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了, 一路顺风。”
孔黎鸢走出医院,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如潮汐般的车流人流从四周包抄过来,黎桥倚靠在一辆皮卡旁望她, 面容模糊, 心事重重。
刚刚, 年轻女人因体力不支再次昏睡过去,旁边站着一个金发护士, 同样的面容模糊, 并且很冷静地告知孔黎鸢:
这位女士的母亲很快就要过来了。
孔黎鸢微微低头说谢谢, 还融着湿滑血迹的发垂在颈下,也许她这会可怖得像一场灾难电影,可她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
恰好医院的色调总是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孔黎鸢坐在灯光惨白的病房里,腰腹裹上好几层透血的纱布,眼前的一切都似照得人发晕的白焰, 恶毒火苗舔舐着她的眼睛,将一切舔成一片爆炸之后的虚无。
这种症状她再熟悉不过,但她不觉得痛。只平静地望住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女人, 她想——这会是她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躺在病床上时,年轻女人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已经被眼皮盖住, 总是瑰丽温和的青涩脸庞, 此刻因为过度失血而变得苍白阴郁, 下眼睑泛着病态的灰红色。
孔黎鸢望着病床上这张年轻天真的脸庞, 希望自己可以将这张脸记得更久更清晰一些。
她将自己压在腹部伤口处的手松开,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可她只冷漠地当看不见, 只徐缓握住年轻女人的手。
病号服很大,套在年轻女人细瘦失血的身躯, 像一个冷冰冰的、纯白色的罩子。被她握在手上的手腕凉得刺骨,仿佛这个人的一腔热忱被彻底清空。
无名指指关节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完整包裹好,隐隐透出一点血迹。
孔黎鸢注视许久,到发现那纱布里沁出来的血迹正在缓慢弥漫开来时,她突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道不对,这不正确,也不正常。
于是又轻轻将这人的手放在床上。
她将自己的手松开,那纱布里的红也并没有再持续弥漫。眼前抽象的白焰将她的认知变得迟钝:
她不是她,是会怕痛的。
“你会记得我吗?”
孔黎鸢记得自己有留下过这句话,但又不太清楚这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在黎明之后,她拖着浸染血渍的破烂衣物,走出医院,在熙攘奔流的人潮中,望见了黎桥。
黎桥站在巨大的风里热情地朝她挥手,她听到她大声喊她的名字:
“Zoe!”
风一瞬间将她的身体掏成一个现实而死寂的隧道,呼啸着、空洞地吹过。
她平稳地走在血红黎明中,颈边仍然记得那人裹挟血色的呼吸淌落在她皮肤里的感受,很烫,很湿,像一次稠密到至死不渝的纠缠。
黎明一步一步攀升,将她模糊的影子拖成一条缠绵缱绻的血线。后来再遇到这样的黎明,她总是恍惚地想,这根血线好丝永不磨灭,一端在她腰腹处的伤口,而另一端,在那个女人无名指关节处的那个疤。
而现在,她的伤口仿佛都在这几步缓慢弥合,让她几乎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不确定经历这场疯狂旅途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坐到那辆老旧的铁锈红皮卡上,孔黎鸢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包干瘪软榻的烟,车祸之前,她隐约记得里面还剩下五六根,车祸之后,这包烟还在这身连腰腹处都破破烂烂的衬衫兜里,就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只剩下一根,皱旧脏灰,甚至还沾染了不知姓名的血迹,有可能是她自己的,也有可能是年轻女人的。
不过都无所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举起手点烟,然后又摸了摸,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火机的存在。
对了,她用自己像是被火燎过的晦涩脑子,迟滞地想起一件事。
“火机被我抵了。”
这是她和黎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得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女鬼。
“什么!”黎桥差点从车里跳出去,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我k!我这个火机很贵诶!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我抵出去了?抵什么了你告诉我?”
