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微拂,郁郁葱葱的青松林中,一方白玉石桌旁,罗丰执黑子与月湖真人对弈。
“你这一场闹得可够大的,名动天下只在一朝之间。”
月湖真人落下一子,压住罗丰的棋势,言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亦没想过惹出这般动静,原本的目标是天榜十位上下,进得前十便算大功告成,而凭我自身在天人演武上的表现,约莫能挤进十一二位,还差少许,于是接近尾声时,稍稍松了下化身的枷锁,纵其自由,本以为剩下时间不多,他再能折腾也翻不出大浪,谁料竟给掀起这么一阵轩然大波。”
罗丰眉头略锁,手中黑子迟迟难以落下,也不知是为了棋局烦恼,还是为化身罗三惹下的一屁股麻烦。
这一番大出风头,固然给罗丰赚过足够的名声,但罗三的行为算是把三教六宗都得罪了个遍,连自家宗门的修士都没逃过,像那个一直以来看罗丰不顺眼的楚狂就被羞辱得够呛,罗三虽然没有杀他,却把他封了功体,像拖尸一样拖着到处晃荡,逼得他气急攻心,内息暴乱而自我重创,引发体内的印记给救了回去。
之前罗丰虽也败尽了三教六宗的高手,可他所用的手段堂堂正正,以寡敌众,任由他人挑战,谁也挑不出刺来,哪怕是被杀了一名星官的天庭,要报复也只能用私仇做理由,顶多放到暗地里进行,将理由拿到明面上只会让别人嘲笑他们没本领又输不起。
这是罗丰一贯的风格,克制杀心,如非必要不轻易开杀,在地皇陵的时候便是如此,这种占据大义名分的行为在自身没有强硬靠山的时候毫无意义,可一旦自己实力够强,背景又够硬,那么好处就会凸显出来,比如太上教迄今为止也没有明火执仗的说要替叶知秋报仇,顶多只有一个兆斜阳在上蹿下跳。
可惜这等好名声,半日内就被化身罗三破得干干净净,冠上了“血渊邪君”的称号——要说有这称号的是个正人君子,罗丰都不会信啊。
至于向别人解释,自家的化身不听指令,是擅作主张的结果,这种无力的辩解只会引来哂笑:要找借口也想个好一点的吧!化身不听本体的命令,早反客为主了!
事实上,绝大多数化身哪怕得到了本体放任自由的许可,他们的行为方式也和本体相差不远,因为化身和本体在性格、智谋方面都是极其接近的,是同本同源的存在,化身惹下的祸最后肯定也会算到本体的头上,绝非一句不相干就能推托。
罗三并不是例外,他的性格和想法实质上也是罗丰的一部分,只是罗丰懂得用理智来克制这些念头,但罗三不会,他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丝毫不会考虑这么做可能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以化身的智慧,其实不难预见结果,只是他压根不在乎。
罗丰能排进天榜五位,自然是将化身的实力考虑在内,对上他就相当于面对两个同级别的强者,即便是最为公平的擂台对决,他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放出化身,谁也不能指责他犯规。
既然享受到了拥有化身的好处,自然也要承担化身犯下的过错。
月湖真人瞥了罗丰一眼,道:“此番事了,你该避一下风头,正好依照宗门的规矩,弟子晋级天人后,当寻一处天外天世界游历,传播道统,此事你还未曾进行。”
罗丰落子的手微微一滞,沉默片刻后,道:“筹划失败了么……”
其实他早有预感,假如尊天神皇被揭穿了天魔寄体的真相,三教六宗早闹翻天了,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平静,但预感被证实了仍不免遗憾。
化身惹下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顶多算是麻烦,不能说是灾祸,天人演武说到底是生死由命,无人强迫,自己愿意参加,就要有承担死亡的觉悟,天人修士要学会独当一面,否则以后游历三千世界时,遭他人算计,致使身首异处,难道还要怪别人手段狠辣,不讲规矩吗?
虽然罗三连自家人都教训了,可对于崇拜强者的六道宗修士,这种行为不仅没有招来厌恶,反而视为强者霸凌天下的威仪,毕竟他不是窝里斗,而是将天下英雄教训了个遍。
至于其他门派的修士,则是敢怒不敢言,天榜第五的强者,同阶中可说没有能稳胜他的存在,而更高阶层的修士若是出手,则又犯以大欺小的忌讳。
身靠有强者撑腰的门派就是有这点好处,对方敢不要脸,我就比他更不要脸,换成那些小门小派,就算对方不要脸了你又能如之奈何?
就罗三犯下的这点麻烦,连罗丰都不会太过在意,更不用说月湖真人,能让这位胆大包天的人物说出避风头的话,唯一可能的原因,就只有揭穿尊天神皇身份失败一事。
然而,月湖真人却道:“这次的筹划对他人来说算是成功了,但对你我来说,却是失败。”她重重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字,压住罗丰的棋势。
罗丰略一思考,旋即醒悟:“是其他人被揭穿了天魔寄体的身份!”
