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蜘蛛和夜雀谋算到如今,万万没想到他们图谋的千岁萤居然就在这个冰洞的深处。土御门伊月想, 他们应该是探索过的, 但是萤本身就是飘忽而隐秘的生物, 如果想躲,他们压根找不到。
更何况是一只千岁萤。
土御门伊月摸索着冰壁, 缓缓站起身来。小纸人在他脚下慌乱的跑了两圈,想要帮忙,又帮不上什么忙, 灵机一动掏出一只小纸鹤, 盛在纸鹤身上飞起来, 向它的阴阳师伸出手。土御门伊月一手扶冰壁,一手受那只小小的手的引导, 慢慢向洞穴深处走去。
他的眼睛仍然受夜雀羽毛的侵袭, 不能视物, 但他看到了逐渐烂漫起来的萤光。
深寒冰洞之中, 流萤飞舞,到了极深处甚至一大群一大群聚拢在一起, 倏忽相聚, 倏忽散开。土御门伊月只看到全黑的视野中, 萤光如瀑布涌动,从冰壁上垂挂下来,落到下方又飞起洄游。小纸人仰着小脑袋, 把自己的内存用来记录眼前的盛景,一边又小心翼翼的牵着阴阳师的手。
萤火如繁星, 簇拥着深入此处的阴阳师。它们本能亲近着强盛温柔的灵力,亲近着内心洁白无瑕的白狐之子。
土御门伊月的手摸到另一面冰壁,这个洞穴已经走到尽头。
但是萤火涌动着,所有萤火虫聚拢上最高处,然后飞快倾泻下来,溅落在地就沿着两侧飞回顶端,如此周而复始。它们垂挂成的萤火瀑布始终奔涌,这一次土御门伊月伸出手,摸到了比冰暖一些的萤火,以及萤火背后的、更为寒冷的空气。
蛛丝早就被他拆了,他结了一个保存温度的印,这个印同样是光哥以为的旁门左道的产物。他像是拨开一张门帘那样拨开这片萤火的瀑布,渐渐整个人走进去,彻底被流萤簇拥。等他站在那处极寒的空间里,萤火瀑布顿时一哄而散,冰壁光滑坚固,只有点点流萤还在冰面上照着自己的影。
土御门伊月感到自己呼吸之间都是白气,这里的温度实在太低,寻常人都不能耐受。四面没有凭依物,幸好有小纸人一直牵着他的手,提醒他脚下是否有异物,最终将他引到一方巨大的冰晶之前。
土御门伊月看不到,小纸人却能。冰晶里冻着一只萤,光已经熄了,整个身体微微透明,像一尊绝伦的工艺品。它把自己所见反馈给土御门伊月,土御门伊月点点头,那些萤火既然引他来此,他听听萤的诉求也好。
伸出的手触及冰壁,刹那之间,他“看”到了一些画面。
夏夜池塘,睡莲倦了,静静伏在水上。早生的萤和夜风一起浮游,穿过有几分萧条的宅院,静静落在窗棱上。
萤在看,在看房间里那面荻与明月的屏风,屏风后有断续的咳嗽。他伸着触角担忧的向里探了探身,一声拉门的响动惊扰了他,他于是又缩回来,熄灭了碧色的冷光,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
“小姐。”女侍走进来,她生着下垂眼,显得很温柔。
“大人今晚不来了。”
屏风后的咳嗽声大起来,咳着咳着,传来桌案翻倒的声音。女侍连忙走到屏风后,扶起桌案,为小姐拍抚后背。
“小姐……”女侍啜泣起来,“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啊,她有了孩子。萤伸着触角,小灯轻轻亮了一下,像是在欢喜。
她有了孩子,她又那么的美,那个孩子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小姐,会睁着如她母亲一般美丽的眼眸读一些美丽的歌。
可是小姐为什么那么伤心呢?小姐在屏风后面哭了,一边哭一边咳嗽,声音细细弱弱的。
门外有不安分的女侍在搬东西出去变卖,声音很大,嘴里还在说些什么,萤听不懂。
他想,那么那么好的小姐,为什么会整日的哭呢?
