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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文会

大奉打更人 卖报小郎君 8978 2024-01-08 18:18:22

文会在皇城的芦湖举行,湖畔搭建凉棚,构架出足以容纳数百人活动的区域。

夏末的阳光依旧毒辣,湖畔却凉风习习。

原本文会是国子监举办,参与文会的大多是国子监的学子。

但裴满西楼一通搅和,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出席文会的人物立时就不同了,国子监学子依旧可以参加,不过是在外围,进不了凉棚里。

文会在午时举行,因为这样,朝堂诸公就可以利用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堂而皇之的参加。

午时将近,国子监学子们穿着儒衫儒冠,被披坚执锐的禁军拦在外围。

“这是我们国子监办的文会,凭什么不让我们入场?”

“主客关系怎能颠倒?”

“不但有禁军控场,连司天监的术士也来了,防备有居心拨测之人混入文会,莫非,莫非陛下要参加文会?”

正说着,一辆辆马车驶来,在芦湖外的广场停靠,车内下来的是一位位勋贵、武将。

他们和文会本该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冲着“讨教兵法”四个字来的。

不但他们来了,还带了女眷和子嗣。

“快看,诸公来了,六部尚书、侍郎,殿阁大学士……”

“我猜到会有大人物过来,没想到来这么多?一场文会,何至于此啊。”

“兄台,这你就不懂了,一场文会自然不可能,但这场文会的背后,归根结底还是谈判的事。两国之间无小事。诸公是来造势施压的。”

“区区蛮子,敢来京城论道,不知天高地厚。待会儿看张慎大儒如何教训他。”

武将之后,是三品以上的朝堂诸公,如刑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及殿阁大学士们。

其中部分朝堂大佬也带了家中女眷,比如颇有文名的王思慕,她穿着浅粉色仕女服,妆容精致,端庄秀美。

“翰林院的清贵也来了,有趣,这群书生自诩学问无双,待会肯定对那裴满西楼群起而攻之……”国子监的学子眼睛一亮。

一群穿着青袍的年轻官员,趾高气昂的进入会场。

翰林院是学霸云集之地,这群清贵虽然手里无权,年纪又轻,但他们绝对是大奉最有学问的群体之一。

他们正值韶华,记忆力、悟性、思维敏锐程度都是人生最巅峰的时刻。

有了他们入场,国子监的学子信心倍增。

翰林院清贵们入座后,低声交谈:

“《北斋大典》我看了,水平是有的,然,杂而不精。”

“对我等来说,确实不精,但对天下学子而言,却是深奥的很呐。”

“此人确实厉害,单一的领域,我等都能胜他,论所学之广搏,我等自愧不如啊。”

“对了,若论兵法的话,我们翰林院里,无人能超越辞旧了吧。”

刹那间,一道道目光望向俊美如画的年轻人。

许新年坐在案后,清晰的察觉到不止翰林院同僚,不远处的勋贵、诸公也闻声望来。

那是自然,我主修的就是兵法……他刚想颔首,便听勋贵中响起嗤笑声:“裴满西楼讨教的是张慎大儒,老师总不至于比学生差吧。”

许新年有些恼怒,朗声道:“圣人曰,学无长幼达者为先,谁说学生一定不如老师的?”

勋贵、武将们哄笑起来,知道他是许七安的堂弟,有几个笑的特别恣意,把嘲笑写在了脸上。

这个许新年学问是有的,但除了一张嘴能骂出花,其他领域,在翰林院里并不算多出彩。

他竟说学生能胜老师,可笑至极。

嗯?骂人?

