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领导要稍带的东西是不多,只有两纸箱。
分量却不轻,捧在手上沉甸甸,箱盖没封,里面全是书。
改革开放的弄潮儿,连续两届全国人大代表,十大杰出青年,把一个小厂经营成年产值上亿、婉拒几十万年薪的企业家。
不光在江省有名,在全国也有一定知名度,中央电视台进行过专访,曾上过一本杂志封面。要见这么一位传奇人物,李晓蕾激动、兴奋、紧张,同时又很好奇,忍不住爬到后排想知道传奇人物看得是些什么书。
韩博瞄了一眼后视镜,笑道:“晓蕾,乱翻人东西不好。”
“上面又没贴封条,钱总帮收拾的,应该不算隐私,我就是随便看看,不乱翻。”李晓蕾拿起一本书,对着镜子做一鬼脸。
“看完放好,恢复原样。”
“知道了。”
书的种类很杂,企业管理、国际贸易、纺织技术、广告传媒、计算机应用、国际法……有中文的,有港版的,有英文的,甚至有几本西班牙语、德语和法语自学教程。显然不是买来填书柜装样子的,每本都有阅读过的痕迹。
主人爱看书,也爱惜书,每本目录页或每卷第一页空白处加盖有藏书印。
印章的字刻得很漂亮,内容更个性,不是“某某某藏书”或“书山有路勤为径,书海无涯苦作舟”之类的诗句,竟是一句顺口溜,第一本是,第二也是,一连翻十几本全是,李晓蕾哑然失笑。
“笑什么?”韩博好奇地问。
“侯市长是不是特幽默,是不是经常跟人开玩笑?”
“是挺幽默的,但他只跟职工开玩笑,极少跟干部开玩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藏书章很搞笑,从来没见过这么搞笑的。”
以前在厂办见过老领导的书,韩博反应过来:“有钱便买,没钱就卖,下雨收好,晴天再晒。”
“你知道?”
“厂里人全知道,其实不光厂里人,县里很多人知道。这是有典故的,在我们思岗是一个笑谈也是一个美谈。”
“什么典故。”李晓蕾爬回副驾驶,满脸好奇。
韩博示意她系上安全带,解释道:“侯厂没上过高中,只念过初中,原来跟我一样是农民。由于家离县城比较近,在物资公司找到一份临时工作,被安排在废品收购站收废品。”
“收废品,他原来是收废品的!”
“骗你干什么,那个废品收购站到现在都没关门。”
韩博同样感觉有些好笑,扶着方向盘说:“收废品要资金,物资公司没给他多少本钱,经常周转不过来,人把废品送过去没钱收,所以有钱便买,没钱就卖;废铁废铜和塑料这些当时不多,主要是各种玻璃瓶、废旧报纸和书刊,纸不能泡水,所以下雨收好,晴天再晒。”
谁能想到曾经赫赫有名的企业家,现在的南州市常务副市长以前是收破烂的,太搞笑太不可思议了,李晓蕾笑得花枝乱颤。
老领导的这段经历很搞笑也很励志。
韩博笑了笑,继续说:“1977年8月,小平同志在北京主持召开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当场拍板,改变文革时期靠推荐上大学的高校招生办法。江省高考时间确定为12月11号和12号,恢复高考的消息到10月21日才登报,离考试只剩一个多月。要迎考的知识青年,有一些基础比较好,更多的基础比较差,大多人没有念过高中,许多人连初中都没念完,而且荒废那么多年。考试要做准备,要复习资料,可是当时中学教科书就两本,一本叫《工基》,一本叫《农基》,跟高考完全两个路子。”
“后来呢?”李晓蕾急切地问。
“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修正主义路线的产物。文革时期认为学数理化违背上山下乡的方向,要斩草除根销毁,许多教科书沦为废品。侯厂当时思想比较活跃,认为国家总归需要科学家,需要工程师。他把收购站里原来的和之后收到一些教科书悄悄藏起来,没当成废品卖掉。国家恢复高考,机会来了,人家没复习资料,他有,有一整套60年代前期出版发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当时这套书在全国很抢手,出版社来不及印,只能印《代数》,印其中的一册。大城市谁家没知青,为了在农村的兄弟姐妹,好多人全家上阵,在新华书店门口排队,就为抢购一本《代数》。”
自己考大学不容易,老领导考大学更不容易。
韩博感叹道:“丝织总厂,就是现在的丝绸集团,那么多干部和大学生,侯厂之所以对我另眼相待,跟学习经历有很大关系。他用40天时间复习,考上大学。我用40多天复习,考到律师资格。直到现在,他还经常提醒我不要忘记学习。”
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冬季高考,570多万人参加考试,由于当时办学条件有限,结果只录取不到30万人,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一个没什么基础的初中生,用40天时间自学,成功考上大学,太不容易了。
“有钱便买,没钱就卖,下雨收好,晴天再晒。”再念这句顺口溜,李晓蕾不再想笑,感觉很有意义,很感慨,很感动。
侯厂和老卢是完全不同的领导干部,不是同一代人,但同样会变通。
韩博回头看了看,笑道:“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县委。当时大学生少,很吃香。坐办公室,整天写材料,他感觉没意思。丝织厂效益不好,产品销售不出去,工人拿不到工资,他主动请缨去丝织厂工作,县里任命他为副厂长。丝绸主要靠出口,当时出口主要靠外贸公司,企业是没资格参加广交会的。他不服气,带样品一个人去。结果进会场要有门票,门票要持县级以上单位介绍信购买,他出发时没开介绍信,买不到,进不去。涉外酒店住得全外宾,跟友谊商店一样闲人免进。他没办法,只能到处瞎钻,结果被公安当成盲流遣返回来了。”
媒体宣传的全光辉历史,哪里会报导这些。
李晓蕾感觉很有意思,满是期待问:“再后来呢?”
