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驾驭牛车,那只老牛很老实地迈开脚步,速度越来越快。
如同脚下生出云雾一般飞快追了上去。
子路略有些担心地望着那前方,提着剑询问道:“那个叫做珏的孩子很有些神异,来去如风,就只让他一个人去,可以吗?”夫子重新坐下,微笑着让他也落座,道:“无妨的。”
“除了他还有谁能追的上呢?”
“哪怕是我的脚力能够跟得上那孩子,却也无法让她折返回来啊。”
那位宽和温厚的神将收回视线,带着歉意道:“抱歉,她许久没有见过生人,在山上呆着的时间太久了些,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请允许我们去寻找娘娘。”
夫子微笑颔首。
然后继续没有吃完的饭菜,顺便等待着真正客人的抵达,只是很快的,再度抵达的并不是预料中的客人,而是另一位高大的男子,身上穿着寻常的布衣,却透露出一种勇武的气魄。
一过来就愤怒地道:“珏在哪里?!”
夫子正要开口,那男子一拳砸在他的桌案上。
饭菜都洒落了一部分。
子路皱眉。
夫子温和客气地解释了原因,道:“丘已派遣弟子去追寻,阁下且稍安勿躁,而今丘的弟子已经寻到了那孩子,正在往回带回来……”
那神将气势逐渐缓和下来,旋即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转而怒道:“我却不管这些!”
“便是你将珏吓了一跳?”
“我昆仑之脸面,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再度地直接一拳砸下,毛里毛躁,本是要给眼前这老头一下教训。
可不知怎么的,本来冲着那老者身上去的拳头,就砸在了桌案上。
饭菜洒落。
夫子脸上的和煦神色缓缓平复。
对方的敌意已经很清楚了,子路也站起来。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遇到事情,可以退一次,以此为礼,需要退第二次吗?
不需要。
如何处置呢?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神将冷笑着看着前面的对手,环顾一周,除了个老头子,有像是个马车夫的,又像是个书生的,有像是个农夫的,也有像是个商人的,像是个家族官家的,区区一帮子歪瓜裂枣,也敢于和天神动武?!
祂傲慢地施了一礼,道:“闻君大名,今日,何以教我?”
……
等到牛车再度地驱驰回来的时候,那容貌许久不曾变化的少年被告知:“你现在是更高一级的师兄了,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新的弟子了。”
子路笑着咧嘴指着旁边鼻青脸肿的高大男人。
“来,叫小师弟。”
男人,或者说这位昆仑武神正坐在那里怀疑人生。
刚刚他看到了什么?!
那帮车夫,管钱的,书生,还有一看就是农夫的家伙们。
为什么会那么凶残?
一帮人狞笑着杀上来的时候,让他回忆起来了天上星辰坠落般的感觉,这不是错觉,因为很快,就有物理意义上砂锅大的拳头朝着他左眼眼眶砸了下来。
农夫樊须正在帮忙给他治伤。
“你是种地的?”
“啊,是啊。”
“那你为什么这么能打?”
“不,我不能打啊。”
曾经三次问夫子什么是仁,而因为自身所修的境界,得到了三次不同回答,多次询问夫子该怎么种地的憨厚男子理所当然地道:“我一点都不能够打,只是在老师的教导下,粗略地懂得了六艺而已。”
他的神色憨厚。
像是个种地的,也确实是个种地的。
后世的农家有两派,一派是宣扬自己得到了神农之力。
另一派是抒发重农重稼思想。
而第二派几乎直接受到他的影响。
而这个相当憨厚的男人,曾经在齐国伐鲁的战斗里,充当先锋大将。
率领左师直接把齐国军队给摩擦掉。
甚至于连鲁国公都惊叹问你,你为什么这么会打仗?
答:夫子所教导。
神将嘴角抽了抽。
看向旁边那个一看就很精明会管账的男人。
被夫子认为能够管理千乘之国财政的冉求笑眯眯地回答道:
“我也不能打的。”
同样在齐国伐鲁的战斗里,他率领步兵持长矛冲锋的战术大败齐军,并且作为管理财政的文官,直接带头冲锋,旁边名为詹台灭明,曾经渡河的时候一剑斩龙的书生擦拭着剑,遗憾道:
“我辈儒生的应有水准而已。”
“老师始终觉得我还不够,常薄吾。”
名为曾参的青年道:“没有什么,远不如大师兄。”
有曾子杀人的典故。
虽然只是谣言,其实是在说人言可畏,但是连慈母都跳墙而跑,毫无疑问,虽然是个误会,但是这也代表着,他的母亲相当确认,自己的儿子具备当街杀人后在追兵围剿下脱离的彪悍战斗力。
一身商贾模样,却周旋于齐国,吴国,越国和晋国之间,腰佩鲁、卫两国相印,后辞官于曹鲁之间经商的端木赐思考着什么问题,随口道:“吾?赐不过是会老师所传授些许六艺强身健体,不过如此。”
只有扬眉的子路咧嘴笑,得意洋洋道:“我,我确实能打。”
在这神代濒临末期的时代里,子路留下了很多的传闻。
譬如子路杀虎。
孔子尝游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所,与共战,揽尾得之。
意思是子路取水的时候遇到一只老虎。
子路拉着老虎的尾巴把老虎杀死了。
基本上,一个人拉着老虎的尾巴,想要把它弄死,只有一种姿势。
总之那神代老虎死得凄惨。
问题是弄死老虎后,子路拍拍衣服,继续带着水回去了。
神将捂着眼眶,心里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人间会出现这么多战力凶悍的存在,这些随侍的弟子,每一个人的实力都比自己稍强些,但是近战使用沉重宽厚的剑,远战的射术很强,几乎没有弱点。
这不奇怪,毕竟这些弟子的射术直接传承自夫子。
五个标准,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其中白矢要求箭矢洞穿目标,箭矢的头必须发白,代表着力量足够。