勋贵武将们反应过来,笑声猛的一滞。

许新年喝了口茶,矜持的起身。

……

许七安穿着轻甲,腰胯制式佩刀,跟随着怀庆和临安的马车来到场地,豪华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穿着素雅宫装和火红长裙的怀庆裱裱同时下车。

然后,她们齐齐抬手,遮了一下猛烈的阳光。

公主怕日手遮荫……某个侍卫,脑海里跃出这句话,紧接着便看见宦官举着华盖,为两位公主遮挡阳光。

裱裱回过头来,在人群里寻了一遍,水汪汪的桃花眼有着困惑,她不知道狗奴才易容成了谁的模样。

伪装的还挺好嘛……裱裱心里有些失望,因为她在话本里常见到“相互喜欢的人就会心有灵犀”这样的描述。

两位公主刚入场,便看见许新年站在案边,感慨陈词,口吐芬芳,指着一干勋贵怒骂。

勋贵武将们大怒,你一句我一句的围攻许新年,后者巍然不惧,引经典句,言辞犀利。

不少武将已经开始撩袖子了。

诸公喝着茶,优哉游哉的看戏。

怀庆皱了皱眉,清斥道:“放肆!”

她盛怒时的模样,充满了威严,竟然极有威慑力,不但许新年停止了谩骂,就算气的嗷嗷叫的上头武将们,也偃旗息鼓了。

诸公和勋贵们纷纷起身,躬身行礼:“见过两位公主。”

怀庆冷哼一声,带着裱裱,以及两名侍卫入座。

许新年抿了口茶,润润嗓子,随后看向左上方席位的王思慕,恰好对方也看过来。

昨日,王思慕特意寻他,希望他能在文会上展露一下才学,博个好名声,增添声望。

王大小姐没指望许二郎能在文会上大杀四方,震惊四座。

因为有张慎出场,张先生是许二郎的老师,有他出场便足够了。

许二郎朝她笑了笑,正如昨日听完后,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这时,外围传来学子、侍卫们恭敬的喊声:“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三皇子、四皇子……”

凉棚里众人侧头看去,只见太子扶着一位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人,沿着禁军包围出的通道,走向凉棚。

“太傅?”

怀庆惊喜的脱口而出。

而裱裱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她从小被这个臭老头打手掌心,打了好些年。

太傅不是针对临安,太傅针对的是学渣。

太子搀扶着太傅进了凉棚。

诸公纷纷起身,恭敬行礼。

论辈分,在座的诸位都是太傅的晚辈。

许新年随同僚们齐声行礼,审视着被太子搀扶的老人,头发虽白,却依旧茂密,真是让人羡慕的发量。

脸庞沟壑纵横,皮肤松弛感严重,眸子也略显浑浊,但这个老人的气质很独特。

他记得院长赵守说过,太傅是当代唯一养出浩然正气的读书人。

本朝三公都是一品,但没有实权。太傅原本有望执掌内阁,只是当年父皇修道,不理朝政,太傅欲持竹条痛殴父皇,被拦下。之后再无缘仕途,便在宫中专心治学。

没想到连太傅都来了……许新年心道。

太傅冷哼一声,看向国子监大祭酒,淡淡道:“老夫隐居多年,才发现国子监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祭酒面红耳赤。

同样出身国子监的诸公亦有些尴尬。

朝廷的脸面,就是他们的脸面。

一个蛮族年轻人在京城大放异彩,若是武道也就罢了,蛮子本就是粗鄙的武夫。偏偏是以学问扬名。

要知道,人族最大的骄傲就是文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儒家是中原人族的体系,是独有的文化瑰宝,是无数人骄傲的所在。

见气氛有些僵凝,怀庆起身,把太子从太傅身边挤开,搀着他入座,声音清冷:

“太傅,裴满西楼才情惊艳,只论四书五经,大祭酒并不弱他。所学广搏,且能精深之人,太罕见了。不过你放心,有张慎出面,想来一切都是稳妥的。”

太傅拍了拍怀庆的手背,有了几分笑容:

“殿下若是男儿身,岂有那蛮子在京城耀武扬威的机会?老夫这次来凑这热闹,就是不信邪,我大奉士林人杰辈出,后起之秀无数,真无人能压他一个学了些圣人皮毛的蛮子?”

