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汀梨当时的确没有想过要怎么做。
但后来, 她在订第二个晚上的房间时,唯一坚决的要求就是得有空调。
再次攥住自己兜里的那张卡,她想的是:其实如果, 当时测温计上的数字真的超过三十七度, 她应该还是会换个房间。
当然, 当天晚上的结果是,这个房间并没有超过三十七度。
确定这件事后, 她看着女人颈下细密的汗水, 还是噔噔噔地下楼, 不厌其烦地跑了两趟,不依不饶地和老板磨嘴皮子。
最终找旅馆老板要来了一台扑簌簌吹着她们的风扇,晚上又敞着窗户吹海风。
屋内的闷湿潮热才缓慢散了去。
不光是女人,后来付汀梨自己也觉着热。但这个女人很奇怪,在她没问之前, 顶着薄密的汗水也一声不吭。
不像是光忍着。而像是,就算是自己最厌恶的事情,也不太在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偏偏, 做那种事的时候最浓烈。而付汀梨喜欢浓烈,她觉得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 对她来说都刚刚好。
一切都皆大欢喜, 除了睡一晚上被咬的蚊子包, 让付汀梨多挠了几下。
旅途的第二天, 她们继续开往洛杉矶。到底是出来自驾游锻炼过几趟,休息一晚上, 付汀梨的精力恢复得七七八八。
倒是昨晚一直不让她安分睡觉的女人, 上了车之后,稍有些颓丧地仰靠在车座上, 一直眯着眼,不知道是在睡,还是在休息。
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软顺地飘在脸上,也没心思理。
付汀梨看了一会,想把上车前打开的电台关了。
女人却懒懒出声,“别关。”
“那我把音量调小一点?”付汀梨问。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困得厉害,过一会才从鼻息里溢出一个“嗯”字。
像只贪图阳光的猫儿。
——不过,用“猫儿”这么温顺的动物来形容这个女人不太合适。
她很不温顺,有种平静又疯狂的特质,类似在隐匿着什么的美感。
她既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动物,也不像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付汀梨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的形容未免太过夸张。便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去把广播电台声音调小。
里面是一尘不变的《California dreamin》,还有主持人蹩脚的外语,这次像是阿拉伯语,叽里呱啦的,她一句没听懂。
于是只剩下那首歌。
女人阖眼,融下来的日光顺着风,淌在她轻微颤动的睫毛上。
随意搭在车边上的手在晃动,手指在随着节奏叩着车门。
风刮得很大,将女人顺直的长发吹得扬起,正好有一缕发飞过阳光,划开空气,又正好落到付汀梨伸出去调旋钮的手上。
黑发停留将近一秒,流过腕心,穿过手指缝隙。然后又从指缝中淌走。
一切都刚刚好。
付汀梨不可控地想起昨晚,蓝绿色光影的旅馆房间内,女人被汗濡湿的发也不止一次这样经过她的手,她的锁骨,她的肋骨……甚至晃晃悠悠、不痛不痒地垂落到她的尾椎骨上。
只一缕头发,都有这样神奇的本事,惹得人的每一块骨头都跟着发麻发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嘀——”
一声尖锐的汽笛,拽出付汀梨恍惚的思绪。她慌慌张张地攥住方向盘,让后面横冲直撞的车先走。
等车开走了。
又如梦初醒般地去看副驾驶的女人。女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发生在马路上的小插曲。
付汀梨甚至怀疑,如果这时候她们意外出了车祸,女人仍旧会这么懒懒阖着眼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车门。
与她一同奔赴死亡之旅。
——而且头发仍旧飘得很乱,遮住大半张脸,也不愿意伸手去顺一下。
付汀梨看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
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鸭舌帽摘下来,将女人恼人的发全部收束起来,盖在了女人头上。
她看到女人轻叩车门的动作一顿,而那首《加州梦》还在半空中盘旋。
她知道女人会说自己不怕痛。但还是主动解释,“风打在脸上,要痛的。”
“我不怕痛。”果不其然,女人这样说,没什么语气。
“我怕你痛的嘛。”
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多次。
付汀梨没所谓地转头看路,风却把她自己的头发吹乱,打在脸上,甚至有些痛。
她毫不在意地往后一撩。比起痛,还是痒更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候,电台里的歌正巧放到一句:
/If i was in L.A.
如果我在洛杉矶/
下意识地去望,便看到女人已经停下叩着车门的手,将头上的蓝色鸭舌帽帽檐轻抬起来,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望她在灿溢日光下的眼,望她那些东一点西一点的靡红蚊子包。
突然问她,
“我们还有多久到洛杉矶?”
付汀梨有些意外,她以为女人应该不急着到洛杉矶,毕竟这一天一晚,女人都没问过一句“终点”的事。
但还是估摸着路程,说,
“如果中间不停的话,应该中午就快到了。”
女人“嗯”了一声,抬手将鸭舌帽摘下,然后又将头发更整齐地裹在里面,重新戴上的时候,下半张脸敞在灿黄日光下。
脸朝前,似乎是在照镜子,又或者只是在很冷静地瞥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像是看到镜子里那个人觉得陌生,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好一会,终于侧眸望住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懒懒趴在车门上,侧眸问她,
“要不要去看Nicole的展?”