这一点着实出乎意料,本以为天庭的掌教被天魔夺舍已经够不可思议,谁料居然还有其他大派的高层被渗透,什么时候玉洲世界成了天魔来去自由的地方了?难道地膜早就失效了?
月湖真人微微颔首:“是万兽宗的牧灵天君,在被七宝菩提树揭穿身份前,他突然发狂大笑,然后当场自爆躯体,其他人都来不及阻止,幸而有瀛仙宗的阵法守护,倒也没造成太重的损失。”
闻言,罗丰立即冒出一头念头:“弃车保帅!”
比起天庭的掌教,万兽宗的副宗主在重要性上显然要差上一筹,而提前暴露出这位,就能让其他人下意识的认为,潜伏的魔族奸细已经被揭发,不会再有其他人,毕竟就连罗丰这样早就笃信天魔渗透入内的人,都难以相信三教六宗里居然有两派的高层被魔族取代,更别说那些原本不知情的人。
牺牲掉一个牧灵天君,保住更为重要的尊天神皇,接下来他只要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能将“自证清白”的过程终结掉,让一切到此为止。
弃小保大,壮士断腕,设身处地的思考,罗丰认为只有这么一种方法可以在诸多极道强者的虎视眈眈下脱身,尽管这么做不免要留下疑点,惹人怀疑,可只要能保住性命,事后有的是手段来弥补,以天庭掌教的身份,可不是别人说验身就能验身的。
然而,月湖真人却摇头道:“最初本宫在听闻后,也是这般认为,但随后就听宗主言,在牧灵天君暴露后,最先提出将自证一事继续进行下去的,便是尊天神皇,而经过七宝菩提树的验证,证明他的确与魔族毫无关联。”
“是否有方法能瞒过七宝菩提树的查证?”这是罗丰听闻后的第一个反应。
“不能说没有,但很难,除非他事先就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特意准备了道器级别的秘宝,才能遮掩自身跟脚,七宝菩提树可是禅渡宗的镇教之宝,岂是轻易能够瞒过。”
罗丰皱眉猜测道:“莫非是归墟教、禅渡宗与我们之中有天庭或者魔族的奸细?”
可随后他又否定掉:“不对,假若真存在这么一名奸细,提前将消息告知尊天神皇,那么牧灵天君就没有暴露的必要。除非满足两种可能,一是尊天神皇与牧灵天君之间并无联系,相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故而无法告知;二是奸细也是临时才找到机会留下提醒的讯息,导致尊天神皇仅能自救,而来不及告知牧灵天君。”
月湖真人顺势推理道:“若有奸细,当以禅渡宗的嫌疑最大,他们对七宝菩提树的了解远甚他人,容易找到瞒天过海的方法。”
这一切的推理都基于罗丰得到的消息为真,尊天神皇是真的被域外天魔取代,但是就目前的情报来看,并没有任何线索指向这一点,一连串的试探反而证明了尊天神皇的无辜,相比上面两种不太可靠的猜测,或许尊天神皇本来就与天魔无关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然而,月湖真人却是没有半点怀疑。
两人一边分析交流,一边落子弈棋,很快到了收官阶段。
罗丰看了一眼棋局,发现继续下到最后,只要对方不出错,自己就会输掉一目半,不过他还是继续拈起一枚黑子落棋,没有认输。
“此番试探过后,局面将变得对尊天神皇格外有利,甚至比一无所获更佳,因为有牧灵天君吸引了所有的罪迹,只要是跟域外天魔有关之事,都可以推到牧灵天君的头上,再也不会有谁怀疑到他,接下来他只要稍稍收敛动作,让玉洲呈现出一种魔族踪迹正在消褪的假象,就能让一切盖棺论定。”
“他心中有鬼,必然要追查源头,寻找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本宫虽然抹去了所有与你有关的痕迹,但诸事没有绝对,一切当以小心为要,前往其他大千世界,能将你的命数遮掩掉,另一方面,也可以伪装成是牧灵天君露出了马脚,令其误以为,这一次行动本来就是针对牧灵天君。”
罗丰落下最后一子,清点棋局,果然输了一目半。
他不以为意,站起身来,道:“既然都要走了,又无法挽回化身做下的事情,干脆再闹大一些,尽可能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哪怕我离开玉洲一段时间,也能让人牢记邪君的名号。”
月湖真人闻言,颇为赞同道:“合该如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越是高调,那些烦人的苍蝇才不会来骚扰你。”
……
天榜名单既出,最后的期待得到满足,留在瀛仙宗的修士很快就少了大半,人烟渐渐变得稀少,不过关于天榜的热度却没有消退,随处都可听见人们讨论与之相关的话题,比如认识天榜上的某某某,而这位又在天人演武上做过什么壮举,以及关于他们的天榜排名是否合理。