这是,轻笑声从凉棚外传来,带着几分悠闲,反驳道:

“圣人曰,有教无类。太傅左一句蛮子,右一句蛮子,可有把圣人的教诲记在心里?”

凉棚外,满头白发的裴满西楼,带着妩媚多姿的黄仙儿,以及气质阴冷的竖瞳少年,大大方方的进入凉棚。

他们明明是外族,是客,却摆出一副闲庭信步的轻松姿态,仿佛自身才是文会的主人。

对于诸公、勋贵武将们的镇场,毫不在意,毫不露怯。

国子监学子、翰林院清贵、在场诸公、勋贵武将……沉默的凝视着裴满西楼,这位才情惊艳,学问深厚的蛮族。

没有人回应,但却悄然挺直腰背,平稳情绪,如临大敌。

“在下白首部,裴满氏长子,裴满西楼,见过诸位!”

裴满西楼用自己的学问,塑造了一位惊才绝艳的读书人形象,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次文会,他打算把名声再次推向高峰,为后续的谈判做铺垫。

……

许府。

楚元缜坐在庭院里,石桌边,手里捏着酒杯,他的身边坐着丽娜、李妙真、许铃音。

“为什么他能进皇城?他去作甚?不怕元景帝斩他狗头吗。”楚元缜酸溜溜道。

他很眼馋文会,身为读书人出身的剑客,还是曾经的状元,这种巅峰对决的文会,对楚元缜有致命诱惑。

但他不能进皇城了,更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参加文会,这一切都是因为许七安。当初要不是为了帮他,哪会这么凄惨。

于是过来找他喝酒,抱怨几句。

没想到,这个始作俑者自己却进去了。

楚元缜心里酸的像恰了柠檬。

“我也想去。”

许铃音脆生生道。

“文会就是一群读书人讨论无聊的东西,你不会想去的。这种地方和我们师徒没关系,不如在家吃糕点,喝甜酒酿。”

丽娜借机教育徒儿,她还是很有逼数的,并希望徒儿也能渐渐有逼数起来。

“师父,文会有很多好吃的,上次大锅跟和尚打架,我跟着一个伯伯,吃了好多好吃的。”

许铃音给出致命一击。

“对哦,我怎么没有想到,文会有美酒佳肴。”丽娜眼冒精光。

角度很刁钻啊……楚元缜摸了摸许铃音的头,觉得这个憨丫头蛮可爱的,然后想起了那日在云鹿书院的噩梦教程。

他默默收回手。

李妙真说道:“那蛮子近日嚣张的很,我看着不舒坦,忍不住想一剑刺了他。”

看谁不爽就刺谁,你真的是天宗的圣女么……楚元缜觉得,天地会里槽点最多的就是李妙真。

一号身份不明,三号许辞旧正人君子,六号恒远慈悲为怀,五号丽娜虽然不聪明,爱吃,但自身没有什么让人想“一吐为快”的缺陷。

七号八号“失踪”多年。

九号金莲道长性情温和,是个让人尊敬的长辈,修功德,品性值得肯定,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只有李妙真最让人无奈,她是天宗圣女,本该性情寡淡,冷冷清清,结果下山历练两年,硬是把自己历练成急公好义,铲奸除恶的飞燕女侠。

“国子监读书人如此不堪,还得靠云鹿书院的读书人来摆平他。”李妙真道。

楚元缜笑着点头:“张慎所著《兵法六疏》精妙绝伦,有他出面,那蛮子嚣张不了多久。不过,此人能著出《北斋大典》,足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名儒。”

李妙真皱了皱眉,她听出楚元缜并不看好张慎,道:“这蛮子这么厉害?”

楚元缜点头。

“若是比诗词,应该还是许宁宴更厉害吧。”李妙真谨慎问道。

楚元缜嗤笑一声。

李妙真皱眉道:“也悬?”