“我不要读这些歌了。”小姐疲惫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就算我读这些,他也不会再回来。”
“你去为我寻两卷经文回来吧……我怕是前世有罪……今生来赎……”
下垂眼的女侍就哭着一拜再拜,最终还是出门了。再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萤伏在窗口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正看到女侍将两卷经书递给小姐,满眼喜悦。
“这是去来大师的经文,我在路上遇到了那位大师。他真和气,又很年轻,那双眼睛能洞悉人的苦难似的。”
萤看到小姐将经书抱在怀里,就搁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小姐的神情恍惚而怅惘。
“去来……去来……”
“我又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呢……”
萤很喜悦,因为小姐读经之后,越来越宁静安详。她读着经书,喟叹,默念,走来走去,带着那个一日比一日大的肚子,肚子里孕育着可爱的小小姐——萤看得到的。
说要来的小小姐的父亲再也没来,来的是肃杀的秋。
萤听到远空里传来的金戈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可他还是日日去小姐的床前,听她念那些秽土和净土。
池塘边渐渐有了萤同伴的身体。
萤突然之间怕极了。
他的生命只有短短一个夏日,比蜉蝣长些,却远远短于人类。他的灯已经很久亮不起来了,再照亮不了小姐的清梦,他听到小姐在叹息,“萤跟我一样渐渐衰弱了”,隔天便生了一场病。
他不想死,他还想看着小姐很多很多个夏天,看她憔悴面容偶尔的细微的笑意。
他听说山间有一株龙槐,已经活了悠长的岁月。他也想活这样长的岁月,于是还有力气的时候,沿着夜月的山坡缓缓爬上去。他看见那龙槐立在峰顶,枝干遒劲,如同抱着那轮明月。
他在龙槐面前低垂触角,卑微伏地,祈求他给自己一个恩典。
“萤是短命的。”龙槐说,“你的要求,是在改命。”
萤只是恳求,他愿意付出所有前世和来生,只求能够与小姐长久相伴。
龙槐望了他许久许久。
“萤短寿,是命。可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反抗这充塞世间的、残忍独断的命运。”
“若要长生,你将没有来处,再无归途。”
“萤,你可愿意?”
萤深深叩首。
龙槐教了他长生的方法,每当感到自己寿限将至,便从尾端开始吞噬自己,直到完整的吃下,他就会得到新生。新生的萤是他又不再是他,只有执念残存。龙槐将方法讲到这里,再次发问。
萤,你可愿意?
萤再叩首。
第一次吞噬自己的时候,他痛不欲生,撕裂的身体连带那些夏夜和池塘和睡莲的梦一同消散,当他终于以新生的姿态诞生时,他果然只记得那个憔悴而哀愁的小姐。
小姐是他的执念,他的命中注定,他所有所有的心甘情愿和如愿以偿。
足够了。萤想,他反复吞噬自身,直到小姐生下小小姐。还是那个房间之外,他大脑空空前尘尽忘,却仍然满心欢喜。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终于得了梦寐以求的长生,小姐却在生产中大出血离世,到死都捧着那卷经书。
“我要归去了……”小姐流下眼泪,“终于……我要归去了……”
最后的仆从卷着箱笼鸟一样四散,就连那个下垂眼的女侍,也抽泣着被家人带走。小小姐在摇篮里不哭不闹,萤终于能靠近,他看着那个粉盈盈的孩子,轻轻动动触角。
命运。他想,命运。
他变成了人,用妖术迷惑几个人的心智,让他们担当宅院的仆从,一切仿佛还与之前一样。萤哄着摇篮里的小小姐,隔几个月就去历一次劫难,回来后短暂忘记,又在小小姐乌黑的瞳仁之中重新记起。
他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个萤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小姐渐渐会笑,坐在他膝头,乌发垂了满肩。她像她母亲一样喜欢读经,一读就是一整日,一读就会感叹,去来大师的经文使她母亲笑着离世。
小姐喜欢去来大师,小小姐喜欢去来大师,那么萤也喜欢。
萤以为喜欢读经的小小姐会顺顺利利的长大,长成她母亲一样美丽的女子。他为小小姐筹办嫁妆,准备让她风光出嫁,他再一代一代守护着小小姐的后裔。
这样一想,就仿佛小小姐是他与小姐的孩子。
他的梦结束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当他带着采购的礼品匆匆赶回宅院,只看到遍地血色,经文残破零落,他的小小姐就躺在血泊之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纸经文。
“我要归去了……”小小姐宁静的躺在他怀中,如幼时坐在他膝头。
周边尽数遭了灾,恶妖去来撕破了大师的面具,终于无法再遏制内心凶暴的杀念,犯下滔天大罪。
也许去来自己也不想,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小小姐再不会回来了。
“萤……”小小姐向他伸出手,笑道。
“萤……”
“每次回来,你只能通过我的母亲想起我……”
“你就在我身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的……”
“我其实一直,想嫁予你……”
萤抱着那具渐渐冰冷的少女的尸体,抬起眼,就能看到那个山岳般巨大的、痛苦嘶吼着的恶妖。
去来。
他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嚼碎了。
去来!
恶妖作乱,天女降世,他来到天女面前,如他那年夜月在龙槐面前叩首。
此身愿为刀剑,诛灭恶妖!
天女低垂眼眸,如他所愿。他成了天女的萤之剑,藏身天女襟怀间,在她起舞时按捺仇恨的寒光。
成了剑他也会做梦,依稀是夏夜池塘,小小姐对他笑着。
萤。
小小姐唤道。
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