孔黎鸢低垂着眼,嘴里仍咬着那根沁透过血色的烟,她颓靡地笑一下,说,“抵了一件泳衣,回去十倍还你。”
黎桥没说话了,大概是见她身上粘黏着、干巴巴的血渍和血迹,打算放过她。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
“也行吧,对了,你跟我说的那几个人,刚刚已经被抓到警局了,律师赶过去,嚯,好家伙,就这么几个,犯的罪名还不少,加上这次故意伤害,估计没几年出不来。
反正那律师很擅长这种案子,我让她到时候联系一下那位受害者,然后给他们好好算算账,不过那几个人被抓到的时候一个个就已经鼻青脸肿了,听说是骑着摩托车失去平衡出了车祸……”
黎桥条理清晰地说着那几个金发鬼男的下场,又看一眼旁边懒懒靠在车窗边,没什么起伏的孔黎鸢。
很突兀地想起自己大半夜接到的那通电话,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里面孔黎鸢的声音异常冷静,
“黎桥,你帮我一个忙。”
于是她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把那边的事搞定,然后又风尘仆仆赶到医院门口,接到的就是这样一身血的孔黎鸢。尽管她早就预料到这趟临时蓄谋的旅途会不一般,但也没想过会以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结局收场。
如果早知道会如此,她会谨慎地拦下孔黎鸢吗?应该不会吧。黎桥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挺高兴的。
哪怕现在嘴里叼着根烟、浸泡在血色黎明下的孔黎鸢,把自己折腾得比以往都灰败,甚至像末世片里的主角。
但她觉得这还挺新鲜,挺有魅力的。
啪嗒一声,是火机按开的声音,赤红火苗跳跃在眼前。
跳跃在孔黎鸢漆黑的眼里,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血色漩涡。
火苗光影舔舐在那张颓丧而美艳的脸上,顺着飘摇的风,拼了命地想要烧到那缕浸染血色的黑发。
光影仿佛在瞬间融化,淌落到孔黎鸢的眉骨,她微微偏头,有些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很乱,散落在天边殷红亮光里。
沁着血色的唇咬那根细瘦脏旧的烟,靠近被风跃动的火苗,低着的睫毛发出极为轻微的震动。
烟点着了,在逐渐明亮的黎明里,将一切模糊的闪白烧出一个鲜红光点。
孔黎鸢仰靠在座椅上,很随意地捋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咬下爆珠,淡甜的香气顺着过肺的烟,在空了一个口子的身躯里走一遭,然后又缓缓吐出来。
像一次融入骨血的甜腻亲吻。
“出了这么大的事才到终点,你不等人好歹清醒过来,然后好好和人道个别啊?”
黎桥索性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在飘绕的烟雾里问。
“道别的话,应该说什么才好?”孔黎鸢迟缓吐出一口极为淡的白雾。后来再也没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天真地凑上来,抢她的第一口烟。
她问的真是自己向来不太懂的一个问题。
“就比如说一句后会有期啊,两个人都带着一身伤抱一下啊,说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见啊,又或者是说,这场旅途有你相伴真快乐啊,又或者是面对面相顾无言,然后画面咔地一下,写上“大结局”三个字……”
孔黎鸢笑了起来,四周烟雾都漂浮在逐渐消逝的黎明里,像是一场正在焚毁的梦。
“原来这就是道别吗?”她咬着烟,在快要将她磨蚀成一滩血里的痛里,有些不清楚地笑。
“差不多吧,那种结局大团圆的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黎桥慢腾腾地说。
“那她已经和我道过别了。”孔黎鸢轻轻地说。
“怎么道别的?”黎桥侧眸盯孔黎鸢的表情。
可孔黎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让她没办法继续探听。
黎桥又叹一口气,换了个方式问,“那她是最不喜欢的那种自来熟的、天真烂漫的人吗?”
孔黎鸢没有否认,但反应很慢,“是。”
“为什么你会觉得她不一样?”
是啊,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为什么会在整整三天后,才到洛杉矶呢?