楚元缜摇头失笑:“不,许宁宴的诗才旷古绝今,但文会不是诗会。再说,许宁宴也出不了场。”

……

市井之中。

虽然平头百姓进不去皇城,但他们对文会的讨论度极高,对结果更是期待无比。

连辛苦劳作的贩夫走卒,坐在小摊边吃一碗面食时,也能听见邻桌时刻在讨论文会,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这让我想起了去年的斗法,那是何等的轰动。最后咱们许银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一个穿着蓝色褂子的货郎,呲溜一口面食,大声说道。

“文会可不是斗法,可惜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帮不上忙。”同伴惋惜的回应。

面摊老板揭开热锅,一边下面条,一边搭茬,愤愤不平地说道:“国子监读书人可真是废物,竟然输给一个蛮子,我都替他们脸红。”

其他桌的食客忍不住说道:“许银锣要是读书人就好了。”

在百姓眼里,许银锣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大奉的传奇人物,真正有良心的大人物。

所以对他有着盲目的崇拜,认为许银锣无所不能。但理智告诉他们,许银锣不是读书人,学问肯定不如那蛮子。

因此只能感慨一声:如果许银锣是读书人就好了。

面摊老板捧着面递给客人,笑道:“不过这蛮子竟敢挑战云鹿书院的大儒,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食客笑了起来。

……

皇宫,寝宫内。

元景帝慵懒的坐在塌上,翻阅道经,脚步声传来,老太监小碎步返回,低声道:

“文会那边传来消息,裴满西楼和翰林院大人们论了经义、策论、民生、农耕、史……不落下风。”

“不落下风,就已经是我大奉脸面无光了。”元景帝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老太监看皇帝露出这个表情,便知他心里不悦。

归根结底,裴满西楼如此逞威风,丢脸最大的还是一国之君。

“可有论诗词?”元景帝突然说道。

老太监摇头。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元景帝嗤笑一声,笑声刚起,又忽然板着脸,冷哼一下。

顿了顿,元景帝道:“张慎还没来?”

老太监低头:“张先生未来。”

元景帝缓缓点头:“不急,文会还没进正题呢。云鹿书院的读书人虽然讨厌,学问上倒也从未让人失望。”

他神态颇为轻松。

……

文会正题是什么?

是战争,是发生在北方的战争。

国子监代表里,一位学子起身,愤慨陈词:

“蛮族常年滋扰边境,残杀我大奉百姓,为祸深远。而今遭了东北靖国铁蹄的碾压,竟恬不知耻的来我大奉求援。

“蛮族就是蛮族,厚颜无耻。”

外围的国子监学子纷纷响应,怒骂蛮子“厚颜无耻”。

黄仙儿笑吟吟的全部在意,手指绞着鬓发。

竖瞳少年满脸怒火,极力压制蛇类残暴嗜血的本性,竖瞳阴冷的扫了那名学子一眼。

裴满西楼面不改色,甚至笑了起来,道:

“巫神教称雄九州东北,与大奉紧邻只有三州之地。以大奉的人口和兵力,耗费一定的代价,就能把他们堵在三州之外。”

他停顿了一下,见诸公和武将们露出认同的表情,这才继续道:

“但如果北方的领地也被巫神教占领,靖国骑兵南下,可直扑京城。康国和炎国再从东进攻,遥相呼应。大奉岂不危矣。

“众所周知,北方有连绵无尽的草原,靖国若是得了北方领土,便能养出更多的骑兵,届时,大奉纵使有火炮和弩,也挡不住这群陆地上的“无敌者”。

“所以,大奉出兵,不是帮我神族,而是在帮自己。我神族繁衍艰难,人口低下,纵使时而滋扰边关,却没那个兵力南下,对大奉的威胁有限。但巫神教可不一样啊。”

没人反驳。

翰林院的学霸,国子监的学子,乃至朝堂诸公,其实都认可他的这番话。

巫神教掌控的东北,物产丰富,既能狩猎,也能农耕,而农耕的文明,人口是最繁盛的。

巫神教人口相比大奉,差太远,那是因为地域有限。

若是北方版图落入巫神教手里,迁出一部分人口去北方,最多二十年,巫神教的人口会翻一倍,至少一倍。

裴满西楼沉声道:“到那时,我神族的今日,便是大奉的来日。”

