貌男子作为自己的修炼工具,早就将这等事看作寻常。
对于她们来说,什么“珍惜自己”、“郑重对待”,简直能把人笑死。
但叶怀遥的语气深情款款,说话时唇畔含笑,目蕴柔情,又那么让人心动,原本的嘲笑不屑在这人面前,却如何都无法表现出来了。
正当几位女子语塞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凰冰,该去采玕琪花炼药了!”
方才说话那女子答应一声,转头瞧瞧叶怀遥,有点不甘心,又带了些莫名情绪,说道:“唉,真是遗憾……那请尊驾歇息,奴们就告退了。”
叶怀遥心道可算走了,快点快点。
他风度翩翩地一抬手,含笑道:“请。”
那女子美目流转,嫣然笑道:“好。但请尊驾记得,奴名凰冰。既然此地简陋,那等下次您在寝殿的时候,奴再去伺候。”
她说罢,再也不给叶怀遥机会,身法轻盈,转眼便在温池殿中消失了。
好不容易能把人打发走,下回的事自然下回再说,眼看魔女们终于离开,叶怀遥将周围的其他普通侍从也全部屏退,才总算得了些清净。
他以前追求者甚众,但如此上来就直白表示要一块睡觉的可真是不多。经此一事,叶怀遥也深刻地意识到了魔族的确奔放,人人都是实干派。
不说别人,就是他们的魔君看起来那样冷漠孤傲,在这方面也一样让人招架不住。
叶怀遥觉得应该稍稍为了自己的贞操着想,于是只除去外衣便靠进了池水当中,半阖着眼睛养神。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没过太久,他便听见外殿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叶怀遥安然倚在池边,既没有动作,也不睁眼,听着脚步声靠近。
紧接着,一个略微熟悉的男子声音柔和带笑,悠悠地说道:
“惊鸿翩照,笑杀东君俏。剑破月明霜天晓。且去去,屈指人间得意,当属叶怀遥。”
他踏上玉阶,脚步在池边不远处站定,续道:“盛名无虚,果然不愧是云栖君,即使成为阶下囚,都能有这般待遇,这般坦然。”
叶怀遥道:“过奖,纪公子也果然不愧是纪公子。”
他睁开眼睛,含笑看着面前容姿焕发的青年,说道:“身受重伤、被朋友抛弃、被纪家逐出,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成功翻身,遥万分敬佩。”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很久不见的本书主角,纪蓝英。
也是叶怀遥在一直等待着的“某人”。
容妄和燕沉动手时无暇他顾,趁着这个机会接近他自然是最好时机,难得是如何混入离恨天。
因此叶怀遥一直猜想来找她的人很有可能是早已隐藏在魔族当中的某个卧底,却没料到竟是神通广大的主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这真让人惊讶。
其实,他方才真正想说的那句话是——果然不愧是本书主角,没了光环照样有柳暗花明的好气运。
此时,明圣衣衫单薄泡在池水当中,纪蓝英则是穿戴整齐站在叶怀遥面前,两人一高一矮,一凌乱一体面,处境更是今非昔比。
纪蓝英刻意双目直视着叶怀遥,以为对方会在自己面前感到尴尬和狼狈,却没想到这人从容慵懒如旧,似乎丝毫不以为意。
反倒是纪蓝英自己望着这张水雾光影当中华美焕然的面容,有刹那的失神。
直到叶怀遥轻轻笑了一声,纪蓝英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盯着对方看傻了,面上一热,移开目光,淡淡说道:“蓝英能有今日,这还要感谢明圣的言传身教。”
他一整衣衫,正色冲着叶怀遥躬身一揖,气质竟似大不一般。
纪蓝英说道:“昔日我总是全然依赖他人荫庇,倒忘了这世间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直到在明圣这里屡次受挫,又挨了法圣一剑,众叛亲离之下,才明白了很多道理。”
叶怀遥道:“纪公子多心了,无论是我还是少仪君,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对付你。”
