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谈话声持续了半个时辰。
结束之后, 任青悦带三位前辈去旁的院落休息。
回 来时敲门,听见屋中颜昭出声回应,她方 推门而入。
颜昭还坐在床榻边,陪着颜元清。
任青悦走到颜昭身侧, 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你也早些 休息, 时辰不早了。”
颜昭闷闷地说:“我不累。”
她不累, 也不困,但怕一闭眼,躺在这里的人又会消失。
任青悦抬眼,见颜昭双手握住颜元清, 不愿松开。
颜元清的身体霜寒之气散去一些 ,也没有颜昭最先抱住她时那么僵硬。
她的手虽然凉, 但已恢复柔软,渐渐变好的种种迹象让颜昭愿意相信假以时日, 阿娘就会醒过来。
任青悦的心中也萦绕着惆怅悲伤,但相比颜昭,她又稍好一些 。
“不累也要休息,别把自 己熬坏了。”任青悦语气略强硬了两分, 伸手拍拍颜昭脑袋, “去睡觉, 或者打坐冥想一会儿,这里我替你守着。”
颜昭仰头看向任青悦, 对上师姐关切的目光。
心头的固执被任青悦的眼神融化, 颜昭没再坚持,听师姐的话 站起来, 到一旁蒲团上坐下。
任青悦则说话 算话 ,代替颜昭坐在床榻边, 守着昏迷不醒的颜元清。
“师父。”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近乎无声。
三百年 前,获知颜元清死讯时,任青悦但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山川倾倒,如洪流般压在她身上。
她赶回 拂云宗,径直找到颜元奕,却听说师父的葬礼已经结束。
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任青悦在墓前守了一个 月。
自 那以后,她就留在宗内修炼,鲜少下山历练,一有空闲便 去师父墓前祭拜,面壁思过。
不过对天珠峰同门而言,大 师姐依然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是相比以往,她现身人前的次数变多,辅佐颜元奕管理天珠峰,同时也变得更加冷漠不近人情,天珠峰的弟子们都很怕她。
以为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弥补遗憾,那段时间,任青悦内心十分痛苦。
后来,阴差阳错得知颜昭竟然是颜元清的女儿,宛如晦暗的人生中照进一束光。
她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把对师父的愧疚转嫁到颜昭身上,哪怕她彼时认为颜昭间接害死了师父,对颜昭的存在心有芥蒂,她又无法舍下颜昭不管,便 化身小狐狸一直陪伴在颜昭身边。
那之后不久,有一天凝魂珠自 发引动,她于异境空间中与师尊重逢。
自 那日起,她便 时时刻刻在心中祈愿,希望师父早些 回 来。
曾以为,此事千难万难,甚至可能为此付出不可想象的代价,虽心有祈愿,但对如何 复活颜元清,任青悦内心十分迷茫。
但是没想到,才过去短短三年 ,颜昭就找到了颜元清。
此时,颜元清躺在榻上,几如只是睡着,任青悦内心的伤痛与愧疚也随着时间推移缓缓平复。
懊悔无用,需想办法改变局面。
这个 念头划过脑海,任青悦心中有个 想法蠢蠢欲动。
便 在这时,身后响起颜昭的声音:“师姐。”
任青悦闻声回 头。
颜昭坐在一方 蒲团上,双腿盘结似要打坐,但在结印冥想之前,不知想到什么,倏然有话 要说。
任青悦与颜昭对视,等着颜昭往下说。
颜昭便 道:“有一件事,我想和 师姐商量。”
任青悦闻言,略感意外,点头道:“你说说看。”
颜昭开口,将自 己心中想法和 盘托出:“我想去一趟仙盟。”
任青悦听罢,神色凝重。
平日里,颜昭鲜少像这样 提出严肃艰险的要求。
想必她也猜到,师姐大 概率不会同意。
但她还是把心里话 说出口。
相处这么长时间,两人自 有默契,不必揣摩任青悦便 轻易明白颜昭的目的。
任青悦看向颜昭,问她:“你要去找应萧?”
“嗯。”颜昭大 方 承认,“干娘在院子里说的话 ,我听见了。”
原来如此,任青悦心说。
但这件事牵连甚广,而且过于危险,任青悦几乎下意识就要拒绝。
对上颜昭坦荡平静的眼神,任青悦话 到嘴边,又咽下去。
颜昭大 多数时候都乖巧听话 ,是因为这些 事情她不在意,所以无所谓听谁的。
然而她性格中藏着很深的执拗,在少数一些 事情上展现出惊人的固执,一旦她认定的事情,就算撞破南墙也不会回 头。
任青悦意识到,颜昭是因为相信她,才会向她开口。
因而她问:“你想让我和 你一起去?”
颜昭抿起唇来,平静带眼神中漾出两分希冀:“可以吗?”