孔黎鸢也这样问自己。她神思恍惚地回想自己在这三天里经历的一切,那些片段像经过剪辑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里回放。
——撞进这个年轻女人的车,看到副驾驶上的花菱草,遇见一个在路上的唐氏患儿,看一对有情人在雪絮纷飞的加州夜大喊“我爱你”,一场翻滚到悬崖峭壁下的车祸……
还有在这之前。
孔黎鸢漠然地坐在一辆包裹严实的车里,仿佛一场解离,冷静注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车窗漆黑,车内饰漆黑,她的穿着也漆黑,黑色填满一切。
可包裹着她视野里的,仍旧是那一场模糊的、永远不会在她生命里消失的白焰,也几近涌到她的喉咙。
车外的景象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相片,孔黎鸢看不清有多少影子从自己眼前滑过去。不过她也不想看清。
黎桥穿熨烫整齐的西服,戴那架很正经的金丝边眼镜,在前座笑着问她,
“好久不见了,Zoe。”
她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疲惫地笑着,“好久不见。”
黎桥透过后视镜盯她一会,也回她一个笑,然后说,“我听国内的人说,你刚刚拍完一部电影?难怪看上去和去年有一点点不同,是不是还没出角色啊?”
“有吗?我不觉得。”
“能和我说说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吗?”
“她叫李弋。”
提到这个她曾经花费心思才进入过对方生命的名字,孔黎鸢觉得体内那层飞扬浮躁快要刺开一切,将一切空白的、青灰的,炸成红色的光。
“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孔黎鸢竭力箍住自己的双臂,她知道黎桥是在帮她。于是冷静地配合对方,“应该算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女性,遇到的都不算是什么好事,她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只是她根本不是李弋,她只是把李弋杀了,然后成为了李弋。”
“那你觉得自己喜欢她吗?”黎桥在提问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温柔,
“我记得你和我强调过不止一次,比起那些鲜活包裹着爱意的生命,其实你乐意欣赏电影里生命的死亡或消逝,所以我以为李弋这个角色会让你有更多感悟。”
孔黎鸢阖着眼笑一下,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黎桥也很配合地噤声,没有再问。
在濒临界限的这几天,孔黎鸢会异常疲惫,因为她总是竭尽全力去压抑自己的浮躁和不安。于是她在这辆漆黑的车内,以及周围一切模糊的白色焰火内,极为不顺地睡了过去。
这种睡眠其实不是真正的睡眠,而像是一种用过药之后的漂浮,身体是沉甸甸的,可意识却好像还是飘的,飘在空气里,仿佛生出无数个张牙舞爪的触手,往外延伸,触碰。
从她体内生出的触手仿佛无所不能,却又像她过往接受到的一切那般破败稀薄。她向来都控制不住这些触手的生长和蔓延,也无法让这些触手变成好的东西。
她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她是这样,贫瘠的一颗心被埋入青黑色的一把灰,始终生不出很好的自己。
再醒来的时候,车内仍然是漆黑的,孔黎鸢被平静地淹没在其中,任何穿梭在其中的景象在她眼里都无足轻重。
车好像停在了路边,没再往前行驶,黎桥没在车上。孔黎鸢将头倚靠在似是一滩黑水的车窗,静静等候,先听到的是一首清晰的歌。
晃晃荡荡的旋律,让车内空气开始浮荡发晕,男声迷幻而嘈杂地哼唱着:
/California dreaming/
过了大概有极为漫长的十几秒,是一辆敞篷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停在她这辆车右侧的位置,她先看到的是一束橙红的花菱草。
周围的声音反反复复,总是这一句歌词,清晰地从旁边的车里传出来。
孔黎鸢重新阖上双眼,却又在嘈杂男声里,听到一道通透而绵软的女声。
似是在跟着哼唱这首歌,声音有些脆,在空荡寂静的加油站显得异常清晰。
孔黎鸢淡淡掀开眼皮,看到有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搭在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车门,轻轻按着节奏敲打着。
这个时候加油站的人少,好像除了她们两辆车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辆敞篷车里的女人没有急着下车,好像只为了听完这首歌,就可以在这场旅途久留那么几十秒。
这道女声在跟着车里音响哼唱“And the sky is grey”,忽然短暂地停了一下。
孔黎鸢被这个停顿吸引。
她望过去,隐约望到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再听到这一句歌词的时候,女声的哼唱将歌词里的“grey”改成了“gold”。
轻飘飘的一个词,将天空的灰调改成了金。
不是孔黎鸢想记住,而是因为这首歌里反复都只有这几句歌词。
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再次漂浮进耳膜时,她听到那透亮的女声终于满意地笑一下。
然后是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她看到对方用那截细白的手腕,利落地推开车门,从敞篷车里跃了出来。
——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人。