许新年默默旁观着。

这群蠢货,不知不觉被对方掌控了主动,你们要讨论的,难道不应该是索要筹码嘛,怎么讨论起出兵的必要性,肯定要出兵啊,这是毋庸置疑的……额,讨论筹码好像是谈判桌上要做的事,是诸公的事,确实不宜在这个时候谈。

这场文会的核心,其实是大奉这边要把裴满西楼的形象打垮,把他的逼格打垮。

但形式不太乐观啊,这家伙本身就能言善辩,口才厉害,再占据着必须出兵的“大义”。

许新年目光一转,发现许多武将跃跃欲试,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皱眉沉默。

还算有自知之明,这群武将骂人还马虎,辩论?即使他们有丰富的带兵经验,也说不过裴满西楼,呸,粗鄙的武夫……

“诸公平时在朝堂上不是牙尖嘴利吗,太傅打本宫手掌心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怎么都不说话。”裱裱焦虑道。

“太傅怎么能下场,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辈分差太多了,即使赢了也不光彩,人家只会说我大奉以大欺小。诸公亦是此理,而且,如果诸公下场,我敢保证,裴满西楼会主动与他们比斗学问……”

怀庆难得说了一大堆的话,给愚蠢的妹妹解释:

“诸公的学问,除几位大学士,其他人都已荒废。”

裱裱睁大眼睛,喃喃道:“那怎么办?气死人了。”

国子监学子脸色沉重,翰林院的学霸们同样如临大敌,脸色都不好看。

王首辅叹口气:“裴满西楼才华惊艳,实在让人惊讶。”

翰林院的年轻官员,入场时自信满满,与现在沉默又严肃的姿态,落差明显。

王思慕频频看向许二郎,期待他能站出来表现。

王首辅注意到了女儿的眼神,道:“二郎怎么今日如此沉默?”

王思慕蹙眉。

就在众人哑口无言,苦思对策时,芦湖上空清光一闪,穿儒袍,戴儒冠的张慎凭空出现。

然后,他朝着湖面坠落。

清光再一闪,张慎便出现在凉棚里,神态间还残留着些许后怕。

他吹的牛皮肯定是:我所在的地方不是云鹿书院,在芦湖。所以差点掉湖里了……许七安心里疯狂吐槽。

“张大儒来了。”

“张先生终于到了,我就知道张先生不会缺席。”

外围的学子们欢呼起来,如释重负。

诸公笑了起来,与张慎有交情的人,纷纷开口:“谨言兄,你可来了。”

张慎不冷不淡的颔首,旋即看见了太傅,急忙作揖:“学生张慎,见过太傅。”

太傅“嗯”了一声,始终板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张谨言,这位白首部的年轻人要向你讨教兵法,你指点他一二。”

凉棚内,气氛顿时高涨。

张慎环顾一圈,望向华发如雪的裴满西楼,道:“你就是那个著出《北斋大典》的裴满西楼?”

裴满西楼首次起身,作揖道:“学生见过张先生。”

张慎摆摆手:“不必客套,你要和我斗一斗兵法?”

棚内一下安静,众人翘首企盼。

黄仙儿微微坐直身子,眯着眼,凝视着云鹿书院的读书人。

竖瞳少年收敛了狂傲之气,这位儒家体系的四品高手,便是裴满大兄本次文会的“敌人”,他虽看不起读书人,但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则不在鄙视范围里。

儒家体系即使没落多年,积威仍在。

“学生才疏学浅,想向先生请教。”裴满西楼笑容温和,成竹在胸。

张慎翻了个白眼:

“你这不是耍流氓吗,老夫二十多年没领兵了,都快忘记枕戈而眠的滋味。我说来说去还是二十多年那一套,你跟我论什么兵法。

“你怎么不跟魏渊论兵法去,这老小子坐镇朝堂,暗子遍布天下,二十年运筹帷幄不曾停息,就等着有朝一日厚积薄发。”

裴满西楼笑道:“先生这话,岂不也是耍流氓?”