从头到尾,甚至包括燕沉那劈碎了主角光环的一剑,都是纪蓝英自己凑上去的。
但他也能感觉到,经此一事,纪蓝英确实比先前沉稳不少,有事说事,不会忸怩作态。
否则要是搁在以前,听见自己这么说,他必然又要露出那一副受气包似的表情了。
纪蓝英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初的明圣何其高傲,可惜眼下却在魔君的寝殿之中处之泰然,令人失望。”
水声微响,叶怀遥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
他眉梢微挑,说道:“是吗?我倒没看出来纪公子哪里失望了,相反,我觉得你很崇敬我,也很希望能够获得我的肯定。”
纪蓝英:“……”
叶怀遥慢悠悠将自己的话说完:“若无所求,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潜入离恨天来见我?但若有所求,这样的态度可不能成事。”
他只消这一句话,就使得纪蓝英努力维持的笃定瞬间失去了支撑,气势顿时被压下。
叶怀遥说罢莞尔,毫不避讳地从水中站起身来,拿起旁边的外衣随意往身上一披,走出水池的瞬间,身上的潮湿已经荡然无存。
他道:“看在纪公子费了大劲前来探望我的份上,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但切记请莫绕圈子。还有,眼下似乎不便让下人进来伺候了,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纪蓝英再度一怔。
他忽然想到,这还是自己第一回没有依靠他人,独自直面叶怀遥,与对方平等交流。
纪蓝英曾经见过对方浅笑温柔,诙谐潇洒,便认为明圣是个好脾气的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根本不值得对方用那样的态度对待。
此刻,叶怀遥那理所当然的吩咐语气,以及浑然天成的尊贵,瞬间将他从一个自以为是的高度打落下来。
只是几经波折,好不容易再挣扎着重新起来,他吃了不少苦头,也再不是昔日那个懦弱无能的青年,自然不能这点气都沉不住。
纪蓝英顿了顿,当真为叶怀遥斟茶奉上,而后说道:“明圣或许不知,玄天楼的人来救你了。”
叶怀遥毫不惊讶:“看来他们无功而返。”
纪蓝英干干脆脆地道:“是,我相信以明圣的性情,必然不愿意干坐在这里等人相救,不妨直言在下来意吧。”
他放低了声音:“很凑巧,我的目标也是邶苍魔君以及整个离恨天,不知道明圣可愿意配合?”
眼下的形势早已经混乱不堪,但被纪蓝英这样一说,倒教叶怀遥瞬间想到了原书中的一点剧情。
纪蓝英是书中主角,而容妄则是书中反派,双方在后期应该是有大量对手戏的,但当时到了后半部分,叶怀遥早已失去了将整本书全部看完的耐心。
他胡乱翻了一通,只依稀记得有段情节是纪蓝英将五世家之一的欧阳家收为拥趸,而后又联手讨伐离恨天。
当时他们打的旗号,似乎是邶苍魔君又造了什么杀孽——反正跟玄天楼是没有关联的。
不过现在,叶怀遥似乎要提前成为了那场大战的触发点。
他在心里默默把欧阳家划为重点,而后问道:“纪公子跟邶苍魔君有仇?”
纪蓝英道:“那倒谈不上,只不过我要自己有些立身之本,总要建立些功业才是。”
也就是说容妄跟他没仇,他把容妄当成了自己要打的怪,用来刷经验。
这倒是理直气壮,叶怀遥都要被气笑了,刚想问上一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纪蓝英便又已经补充道:
“更何况,十恶不赦的魔头,原本就是人人得以诛之。明圣不会因为瑶台上的一场意外……便心中存有私情了罢?以您的身份,这可不应该。”
纪蓝英突然扔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倒叫叶怀遥的心中瞬时一震。
这还是他跟容妄重新回来之后,头一回听到有人提起瑶台之战时,隐约点出了其中真正的内情。
纪蓝英这语气,分明是意识到了什么,可他如何知晓?