戴一顶帽檐很低的蓝色鸭舌帽,拿油枪的动作极为干脆利落,五官模糊在光晕里,穿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和工装裤。
被随意收束的浅金色头发并不老实,而是被风吹得很乱,在黎明里飘散,类似一种触手可及的鲜活。
亮光像是熔了金,孔黎鸢有些懒倦地撑着脸,目睹这极为平常庸乏的一切,在漆黑的单向车窗外发生。
这首陌生的歌在和她并行的敞篷车里循环了好几遍。
最后,年轻女人利落地装好油枪,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方的面容仍旧是模糊不清的。
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那辆白色敞篷车里传出来,格外飞扬。
像一团烧得噼里啪啦的火似的。孔黎鸢隔着封闭的车窗听,隔着模糊的车窗看。
一黑一白的两辆车并停过极为短暂的时间,像一场极为短暂的划分界限。
压抑的黑车,里面是模糊的人;张扬的白车,里面是连声音都清晰分明的人。
紧接着,白车带着橙红的一抹亮色窜了出去,是那束被放置在驾驶座的花菱草。
而看起来绵软温和的年轻女人,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很明显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
好像能看到她隐在暗处望她似的,但分明看不到。
这个年轻女人还是很敞亮地高举着手挥了挥,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道别。
孔黎鸢猜,这一场道别的对象,仅仅只是一辆与她短暂同路过的车。
对方畅快的笑淌过模糊单薄的玻璃,突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那极为短暂的一秒,孔黎鸢平静地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何有的人连在这样的一场遇见里都很擅长道别,而有的人每次道别都像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死亡。
飞走的金色头发扬起一片尘土,留下一抹极为张扬的尾烟,在模糊空白里刮开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横冲直撞地消失。
黎桥接完电话再上车,是那辆敞篷白车离去很久之后。
当时孔黎鸢通过车门透开的缝隙,很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发现:
原来这一天的黎明,很恰好是金色。
白昼逐渐浮现,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将那抹短暂停留过的金色带走。黎桥通过后视镜望她,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笑一下,
“你觉得是当李弋好,还是当孔黎鸢好?”
旅程开始的那一天,黎桥在密闭干净的车里,问了这么一句话。
而旅程结束,洛杉矶的白昼渐渐攀到天边,驱逐血色黎明。
黎桥在慌忙之间开来的是一辆破旧皮卡,她在一片混乱之中,仍然这样看孔黎鸢,在缭绕白雾里望像是完全变得血红破旧的孔黎鸢,笑着问了同一个问题。
而孔黎鸢在快要燃尽的红酒爆珠烟里,冷静地想起一件事。
——从一开始,她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伤口,换一身随意和路人交换的衣服,光着脚在荒凉的公路上踩过,携带着在自己体内还残留着不愿离去的“李弋”,拦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车前……
就只是想同这个女人同一段路。
她早就知道,这一段路注定会是以洛杉矶为终点。也早就知道,只可能、也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相信与她同路的这个年轻女人也同样清楚,不然她们也不会同路这么久。
可一段短短的公路又是为什么让她们同了这么久,为什么这段路又带给她这么大的后劲?
到底是因为残存的李弋被这段路磨蚀殆尽,还是因为真正的孔黎鸢在这段路里被引了出来?
孔黎鸢没办法分清,也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在恍惚飘散的烟雾里,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回答黎桥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又要带着花踏上这一场旅途,又怕花有毒不敢碰;又要让花被风吹着闻自由的花香,又要给花绑好安全带。”
“我想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似乎就是最开始吸住孔黎鸢的一种特质。黎桥静悄悄地敲了一下方向盘,等着孔黎鸢继续往下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孔黎鸢盯着自己手中已经燃到尽头的烟,烫到了指腹,仍是不愿意丢弃,
“而且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相信,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
不问我的过去,不问到终点之后的将来,她看到,并且只相信,我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瞬间。挺奇怪的。”
“难道你和她说了很多谎话吗?”
“你不是知道吗?我本来也没有要找的人,更没有受伤,终点也不是洛杉矶。”
“那除了这件事之外呢?”