“去过一次,知道怎么回事,回来开始拼命复习英语。整天自言自语,走路说,做梦都在说。古总和钱总以为他精神有问题,以为是不是跟遣返有关系,许多职工真以为他受到刺激,变成了一个书呆子。第二年春天,他又要去。厂里坚决不同意,一是没钱,二担心他精神病发作,万一走丢没法跟亲属交代。他做过那么多准备当然不会放弃,厂里不给钱自己想办法,带上样品偷偷去了。”
韩博打转向灯超过一辆慢吞吞的大货车,接着道:“到了广州,他没再瞎钻,蹲在涉外宾馆门口等外商,跟广州的大学生一样毛遂自荐给人当翻译。他本来就是大学生,又头悬梁锥刺股大半年,口语非常溜,收费又低,很快找到一份临时的翻译工作。有外商带,哪儿都能去,白天在会场留意哪些外商有意采购丝绸,晚上带样品去宾馆推销,邀请外商来思岗实地考察。功夫不负有心人,交易会进行到一半他就帮厂里拿到600多美元订单。绕过外贸公司,直接面对客户,利润比之前高,并且有了稳定的客户。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600万,800万,1000万……不光创汇,不光搞活一厂,还带动全县搞蚕桑生产,多少老百姓跟着收益。”
前晚在丝绸宾馆吃饭,三位老总说过,丝绸集团上交的利税不算多,但能帮县里乃至市里完成创汇任务,能帮县里数以万计农民增加收入。
他在思岗只享受副处级政治待遇,不是县领导,但他为思岗作出的贡献却不下于任何一个县领导,难怪能直接调到另一个市当常务副市长呢。
想到这些,对即将见面的男友老领导,李晓蕾又多出几分尊敬。
进入江省有一个很明星的特征,越往南走经济越好。短短的六十多公里,能够非常明显的感受到思岗不如南岗,南岗不如南州。
思岗农村有一小半是小洋楼,南岗多一些,放眼望去南州几乎全是。
越野车开进市区,街道两侧正在搞拆迁,建筑工地随处可见。“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之类的标语一条接着一条。
上次执行解救任务来过,虽然是夜里,印象比较深刻,韩博轻车熟路开到市政府,在大门口打电话,不一会,老领导从里面微笑着走出来。
许多干部进进出出,下来问好不太合适。
韩博没下车,李晓蕾很有默契地爬到后排,老领导跟一个进门的干部打了个招呼,拉开门直接上车。
“晓蕾同学,辛苦了,欢迎你来我们南港,来我们南州。”
传奇人物看上去三十六七岁的样子,肤色白皙,五官端正,轮廓清晰。穿着一件深色夹克衫,衬得他肤色更白。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跟男友介绍的一样像个大学教授。
“侯市长好,不辛苦。”李晓蕾缓过神,急忙伸出小手。
“副市长。”
侯秀峰纠正了一下,松开她手,侧身笑道:“小韩,晓蕾,钱总没夸大其词,你俩果然是天作之合,果然郎才女貌。走,前面左拐,你嫂子刚安顿下来,今天正好开伙,给你们接风。家宴,不去饭店。”
“侯厂,我,我一点准备没有,初次登门,怎么能两手空空。”
“要准备什么,你认为我会缺什么?小韩,你能带晓蕾来我很高兴,要是带东西我反而不高兴。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