竖瞳少年忍不住插嘴,冷哼道:“你怎么不让裴满大兄和监正斗法去。”

这次,裴满西楼没有训斥少年,笑问道:

“那便不讨教兵法了,其实学生对先生兵书仰慕已久,听闻先生精通兵法,所著《兵法六疏》广为流传,人人称道。

“后学不才,也著了一本兵书,此书耗时数年,不但融入了中原兵法,更有蛮族骑兵的兵法之道。还请先生赐教。”

说着,看向身边的竖瞳少年。

玄阴把脚边的小木盒打开,捧出厚厚一本书籍:《北斋兵卷》

大奉这边,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没料到此人不但精通兵法,竟还写了兵书?

读书人注重著书立传,哪怕学问高深之人,对著书也是很谨慎的。一本书修修改改很多年,才会公布天下,广而告之。

至于一些随笔、笔记,在这个时候,其实称不上“书”。

比如许七安在云鹿书院看过那本《大周拾疑》就是笔记,称不上书。

所以,众人对裴满西楼的话,半信半疑。

太傅脸色明显一沉。

王首辅等官场老人,脸色也随之凝重,有了不好预感。

出于对书的尊重,张慎无比严肃的双手接过,湖面清风吹来,书页哗啦啦作响,飞速翻阅。

张慎的脸色变幻,被场内众人看在眼里,先是愕然,继而欣赏,到最后竟是振奋。

裴满西楼问道:“先生觉得,此书如何?”

张慎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叹道:“妙。”

“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兵道,论述了何为兵法,何为战争,便是不通战事之人看了,也能知道什么是战争,提纲挈领。

“第二卷论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形容的太好了。十二种谋攻之策,让人拍案叫绝啊。

“更难得的是第三卷,精研排兵布阵,提供了许多种武者与普通士卒的配合的阵型,极大发挥了普通士卒的用处。”

裴满西楼确实是惊才绝艳的读书人,兵法之道,他张慎输了,儒家讲究念头通达,死鸭子嘴硬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再说,输了文会,丢脸最大的还是元景帝和朝廷,云鹿书院早就被驱逐出朝堂,他没必要为了国子监这群酒囊饭袋的脸面违背本心。

张慎喟叹一声:“老夫的《兵法六疏》实不如你这本《北斋兵法》,甘拜下风。”

“都说云鹿书院的读书人,品性高洁,名不虚传。”

裴满西楼笑了,笑的酣畅淋漓。

他为什么要挑张慎做垫脚石?理由有三个:张慎名气够大;张慎隐居二十多年;张慎是云鹿书院读书人,直抒胸臆,品德有保证。只要自己的兵书能折服对方,他就不会昧着良心打压。

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这个道理。

凉棚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失去了表情。

竖瞳少年玄阴嘶声笑道:“都说大奉文道昌盛,尽是读书种子。看来,都不及我裴满大兄。大兄,等你回了北方,你就是咱们神族的许银锣了。”

他指的是如许七安一样备受爱戴。

闻言,凉棚外的国子监学子又羞愧又愤怒,想反驳怒骂,却觉得羞于开口,谩骂只会更丢人,憋屈的咬牙切齿。

翰林院的学霸们一脸尴尬。

其他领域的学术,他们还能有来有往的讨论、争辩,打战这一块,学霸们连战场都没去过,毫无发言权,纸上谈兵只会惹人笑话。

黄仙儿娇笑起来,也不知是开心,还是在嘲笑。

“这文会一点意思都没有,早知道就不来了。”有女眷抱怨道。

她们怀着期待和热忱而来,想看的是蛮子吃瘪,而不是杨武杨威,力挫大奉读书人。

怀庆叹了口气,她是女儿身,这种场合不好下场,否则就是打读书人的脸,而且,兵法之道,她也只是看过一些兵书而已。

那裴满西楼是白首部少主,久经战事,经验丰富,水平肯定比她高很多很多。

“扶我回去!”