孔黎鸢捻住发烫的烟,没有说话。
“没有其他的谎话了吧,我就知道。”黎桥笑了一下,她想这不算是说谎。
孔黎鸢的确有要找的人,也的确受了伤——只是孔黎鸢自己不太认可,而且她要是这么说的话,孔黎鸢大概会觉得她在诡辩。
这是一个极其偏执的人。
“那她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啊。”最终,黎桥笑眯眯地做出评价。
孔黎鸢似乎不太喜欢她的评价,淡淡掀开眼皮,盯她一眼,没有说话,却已经像是一场不由分说的驱逐。也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不过这完全不重要,黎桥没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相信这个问题迟早在孔黎鸢自己心里会有答案。
“哎,你妈留给你的那条项链怎么不见了?”黎桥发动皮卡时,突然注意到了这件事。
她记得在这之前,孔黎鸢会一直戴着那条项链,即使这边有规矩,不能带这种尖锐物品进去。
孔黎鸢还是每次都会坚持带过来,然后据理力争很久,最后才让因为这一场据理力争变得口干舌燥的她好好保存,用极为冷静的眼神望她,用极其淡漠的语气和她说:
要是丢了,我就活不过这三天。
十几年了,连这句话都从未变过。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一条项链,怎么会一趟旅程回来就消失不见?
铁锈红皮卡涌入喧闹车流,孔黎鸢仍旧执拗地拿住那根快要将自己灼伤的烟不放,嘶哑的声音散在逐渐温热的风里,
“自然是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这可是一个不太寻常的答案。黎桥提起了兴致,她想知道应该去的地方应该是什么地方,又望在风里像一滩凝固的血的孔黎鸢。
孔黎鸢没有说话,在烟头终于拿不住时,轻轻垂着的睫毛难以平复地颤动着。
又是一段漫长的留白之后,她才终于将燃尽的烟头包了起来。
懒懒趴在车窗,不知道在往外看什么,脸庞被风吹得清晰又颓恹。
“看来是去了一个好地方。”黎桥轻轻地说。
孔黎鸢没有再给出应答。
黎桥轻微地叹一口气,从孔黎鸢从医院走出来时,她就知晓这样的平静还是来了。
这代表着,对方的轻度躁狂期已经结束。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黎桥很轻松地就判断出来了这一点。
心境在一段短暂的期限里相较于平时更为高涨,拥有一定戏剧性的想法,甚至彻底变成一个与平时自己完全相悖的人……这些都是轻度躁狂的普遍特点。
——也是孔黎鸢在这个时期表现出来的特征。然而她更愿意将这个时期的孔黎鸢称作Zoe。
如果有人恰好只遇到这个时期的Zoe,恰好只被这个时期的Zoe吸引,那将是极大的幸运,也是极大的不幸。
因为在这三天的心理状态下,孔黎鸢会拥有无限的感染力和鲜活感,也会比平时更富有生命力。
就像一根疯狂燃烧的烟,在限定时日开启,于是之后的每一秒,烟深上的刻度都在清晰地倒数着时间。
每一次,都注定只燃烧三天。
作为目睹过对方十几次状态转变的旁观者,黎桥深知这件事的残忍,却又无能改变。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躁期的Zoe更富有魅力。
每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黎明,就是这个阶段结束的重要节点,十几年来,没有任何一次发生过偏差。
哪怕黎桥特别希望能发生一些偏差,至少能证明这一切没有那么死气沉沉。
可是这么久都没有。直到这次,才似乎发生稍许改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今年的躁期开始前,孔黎鸢的身体里似乎多了某个电影角色的影子,那个叫李弋的女人像一根埋在孔黎鸢心底的引线。
于是她没有强逼自己住进疗养院疗养,而是做了一个十分随心所欲的决定,要和一个在路上遇到的女人同一段路。
甚至在躁期结束后,对方身上似乎也沾染了一些正在缓慢燃烧的生命力。
这些原本不属于孔黎鸢的气息,到底是来自李弋,还是来自那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呢?
