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献祭?
这个词遥远得仿佛某种幻觉。
白发少年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是我理解的那种献祭吗?我之前……好像从来没有听闻过……”
“真奇怪啊, 你竟然不知道?源氏献祭巫女, 已经有数代了。”源氏阴阳师思考了一下, “反正前家主在位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传统, 每年都会从宗族里挑几个女孩出去,精心培养,让她们具备巫女的素质。”
“啊啊, 有点可惜啊, 原本这些女孩可以生下不错的孩子的, 不过一切为了家族……”
源氏阴阳师见少年一言不发,以为他被自己描述的献祭吸引住了。他有心讨好这位新家主身边的红人, 当下说道:
“顺利的话, 我们回去走那条路吧, 你可以远远看一眼。”
少年的睫毛一直在颤抖,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声音艰涩。
“我画的符咒……”
“都是用于此事的。先是形成密闭空间, 然后激化狭间中的力量, 再然后……”
阴阳师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血液仿佛在逆流,所有热度涌上头顶,少年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耻和煎熬。
他的符咒……他一笔一笔用心画出的符咒……他以为会带来息灾福音的符咒……
原来全部……都是杀死某位无辜少女的凶器!
“……晴明?晴明?你还在听吗?”源氏阴阳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吗?你脸色不太好?”
这一刻,主导身体的只有本能。白发少年冷静的将这个问题一笔带过, 他心中狂风急雨,表面上却安静地开始了净化,一如往常的可靠。
“结束的时候,麻烦你们带我远远的看一眼。”他有礼地请求道。
“我想……远远地看一眼……”
“哈哈,这好说。”
大长老的兵器制造场中,大半是失败品,浮荡的残魂向白发少年倾诉他们遭遇的一切,少年仰头聆听。这些本是人类的灵魂生前遭遇过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难怪死后满腔怨恨。少年念诵经文,毫不吝惜灵力,使这些灵魂获得解脱。
他仿佛在一并超度自己的罪孽。
兵刃拖过地面的声音传来,源氏阴阳师们顿时停下念诵,紧张地望向声源处。那声音越来越大,少女拖着一柄巨大的长刀缓步而来,长发束成马尾绕身,红眸鬼角,周身膨胀着挑破黑暗的真红妖气。
“别、别过来!”阴阳师们举起手中的符咒,“晴明!晴明!她要过来了!”
少年不为所动,始终念诵经文。
惊恐的阴阳师退到他身后,迟迟不敢放出手中符咒,唯恐激怒了对方。
这可是大长老制造的秘藏兵器!
然而,令人担心的暴起伤人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在少年的念诵声中,鬼角少女平和地闭了闭眼睛。接着她将长刀竖直插入一旁的泥土中,自己跪坐下来,乖巧地听经文。
平静……平静……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
伴随着少年的念诵,她的魂灵好像脱离了这把妖刀,轻轻地轻轻地飞起,飞到月亮上。银色光笼罩大地,稀疏树影间,她听到早生的萤低低喃语,不知名的花的树的香一阵阵涌动着……
念诵声慢慢停了,鬼角少女疑惑地睁开眼,轻声问道:
“没有,了吗?”
源氏阴阳师在后面拼命给白发少年打手势,要他继续念下去。
“嗯,再长的经文,也终究会结束的。”少年却这样说道,他有些疲惫和低落,望着鬼角少女的眼神却仍充满惊叹。
“你真美丽。”他赞美道,“你的名字?”
鬼角少女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这一次,少女回答了。
“他们叫我‘赤影’。”
少女顿了一顿,按住自己的心口。
“斩尽一切的,赤影。”
“但是刚才,很平静。”
白发少年张开灵视,眸中顷刻笼罩了一层幽蓝色光。在他的视野中,没有鬼角少女,只有一个身穿残破白衣的小女孩跪坐在那里,一手轻轻捂住胸口。
源氏的罪孽……!
“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带无法被净化的式神回去。”少年柔声说道,“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是,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少女主动伸出手来,“请束缚我,我会伤害你们。”
她好像已经非常习惯被束缚被限制这类事,预想中的强悍束缚却没有降临。白发少年思索一下,解了自己束发的发带,附上咒文之后,轻轻缚在少女右手手腕上,打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结。
鬼角少女眼中倒映着展翅欲飞的蝴蝶姿态的结,一时愣怔。
“这一端会系在我手上,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请告诉我。”
没了发带,少年的白发散开,近乎风花雪月。他向鬼角少女微笑,两人之间被一条漂亮的发带联结,她被束缚着,他也被束缚着,竟让鬼角少女有了一种“束缚是甜美的”这样的错觉。
其他源氏阴阳师提心吊胆,又因为提前许诺过,不得不绕了一段远路,带少年去看那处祭坛。
“不可以再靠近了,没有权限。”源氏阴阳师说道。
冲天的阴气在山谷中上升,悲鸣与喊叫彻夜不绝。少年远远眺望,张开灵视,于是那些扭曲的黑影在他眼中全变成了蛇的样子。蛇被他所书写的符咒环绕,并不惊慌,而是贪婪而沉静的等待着。
少年的指甲嵌入掌心。
不知何时,他也罪孽累累。被炮制的式神,被献祭的巫女……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笹龙胆,现在他也是帮凶了。
天上飘起微雨。
源氏的阴阳师们一回家族就要去汇报工作,少年与他们分别,带着鬼角少女站在微雨之中。
雨势渐渐大起来,这是春末夏初的第二场豪雨。第一场雨落下时,他正站在光哥身边。
“你到廊下去吧,都淋湿了。”
“……你呢?”