太傅握着拐杖,用力顿了三下,低吼着说。

老人满脸失望。

……

寝宫里。

老太监脚步飞快的跑进来,脸色忐忑。

帷幔低垂,榻上,元景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老太监低声道:“张慎,服输了……”

“啪!”

元景帝把书摔在了老太监脸上。

……

芦湖畔,凉棚里。

裴满西楼朝四方作揖,笑容温和,胜不骄败不馁的姿态:“多谢各位指教,大奉不愧是文道昌盛之地,令人心生向往。”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就像在嘲讽,不,这就是嘲讽。

太傅面沉似水,加快了脚步。

诸公纷纷起身,沉默的离开案边,打算走人。

“笃!”

酒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有些沉重,引来周遭人的侧目。

许二郎翩翩然起身,朗声道:“我大哥有句诗:忍看小儿成新贵,怒上擂台再出手。”

声音传开。

太傅停下脚步,回眸看来。

诸公和勋贵武将们看了过来。

国子监的学子看了过来。

裴满西楼愕然的看着这位出言挑衅的翰林院年轻官员。

许新年望着白发蛮子,淡淡道:“本官与你论一论兵法。”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辞旧!”

翰林院的同僚们纷纷用眼神示意,让他不要冲动。

许辞旧在官场名声不错,全是楚州屠城案中,堵在午门怒骂淮王时积累。

这份名声来之不易,因为一时愤慨、冲动毁于一旦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张先生是他的老师,连他都输了,许辞旧以为自己能赢?”

“何苦再去丢人呢,裴满西楼所著兵书,连张大儒都自愧不如,大加赞赏。”

“我等也愤慨不平,只是,只是这许辞旧过于鲁莽了。”

国子监学子议论纷纷。

裴满西楼怀疑自己听错了,盯着许新年看了片刻,恍然想起,这位是张慎的弟子。

只是……老师都输了,学生还想扳回局面?

竖瞳少年玄阴一脸冷笑,而黄仙儿则百无聊赖的玩弄酒杯,淡淡道:“无趣。”

王思慕错愕的瞪大眼睛,她没想到许新年憋了半天,竟是为了此刻?

意气用事!王首辅心里大怒。

“许大人,你可练过兵?”裴满西楼含笑问道。

许新年摇头。

“可上过战场?”裴满西楼又问。

许新年还是摇头。

这位出生蛮族的读书人微微摇头,“你虽主修兵法,却是纸上谈兵,怎么和我论兵法。”

竖瞳少年玄阴嘲笑道:“你莫不是也著了兵书,要拿出来与我大兄一较高下?”

见许新年被蛮族嘲笑,众人亦感丢人。

张慎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心说这小子脑子糊涂了?为师都自愧不如,他跳出来作甚?给我报仇么。

不过,让他受一受挫折也好,许辞旧就是太顺了,不管是家境、求学、官场,他都没有受过太大的挫折。

许新年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没错,我这里确实有一部兵书,请裴满兄指点一二。”

“!!!”

包括张慎在内,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许新年,目光极为茫然,与裴满西楼一样,他们怀疑耳朵出问题了。

许新年不理众人,从怀里摸出一本浅棕色书皮的线装书。

裴满西楼看见封皮上写着四个字:孙子兵法。

饱读诗书的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并非当世流传的兵书,也不是朝廷刚修的,赠予他的那些老调重弹的兵书。

但他是个爱书的人,不会因书名而轻慢了任何一本书,抬手摄来,微笑翻阅。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开篇还算不错,简单的陈述了战争的重要性,颇为一针见血。

继续往下看: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裴满西楼微微颔首,收起了内心的些许轻慢和审视心态,能写出这一句,著书之人确实有些真本事。

当他看到“兵者诡道也”时,终于动容,瞳孔略有收缩:“妙,妙啊!此言甚妙。”