付汀梨还以为自己听错。她侧头去望副驾驶的女人,在变大的风声大声问,
“什么?”
女人仍在轻轻抚摸她被吹乱的头发,手指中间淌入几抹金色。
恰好,广播电台里的歌放到:/If I didn\'t tell her I could leave today/
女人在这句歌词里笑,然后摇摇自己手里的烟盒,耐心地重复,
“Nicole不是邀请你去看她的展吗?”
-
付汀梨没多扭捏。
甚至没来得及扭捏,因为向她们敞开的路马上就到了可以掉头的路口。
于是她没犹豫,一踩油门,扭着方向盘,甚至还在调转方向后将油门踩到底。
刚刚还慢慢悠悠的车,这会开得比去洛杉矶的路程快上许多。
Nicole要参的展不在她们昨晚停留的海边小镇,而是另外一个离洛杉矶更远的地方。
明明是开往反方向,付汀梨踩油门的脚莫名轻松,甚至还不自觉地加了速。
展在明天上午,她们中途在一个小镇停留,吃过午饭,等她们风尘仆仆地把车开到小镇时,已经是下午。
小镇离旧金山近,氛围和她们昨晚停留的太平洋彼岸差别很大。
也许是因为第二天就是镇庆日,小镇攘攘熙熙。
还没彻底开到,就能见到在一片茵蓝和苍茫暮色交界处,在方圆几里的黢黑公路里,亮得出奇的一片天。
偏偏整体地形还呈现一个圆形,模模糊糊地散着光晕,像一颗几千几万瓦的灯泡。
付汀梨把车开进去,一股热活气儿就涌了进来。本来想订好酒店把车停好再出来吃东西,但开到半路上,就被里头的煎炸酱香味道吸了一大半气力。
再也开不动车,更走不动道。索性皱了皱鼻,问女人,“要不先吃饭?”
女人点头,“我没意见,等到了——”
“等到了洛杉矶再还我就是。”付汀梨抢过女人的话来说。
两天一夜下来,她几乎能把女人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倒着说。
“你不用每次都强调。”她坦诚地笑,“我知道你会还我的嘛。”
“你就不怕我骗你?”
女人漫不经心地说着,然后打开车门,利落地踩着宽大的棕黄色马丁靴,下了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是骗子。”付汀梨摇头,她没有说不怕,只说“你不是”。
于是在这句话后,女人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我也不是傻子。”付汀梨又轻快地说。
她这人活得随性,不怕折腾。但自觉自己也不像别人一看她这张脸就生出的刻板印象那样,有那般天真无邪,有那般善良纯真。
大部分时候,是别人怎样对她,她也就怎样对别人。绝不白占便宜,也不白白吃亏。
她仔细想过。如果女人真的是为了骗钱,应该不会找上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她,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当然,如果是骗感情的话,那就再说。
毕竟,她从来不觉得骗感情这种事,会是单方面的。
她不畏惧这样的谎言。
况且,她手里还握着给女人拍下的照片。她相信,女人将定格瞬间留在她的手机里,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实在不行,她可以报警抓她。
而且事实证明,后来她们真的到了洛杉矶,女人也的确是,把所有耗费的金钱都加倍还给了她。
尽管那时候,付汀梨已经宁愿女人一直亏欠于她。但至少在这个时候,她还对后面旅程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付汀梨拎着包下了车,环顾四周锃光瓦亮的店铺,嗅着一家极香的咖啡味道,寻到了一家在招牌上写着“我们家咖啡是小镇里最好的一家”。
她盯这行字,温吞地说,“这句话我才不信。”
女人站在她旁边,瞥一眼,像是没什么兴趣,倒也没因为这行字起什么逆反心理。
但还是望着她笑,好像是知道付汀梨打算做什么似的。
“所以你要试试吗?”女人问。
“要。”付汀梨思考了一秒钟,很干脆地得出结论。
说着就往店里走,悬在腰边的手随便一晃,差点甩到旁边人的手。
然后又迟钝地悬在半空中,解释,“不小心甩到你了,不痛吧?”
女人盯着她的手,语速缓慢地说,
“不痛。”
然后转了转手腕,快步迈进店里,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付汀梨看着女人随意走进去的背影,愣愣地收回自己悬在腰间的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擦。
即便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点触感的余温,却还是惹得人蜷了蜷手指。
她摇了摇头,也跟着走进店里,然后稀里糊涂地想:
明明都已经做过好几次,现在不小心碰个手怎么还心慌意乱的。
事实证明,这家咖啡馆的咖啡不怎么样,但土豆泥和吐司还不错。
等出来的时候,一抬头,便是挂在蓝色傍晚的粉色晚霞,折射着这座小镇的欢庆和喧嚣。
付汀梨吃得有些撑,一边慢吞吞地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浏览着街头小巷。
镇庆日前的夜晚热闹喧嚷,到处都是直接摆在街头摊位的活动,像个霓虹璀璨的游乐场。
人一多,热气就多,走一段路像是被密闭在透明罐头里。
付汀梨接了路边的传单,折成扇子,呼呼地扇着,给自己扇一下,又给旁边的女人扇一下,微微小风聊胜于无。
一边扇风,一边路过一个在脸上画彩绘的摊位。摊主热情地招呼她们,用蹩脚的中文,
“试一下?”