“我再站一会儿。”
“……”
“去吧。”
“……我也想,再站,一会儿。”
鬼角少女和白发少年于是一同站在雨中,雨越下越大,伸手不可见,他们之间连接的发带都被打湿了。鬼角少女垂着眼眸,任凭大雨打在身上,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截发带上。
突然,她感到少年轻轻打了个寒噤。
真红妖力瞬间鼓动,少女拔出妖刀,刺向白发少年的方向!锋利的刀刃顺畅切入树干,整个刀锋横过来,遮在少年头顶,雨水打在上面“呛啷啷”一叠声地响。
少年头上的雨停了。
“生病,会死。”鬼角少女轻声道,“死,很糟。”
“……你为什么会来到源氏?”
“买。”
“实验呢?是自愿参与的吗?”
“参与了,吃饭。”
少年忍不住咳两声,他压着内心汹涌的怒火,最后问道:
“你去过别的场地吗?制造你这样式神的场地?”
鬼角少女望望天,她伸出沾着血迹的纤长手指,一些指节上布满伤口和硬茧,她一根根数着手指,很乖。
“五……六……七……”
白发少年这一刻愤怒得甚至笑了出来,他一边笑一边咳,过往的许多点一点一点串起来。
有他和老师站在山顶时,老师说他出现太晚;有守护在病榻前时,老师呢喃着牺牲和痛苦;有他走进光哥房间时,在他面前合死的卷轴……
这些人都瞒着他!编织着仙境的谎言!他本该就此决绝的甩袖而去,他想要的绝不是源氏笹龙胆笼罩下的血色世界!但是……
但是……
他已经蒙受了十年的恩惠,他的老师,他的兄长尽在此处……
那些过往,那些关怀,那些庇护,此刻都变成蛛网将他粘附。挣脱不开,逃脱不掉,唯有那颗初心仿佛在地狱火中煎熬……
“哪里,痛吗?”少女问他,他只来得及勉强微笑一下,就倒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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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混蛋,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避一下……”
“赖光大人,药来了。”
“给我。”
白发少年沉睡着,外界声音缥缈而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满世界都是光,他跟神明对话,与草木游戏,母亲教他做掩藏气息的玉环,一遍又一遍叮嘱。
【晴明,强大之前,一定要作为人类活下去。】
他就很听话地仰起头回应。
【母亲,晴明一定会作为人类活下去。】
母亲就笑了,她也有着风花雪月一般的白发,这些白发从来不束,总是烂漫散开着,拥抱他的时候,长发宛如馨香的羽翼将他包拢。
有时,会有谁来看他们母子,提着各色甜蜜的糕点,带着小鼓小风车等玩具。每次那个人来,他总是万分喜悦地迎上前,那个人也会拥抱他,比母亲还纵容。
他称呼那个人——
【舅舅!】
“晴明,醒醒再睡,吃药了。”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美梦之中拉扯出来,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凌厉的笹龙胆纹。他的喉头蠕动一下,昨晚的窒息和疼痛瞬间涌来,不得不别过头去。
“晴明,别闹脾气,吃完药再睡。”白发青年一手扶起他,把温温的一碗汤药递到他唇边,“多大的人,还能淋雨生病,你都在雨里玩什么呢?”
何等熟悉的语调,三分责备,七分亲昵,光哥向来是这样同他说话的。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随处可见的家纹,闷头把药喝了,重新躺下,白发青年给他塞了塞被角。
“好好养病,我明天……”
“光哥。”罕见的,他打断道,“我将大长老制作的兵器带回来了,你高兴吗?”
源赖光不明所以,“什么高不高兴?你都把自己弄病了还问我高不高兴?”
少年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没有问那个,光哥。”
“赤影很强大,我将她带回来,为光哥所用……”
“光哥,你高兴吗?”
原来是讨要夸奖吗?
源赖光笑了,他也不怕过了病气,深深拥抱了白发少年。
“我当然高兴,晴明,不止为这件事高兴。”
“最令我高兴的,还是你在我身边这件事。”
“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同伴!有你,源氏大业可成!”
听到这个回答,少年终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视线里,蝴蝶落在雨珠点点的蛛网上,徒劳地颤动翅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