黎桥有些摸不清楚。
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并不算是什么坏事,并且这次旅途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就像她一直觉得,孔黎鸢这个名字,本来就藏着一种轰烈壮阔的自由,不应该活成现在这么悬浮空荡的模样。
不如就做一抹鲜红的血吧,总比做一抹死气沉沉的烟要好。
——黎桥这么想着,而后又在拥挤繁盛的车流里,望一眼副驾驶的孔黎鸢。
“你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孔黎鸢冷不丁问出一句话,似乎已经发现黎桥有些过分的目光。
“啊?原来我在看着你啊。”黎桥笑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叹一口气,
“我就是在猜,如果洛杉矶不是这段路的终点,状况会不会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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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点只能是洛杉矶。”孔黎鸢冷静地说,“本来就只是两个陌生人,同这么一段路,已经足够了。”
到此为止就刚刚好,再继续下去只会变质。
“你真这么觉得?”黎桥反问。
白昼越来越亮,一路喧闹拥挤。孔黎鸢疲惫地阖着眼,没有再回答。
晦涩的光淌到眼皮,缓慢流动着,就像是往复沉浮的梦醒时分。
最后一根烟燃烧结束,于是止痛药的药效也终于到期,腰腹伤口狠狠发威,发誓要给她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或者是她失控的惩罚。
几乎让她疼得冒出冷汗。
可她还是用力蜷缩着不服输,相信即使自己此刻脸色惨白,至少能让腰腹处那一分痛意也将在这个漫长久远的白昼变得无比清晰。
黎桥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疲倦,问了她几句,又帮她查看了一弋椛下包扎好的伤口,发现并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只是在绵延不绝的车流和一束束滑过头顶的金色阳光里,很随意地打开了广播电台。
出乎意料的,这恰好是一个熟悉的频道,恰好到了熟悉的环节,恰好播了一首熟悉的《California dreaming》,恰好是一个极为熟悉的主持人,用生涩的中文,笨拙地说,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是一位来自洛杉矶的女士的生日,她想对一位不知道姓名的女士说……”
孔黎鸢头靠在车窗上,被汗水濡湿的发被白昼的风吹得极乱,她勉强在细密疼痛里睁开眼,平白无故产生幻觉——
那道生涩笨拙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有些清脆高亢的女声。
而在车窗之外,有一辆和她同路并行的白色复古老车。
天边一抹金色黎明,仿佛快要坠到眼皮子底下,年轻女人趴在行驶车辆的副驾驶,与她并行同路。
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注视着她,手里拿一束橙红的花菱草,朝她松弛地笑,然后说,
“我提前查了天气预报,它说洛杉矶今天的气温不到三十度,我想应该就算有偏差,那应该也到不了三十七度。”
金色光束淌到眼底,她费力抬眼,望到被她抚弄过很多次金色头发飘在空中,干净透亮,在这一刻几乎触手可及。
她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咬住唇不让自己昏过去。
年轻女人好像还是在风里,在穿梭虚幻的车流和光晕里,始终如一地笑,那双偏褐色的眼里溢出那种松软的野性,
“那么,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孔黎鸢阖上眼皮,不轻不重地笑一下。她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又怎么会有如此坦荡清醒的一颗心?
连道别都如此浪漫开阔,衬得她这一颗本就贫瘠荒芜的心,只剩下胆怯平庸。
她在细密的疼痛里笑出声,突然有那么一秒,再想起汤米·巴特勒的《抓落叶》里,萨沙说过的那段话:
——我们太迷恋结尾了。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伟大的生命和美好的爱可以见证和体验,但只要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们立刻觉得这是悲剧。[1]
所以她一直觉得年轻女人身上,就存着这样一部分坦荡清醒的气质,剩下一部分是浪漫天真。
这个人不迷恋结尾。
只在意同路的过程是否精彩,却仍旧给她一场如此完整如此明亮的道别。
而孔黎鸢却做不到像这样,于是似乎是为了回一场轰轰烈烈的道别仪式过去,腰侧伤口的疼痛似乎在下一秒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孔黎鸢的一切感官都被拽得下沉,仿佛一场燃烧结束后的灰。
恍惚间,再睁眼的时候,幻觉已经消失。车窗外只剩下流泻的车流,和刮在耳边像要把她吞噬进去的风。
世界变成模糊的金,而黎桥在她快要沉下去的意识里,发出极为模糊的声音,
“哎好巧啊,这个人……”
像是很意外,停顿许久,才将这句话彻底说完,
“竟然,和你同月同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