付汀梨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中国人?”
摊主竖起大拇指,“中国美女,漂亮!”
付汀梨笑出声,她知道这是摊主揽客的招数。但她还是被取悦到,于是顶了顶女人的胳膊,
“你要不要试一下?”
她觉得那些彩绘绘制在女人脸上,应该会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女人接过摊主递过来的图册。没反对,也没马上点头,很随意地翻了翻。
放下的时候,手指在图册上点了点,问她,“你和Nicole联系了吗?”
“刚刚给她发了消息。”付汀梨拿出手机看看,“不过还没回,我们可以先画着,等她回复之后再去找她。”
这时候摊主趁热打铁,“今天有活动,画两张脸送一个气球,气球很好的,能在天上飞三天也不掉下来。”
说着,又把旁边捆着的一堆气球挪过来,是琳琅满目的卡通形象,看来是中文词汇储备量不多,这次用的英文。
女人转头,盯着那堆飘在天上的气球,像是完全没把摊主话听进去的模样。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付汀梨只能看见女人表情模糊的侧脸,以为她还在坚守人设,要让自己来翻译。刚想开口,女人却先出声了,
“等到了洛杉矶还你。”
付汀梨愣住,意识到这是女人要画的意思,刚想说“这次不用算账了,我来请你”。毕竟就这点小钱,她还不放在眼底。
下一秒,女人就转过头来,盯她好一会,然后把一个东西径直抛到她怀里,动作很干脆。
她下意识接住,只觉得是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好像是一条项链,还带着点温热的体温,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样。
手指就被女人曲起,覆在项链上,握成拳。她有些疑惑地抬头。
便看到女人轻垂着眼,睫毛上流淌着高密度的光影,像一场靛蓝的夏色电影。
明明身处湿热的夏夜,各自体温都焯烫,但覆上来的皮肤却是微微泛凉的,湿的。
女人把她的手裹住。然后两只紧握的手一同匿进她的衣兜。
纤细的手指并入她的手指缝隙,缓慢摩挲,逼得她把攥在手心里的项链松开。
项链坠入贴近肋骨的那个衣兜,似乎隔着衣料擦过她的皮肤,甚至还发出极为轻微的一声响。
又似乎是没有,一切只是付汀梨的幻听。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指便被那股凉意捏了捏。于是诧异抬头。
“先替我保管,但不要看。”
女人深邃的眉眼上淌过光影,红色、白的、绿的、蓝的,什么色彩都有。
所有颜色汇集到那张脸上,却杂而不俗,跟文艺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似的,不讲道理地将人吸进去。
那些被随意翻开的画册示例被风吹干,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映入眼帘。在付汀梨的眼里,突然变成了眼前女人的脸。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想象力实在贫瘠。
因为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些明明灭灭的图案,竟然想象不出来,要是再加上彩绘,眼前这张脸会美成什么样。
“这是什么?”她愣愣地问。
“嗯——”女人懒懒地拖长语调,侧眸看她,缓慢吐出几个字,真假难辨的语气,
“没有它我就活不过三天?”
“什么?”付汀梨差点被呛到。
街上光影摇来晃去,闹哄哄的人群吵成一片,好像是有什么活动开始了,她们像是被人群夹击。
“骗你的。”
女人另一只手伸过来,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像是教导,又像是嘲笑,最后漫不经心地留下一句,
“之前还说自己不怕遇到坏人?我看你挺好坏不分的。
怎么连这种话也信啊?”
付汀梨不说话了。
只尝试着动了动兜里的手指,可下一秒又被那微凉的体温压得更紧。
手心里的项链都被沾上了她的汗水。而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心还是凉的。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付汀梨脱口而出,“而且手还会是凉的?”
这个跑偏的问题让压制住她的女人顿了顿,好像是有些意外。
“我夏天容易手凉,不碍事。”
“超过三十七度就会凉?”
女人没有再回答,只是给予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笑,然后在一场胡作非为的闹剧前望着她。
“先抵着吧,到洛杉矶再等我赎回来。”
说完之后,女人把手从她的衣兜里拿出来,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过视线,指指旁边那堆气球里的其中一个,
“气球的话……”
将遮住大半张脸的发捋到耳边,表情被淌下来的光模糊了一大半。
但付汀梨能清晰地听到,女人慵懒地笑着,用地道且柔懒的美音,轻轻地和摊主说,
“我们要这个,巴斯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