“这一届的新晋天人修士着实人才辈出,我经历了六届万仙大会,还从未见过一口气有这么多新人挤上天榜的情况,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说不定是天下将乱,必出妖孽……”说话者突然感受到数十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连忙改口,“其实数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质量,这次居然有六人能冲进天罡三十六位,将一群法相境强者都挤了出去,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地方。”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照我说,还有许多人是被低估了。羽化宗的凰龙剑,我觉得就有资格挤进天罡位,她可是正面赢了一位同样证见了先天开辟大道的强者,修炼的又是昔日赫赫有名的《凰龙剑法》,还有瀛仙宗的潇湘仙子和清荷居士,他们的排名应该更靠前面,而不是止步九十、九十一位,说到底是那位血渊邪君太妖孽,才导致两人的表现不佳,论实力,两人双剑合璧实不下于狮王,分开来至少也有七十位到八十位。”
“没错,听说这一届新晋天人最厉害的是六道宗,结果他们一批人因为帮助邪君对付应龙一脉的龙魔族长,导致元气大伤,不得不提前回归,导致没有出色的个人表现,实力全部被低估,大多排在地煞位的后半段。”发言者无比唏嘘地说道。
“没办法,天榜排位相比明面上的修为和功法,更看重战绩。要说低估,傲宇龙子和韦陀尊才是真正被低估的,他们两人的战绩都不差,较之天榜排名前列的强者都不逊色,结果就因为两人败给了邪君,于是排名就往后挪了好几位,可对上邪君这种超出常理的怪……强者,只输上半招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照我说,前十他们都有资格竞逐。”
“因为两人输的对象只是邪君本人,当时邪君连化身都没有动用,评价难免要下调,‘血渊邪君’这个称号指的是两个人,前者指的是化身,后者是他本人,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天榜第五。血渊邪君这样的天才人物只要没有半途夭折,未来一定能成就极道强者,要知道上一位在天人演武后就晋级天榜前五的,就是那位天下无敌的剑神。”
血渊邪君的风头极大,可终究是最近才冒出来的名号,和剑神这样传说中的人物相提并论,不免惹来许多剑神崇拜者的反对。
“我承认血渊邪君是厉害不假,但要说跟百世一人的剑神相比,未免太抬举他了,要知道剑神当年根本没参加天人演武,不屑与同辈较量,他直接在万仙大会中挑战久负盛名的天榜强者,并一一击败,取而代之,最后天人演武结束后,他就占据天榜第四的位置,比血渊邪君都要高一位,这还是因为天榜前三都不是擅长用剑的修士,他没有兴趣挑战而已。”
出言者将剑神的成就尽情地赞美了一番,以此证明剑神的出众,旁边一些老陈的修士也纷纷点头赞同。
厚古薄今是常态,否则怎么显示自己的博学多闻。
旁边一名相貌年少的书生忍不住道:“剑神那一届的新晋天人里根本没几个厉害人物,进了天罡位的就两个,一个就是剑神,另外一个还是堪堪排在第三十五位,比最末高上一位,进地煞位的也只有十来个,论人才的数量和质量,给现今这一届提鞋都不够,当年的剑神若是参加现在这届的天人演武,肯定做不出不屑参与的高姿态。照我说,这一届的傲宇龙子和韦陀尊都有和剑神一争高低的资格,至于和血渊邪君相比,究竟孰强孰弱,也只有真正交手了才知道。”
方才的剑神吹捧者用鼻孔哼了一声,轻蔑道:“傲宇龙子和韦陀尊?这两人连天榜前十都没进,也敢拿出来和天下无敌剑神比较,要我说,他们得庆幸自己没有和剑神同年代出生,否则只怕挡不住剑神一剑……”
众人讨论得正激烈,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兴奋的喧嚣声,而且是一波波的涌过来,每个人听到后,都露出震惊的表情,然后再说给下一个人听,仿佛花卉一样次第展开。
“怎么了,万仙大会都已经结束,天榜都出来了,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消息吗?”
翘首期待中,击鼓传花的消息如晴天霹雳炸落下来,震住在场众人。
“傲宇龙子剑败天榜十位,九幽派的吞海鬼骁!”
“韦陀尊力搓天榜九位,天庭的千钧神力王!”
场中先是静默了一阵,随后方才与人争辩的书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刚才说这两人连前十都进不了,现在人家立刻挤进去了,还是用最无可争议的方法。”
被讽刺者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又不是血渊邪君战胜前列天榜强者,说到底,还是没有一人能超过剑神的排名。”
言语甫一落,远方又有一次消息传来,而且传讯者直接用运功大吼的方式。
“血渊邪君挑战天榜三位,天庭的日曜神君,激战两个时辰,最后用诛仙剑阵毁去羲和法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