第二个要求,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
更不必说其他。
“夫子认为,读书人必须要有强大的体魄,如此才能够去思考,除去了宰予,他的身体很差,白天都需要睡觉,夫子也只能够叹息一句朽木不可雕也。身体如同木材,宰予的身体已经如同朽木一般,纵然是夫子这样的人也无法再雕刻苛责他了。”
子路随意教导自己新的小师弟一些儒家规矩。
而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宰予这样身体虚弱的人,儒家弟子都要懂得六艺,有着强健的体魄,以负载自己的学识,身体和智慧从来不是要分开的。
子路转头看向那驾驭牛车的少年,笑着道:
“不过,师弟你还真的做到了啊,哈哈。”
“这个孩子真的答应和你回来。”
那个名为珏的小姑娘神色冷淡下来。
当然,在看到夫子的时候,下意识往左边一步。
藏在了御者少年一侧。
是一种面不改色的怂。
又乖又怂。
子路微怔,旋即放声大笑。
约莫是这一日的晚上,终于,真正的客人在那位温厚神将的带领下回来了,那是一位雍容的女子,看到昆仑的神将被夫子的诸多弟子们胖揍,西王母眼底神色不知该如何。
而后看到了那驾驭牛车的少年。
最后和夫子见面,在简单的询问和闲聊之后,夫子注意到了西王母的视线,询问道:“您认识我这个弟子?”西王母平淡道:“夫子放心,我不打算带走他,我反倒是希望你教导他。”
“他原本是陶匠,生于天地,行走于荒野之中。”
“没有人教导过他,让他自由得生长,目前看来虽然还不错。”
“但是……我担心他以后会被一些错误的观念所裹挟。”
“以后……错误?”
夫子若有所思,道:“是担心他学坏?”
西王母道:“确实,但是他此人性情过于刚直,听闻夫子温良恭俭让,我希望你也能告诉教导他,温良恭俭让是什么,让他也学会温良恭俭让。”
雍容女子的语气轻松愉快。
她觉得夫子肯定会答应她,而且,只要一想到原本那人变得温良恭俭让,是个和煦书生,她就感觉很愉悦,但是出乎于预料,夫子居然毫不犹豫地就断然拒绝了她。
“他是我的弟子,我不会这样教导他。”
西王母道:“哦,不将他教导地像是你这样吗?”
老人和蔼回答:“天下多出一个模仿丘的痴人,却少了一个鲜活的孩子,这不就是一个悲剧吗?好比如同子路那样的人,你要让他如同颜回那样温良恭俭,这是绝不可能的,让子贡那样精通于言语和周旋的人,如同子路那样的勇敢,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样子路将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而子贡也会痛苦。”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上天赋予他的秉性就是他的天性,遵循着他的天性那就可以称之为是他的道,而顺着这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去前进,那才是教化啊。”
夫子地解释了中庸篇开篇的三句话。
而后毫不客气地反驳西王母,道:“所以,你要我教导他温良恭俭让,是让他扭曲他的天性,背离了他所应该走的道路。”
“那不是老师应该做的事情。”
“我已经能够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的性格就像是南山之竹,尖锐笔直,只要砍伐下来,就能射穿犀牛的皮甲,我不可能去让他学会圆滑,那就像是让一柄剑去做衣服上的飘带一样,说实话,他也不是这个材料!”
“就像是如果传授他的话,我不可能传授给他《易》。”
“他大概率是学不会的。”
老人揶揄了下自己的学生。
西王母皱眉,道:“那你打算如何教导他?”
夫子回答道:
“用礼和义去作为箭矢的羽毛,以智仁勇磨砺他的锋芒。”
他抚琴低吟以做回答:
“南山有竹,不柔自直,斩而用之,达于犀革。”
“吾当栝而羽之,镞而砺之。”
“使其入之愈深。”
我将会让他越发刚直,越发地凌厉。
让他拥有足以洞穿盛世和乱世的笔直意志。
和绝不会迷茫的内心。
这才是老师。
西王母张了张口。
不知为何,总觉得似乎经历了眼前这位老人的教导,那个曾经就性格很直接的陶匠会变得更加倔强和头铁,或许其他的人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是不知为何,作为昆仑主神的西王母能够真切感知到。
眼前这个老者,是真能把那陶匠转世的性格秉性引发到最高程度的。
也是最纯粹的程度。
仁义礼智信勇,铸造其天性。
搞不好千年万年后,那小家伙性格还是笔直如同箭矢。
无论经历多少乱世,仍旧凌厉地贯穿时代。
因为引导这天性完善下来的人,叫做孔丘。
西王母无可奈何,看着那仍旧有些木讷的少年,突而开口询问道: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道:“我是在路上被老师捡到的,无名无姓。”
“无名无姓吗?”
西王母若有所思。
“那么,珏。”雍容女子玩笑着道:“限你十日之内,取个名字。”
“作为他把你找回来的报答。”
面容冷淡的小姑娘沉默了下。
很快地给出了回答。
“……渊。”
西王母面色凝滞:“为什么……”
才从千年的封禁出来的小姑娘不解摇了摇头:
“不知道。”
声音顿了顿:
“但是,渊就是渊。”
“应当是渊。”
“渊的意思是……”
她声音顿了顿。
旁边老人抚须解释:
“渊……回水也。”
“从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也。”
“奔流往复,终归于此。”
“是为,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