裴满西楼如饥似渴的看下去,渐渐沉浸在知识海洋里,流连忘返,把周围的一切都忽略了。

此书有十二篇,内容博大精深,它不但描述了战争理论、经验,甚至还总结出了战争的规律。

这本书已经超脱了计谋的范畴,书中阐述的东西,不仅限于简单的计谋兵法,而是一种更宏观,更高层次的东西。

比如,书上说,政治是决定战争胜败的重要因素。层次高一下子拔高了,裴满西楼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蛮族打战,只是为了劫掠,裴满西楼也认为打仗就是打仗,战场之外的因素固然重要,但战争的胜败,终究是双方战力的落差。

兵书的字数不多,相比起他厚厚的一大本,显得简陋无比。可它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值得让人深思许久。

反观自己抄录各个战役,努力的用文字分析细节。总结各种阵营,强调士卒重要性……贻笑大方。

当然,这本书也有缺陷,比如它通篇都没有提到武夫的作用,以及如何利用武夫。

许久之后,裴满西楼终于从沉浸式阅读中挣脱,发出满足的感慨:“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接着,他发现周围的大奉人直勾勾的看着他。

众人都傻了。

刚才裴满西楼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充分给他们展示了“欣喜若狂”、“叹为观止”、“如饥似渴”等词汇。

让人无比好奇,书中到底写着什么,让一位才华惊艳的人物,做出这般反应。

裴满西楼看了眼许新年,又看了眼手里的孙子兵法,犹豫着,挣扎着,最后长叹一声,深深作揖:

“许大人,是在下输了。

“在下别无所求,只想恳请许大人让我抄录此书,在下愿行弟子之礼,称您一声先生。”

此书确实远胜他写的《北斋兵法》,嘴硬没有意义。

竖瞳少年玄阴,眼睛瞪的圆滚:“大兄,你,你……”

妩媚妖娆的黄仙儿,此刻,娇俏的脸庞终于没有了慵懒散漫的自信,花容微变。

哗然声响起,炸锅了一般。

裴满西楼认输了,自愧不如。

而且,为了能抄录许辞旧所著的兵书,竟不惜以学生自居。

勋贵、武将们直勾勾盯着裴满西楼手里的兵书,仿佛那是世上最诱人的东西。

王首辅深深的看着许二郎,眼神和表情都凝固了一般。

王思慕芳心怦怦狂跳,痴迷的看着傲然立于场中的许二郎。

太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眯着眼,上下审视,而后用力顿了两下拐杖,抚须大笑:

“这才是我大奉读书人,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

三公主四公主望着许辞旧,眸中异彩绽放。

“许家真是一门双杰啊,许七安已是耀眼无比,这许辞旧,竟不逊色分毫。”有人感慨道。

张慎从裴满西楼手中夺过兵书,怀着深深的困惑看了起来。

他的表情变幻,与刚才的裴满西楼如出一辙。

等他看完,已是呆若木鸡。

“不,不对,这本兵书是谁写的?辞旧,是谁写的?”张慎激动的问道。

自己弟子什么水准,他会不知道?许辞旧在兵法一道出类拔萃,但绝对不可能著出这般经天纬地的兵书。

这本兵书的作者,另有其人。

张慎迫不及待想知道原作者是谁,大奉竟有此等人物。

许新年缓缓点头:“这本兵书确实不是我写的。”

满堂哗然为之一滞,众人茫然且困惑的看着他,又看一眼张慎。

渐渐回过味来,这本让裴满西楼折服的兵书,作者另有其人?

“是魏渊,是不是魏渊?”张慎又问。

一道道目光落在许二郎身上。

魏渊……裴满西楼喃喃自语。

魏渊啊!众人恍然大悟。

“这关魏公何事?”

许二郎皱了皱眉,有些不悦,目光扫过众人,拔高声音:“这是我大哥所著的兵书。”

刹那间,凉棚内外,芦湖畔,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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