叶怀遥第一个想法便是,那场意外是纪蓝英跟朱曦以及神秘的幕后之人联手算计的,但他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可能。
这事要真是有纪蓝英的份,他绝对不可能在叶怀遥面前用这种语气提起,那就不是拿住别人的把柄求合作,而是挑衅了。
而且当时那种情况,他要在旁边围观而不被容妄发现,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排除这两种可能,纪蓝英更多的还是掌握了某些线索,但还不能够确定。
他在试探自己。
虽然这件事让叶怀遥十分惊诧,但他甚至连端着茶杯的手都稳稳当当,慢悠悠地啜了口茶,才含笑说道:
“不错,我与邶苍魔君死而复生,也算是同患难了一场,比之先前,关系确有改善。但立场相悖,无可回旋,要说私情,却是半点都谈不上。纪公子此言,令人惊诧。”
叶怀遥的反应无懈可击,若仅仅是试探,到这一步便可以停下了,但纪蓝英听了这话反倒一笑,问道:
“明圣此话当真?既然如此,你与元少庄主之间的道侣契约,为何会到了魔君那里呢?”
这个消息更令人惊讶,叶怀遥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索性直接问道:“你说什么?我和元献之间的道侣契约跑到了容妄那里?”
纪蓝英没想到这件事叶怀遥竟然不知道,惊讶之色也是溢于言表,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各自猜测对方究竟在搞什么鬼。
叶怀遥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纪蓝英一定是从元献那里发现他的道侣契约不见了,但是他不确定那契约是否在容妄身上,因而有此试探,但元献却好像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这一点就足够他推断出来许多。
就算道侣契约不在元献那里,纪蓝英又凭什么猜测那便是跑到了容妄的身上?
这事……又怎么会他知道而元献不知?
叶怀遥忽然隐约明白了自己当年的失控从何而来。
他心中怒火暗生,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得冰冷。
他道:“纪公子不会觉得自己发现了我与魔君之间的秘密,就能以此来要挟我与你合作吧?”
纪蓝英道:“明圣怎会有这般想法?我相信就算确有此事,你也一定是受魔君所迫,所以我才会认为你亦有铲除离恨天报仇的想法,目的相同就是合作的基础。但——”
他故意拉了个长音,徐徐啜了口茶,也微笑起来,说道:“若明圣真的因此迷乱心智,欲与那邪魔同流合污,正道难正,我只能提早警示各位同道,以免苍生受难。”
他双管齐下,自以为胜券在握,抬眼时,却接触到叶怀遥平平望过来的双眼。
这是纪蓝英头一回有这样的勇气直视对方。
叶怀遥的双眼极美,灯下看去璀璨生辉,他的目光中有星辰万里,碧水长波,偏生未曾容下半点自己的身影。
而对于纪蓝英自认为足以另一个人身败名裂的威胁,叶怀遥也只轻描淡写地说道:“随你。”
“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是我的决定,与他人无干。如果你以为可以以这种私事改变我的任何选择,那就是太过于想当然了。”
叶怀遥眼梢轻挑,纪蓝英心神猛然一惑之间,便感到胸口处传来剧痛。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柄玉骨的折扇穿透自己的心脏,鲜血汩汩而下。
握着折扇的手,修长如玉,未沾染半点血色。
正如他的眼神,他的语气。
仿佛这世间纷扰阴谋,于这人都不过蝼蚁相争,无足轻重。
纪蓝英怔然道:“你——”
“我从不在意这些。”
叶怀遥淡淡说道:“回去对欧阳公子说,若有求于本君,就三跪九叩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见识的魔女们啊,明圣真的已经尝试过了你们魔族的风情万种,花样百出,意外吗哈哈哈。
汪崽完喽,你的宝贝契约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