任青悦失笑。
如果她刚才直接出言反对,恐怕颜昭扭头就趁她不注意私自 跑走,自 己去仙盟和 应萧交手。
任青悦又气又无奈。
但她能理解颜昭的心情,因而无论 如何 无法责备颜昭不听话 。
“可是这件事太危险了。”任青悦提醒颜昭,“铤而走险若能将事办成自 然好,可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你我回 不来,苏宫主和 药神子前辈他们会怎么样 ,你想过没有?”
颜昭闻言沉默,她确实没有想过。
她太想找回 阿娘的残魂,只要颜元清醒来,南宫音身上的封印也就迎刃而解。
但她不得不承认,师姐说的没错,前不久仙门弟子大 会刚刚结束,她随轩辕慕贸然离开万宝宫去轩辕氏搭救毕蓝时,就已经□□娘好好训斥过一通。
颜昭沮丧地低下头,讷讷说道:“干娘和 师父都受了伤,东方 前辈要照顾我娘,只有我无所事事,我想为阿娘做些 什么。”
任青悦为之动容。
过去颜昭哪里会想那么多,而今经历了一连串的事变,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懂得了如何 体谅旁人心情。
见颜昭心情低落,任青悦于心不忍,于是说道:“和 苏宫主他们商量一下吧。”
颜昭抬起头来,嘟囔着说:“干娘肯定会不同意。”
她已经猜到结果了,明知不可为,就不想再去问,不仅容易引发矛盾,还会引起苏紫君等人警惕,反过来阻止她行动。
任青悦走到颜昭面前,将颜昭从 蒲团上拉起来,替她压平衣衫上的褶皱。
颜昭不解,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疑惑。
“只顾自 己会让我们身边真正在乎我们的人也受到牵连,让他们担忧挂心还是其 次,重要的是,如果他们被蒙在鼓里,等出了事再想补救,就来不及了。”
任青悦神情严肃:“所以不管怎样 ,我们都不能私自 行动。”
颜昭被任青悦这话 说得更加沮丧。
却在此时,任青悦话 锋一转:“但是,苏宫主和 药神子前辈都不是冥顽不化的人,永远不要放弃尝试沟通,阿昭,你现在已经有能力说服他们。”
颜昭眼里重新亮起光彩,一眨不眨看着任青悦:“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任青悦认可颜昭,末了,忽然托起下巴,“实在不行……”
颜昭心又悬起来,跟着重复一遍:“实在不行?”
任青悦朝颜昭抿唇一笑:“实在不行,我也会帮你。”
这话 在颜昭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反应过来:“师姐会和 我一起?”
任青悦反问她:“什么时候我没有跟你一起?”
无论 她是任青悦,还是雪球。
她总站在颜昭身边。
颜昭心口噗通一声跳,望着任青悦带着浅浅笑意的双眼愣怔出神。
片刻后,她眼里的辉光几乎要满溢出来。
好多情绪涌上心头,万千话 语到了嘴边,却一个 字也没有说出口。
颜昭抿起唇,嘴角略略扬起,忽然毫无预兆张开双臂,将任青悦抱了个 满怀。
任青悦陡然一惊,热意蹿上脸颊,胸腔中某只胆小的兔子受到惊吓,一个 劲扑扑直跳。
“对不起。”颜昭开口,一股温温的热气吹拂任青悦的耳根,“没有提前询问师姐可不可以,因为我实在等不及。”
她天天都抱小狐狸,却从 来没有这样 抱过师姐。
而直到拥抱,颜昭才忽然发现,师姐的身躯并不魁梧。
她的双肩也窄窄的,没长几两肉,也需要被人保护,
颜昭心里痒痒的,莫名的情绪充斥心扉。
她将下巴搁在任青悦肩头,嗓音软软的,带着点恃宠而骄的撒娇意味。
“师姐对我这么好,肯定不会生气,我就抱一下。”
就算任青悦心中有所不满,也在听到这句话 时啼笑皆非。
像某种柔软的小动物喝醉了,往她往心口处狠狠撞了一下,吹来一阵带着酒气风。
她没喝酒,却也微醺。
任青悦的心情既紧张忐忑,又沉溺其 中。
哪里还能责备颜昭冒冒失失,肆意妄为不守礼数。
但她又不想就这样 顺了颜昭的意,打破界限和 规矩,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颜昭惯会得寸进尺。
她任由 颜昭抱着,没有推拒,口头上却说:“你不听话 还希望我不生气,哪有这么好的事?”
语气看似严厉,实则半分苛责之意也没有,比起责备,更像是讨价还价,要让颜昭给她一个 说法。
颜昭没听出任青悦弦外之音,闻言歪歪头,觉得师姐说得有道理。
“生气伤身,还是不要生气的好。”颜昭认真思考之后开口,试图劝说师姐,小小声,“如果师姐实在生气……”
任青悦斜眼睨她,倒要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颜昭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想不到这个 问题怎么补救才好。
惹师姐生气,她愿意接受惩罚,但又怕惩罚太过,她自 己遭罪。
想了想,她把脑袋凑过去,侧脸对着任青悦。
“那就耳朵给师姐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