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密林中坎坷不平,阴暗难行。达尔汗一手扶着树干,气喘吁吁。他身边人影幢幢,是五百名舍弃马匹,高举火把的建州精兵。行进中的队伍发出各种零碎的撞击声,脚步声,默默移动。
北地的长青树林异常茂密,脚下的树叶常年积累,踩上去软软沙沙。时不时有飞禽走兽被惊动,发出阵阵怪叫。达尔汗望着好似看不到头的山路,已经累的快要脱力。
柳河寨一战,周青峰小露锋芒,达尔汗兵败等死。黄太吉倒是给他个阵前立功的机会,这是主子的恩典,也是看在了阿巴亥的面子。可达尔汗心知自己还是死了得好,否则追查起来反而拖累了家人,自己也将名誉扫地。
只是这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好歹能博个战死的待遇。黄太吉策划夺占周青峰的小要塞,达尔汗自然是要上阵的。只是他先前的重伤未愈,此刻又要翻山越岭……说实话他现在连刀都拿不起来,真的就是去送死的。
哪怕是掌握强大力量的修行之人,也是会受伤,会病痛,会绝望的。
都已经惨到这份上了,偏偏无人同情达尔汗。
军队里面最讲战功,打了败仗就要受歧视。
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汉家小子打个落花流水,连关键的中转寨子都被烧毁,这事已经是奇闻。更连累出征的将佐兵卒们连个睡觉休息的地方都没有,达尔汗能得同僚的好脸色才怪。所有人都觉着这乌拉部的废物真正该死,没当场砍头就是便宜了他。
可有谁知道当时的周青峰有多难对付?压根没人关心这事。
达尔汗有苦难言,更无力辩解。这会他只能咬牙硬撑,撑到战场上等着攻击开始就死了算了。死了就没有那么多流言蜚语,抹黑指责。
五百名建州精兵在天黑后出发。他们要绕过额赫库伦城外的一条河,通过一段密林,翻过个山坡才能抵达周青峰修的那座小要塞。
队伍里都是些常年打仗的老兵悍卒,全员披甲,装备精良。还有大汗第五子莽古尔泰在内的一帮建州悍将指挥,所有人都觉着此战必胜,就是道路难行了点。
由于地形限制,莽古尔泰没办法骑他那头体形庞大的地龙。身材高大的他背着长弓,抓着重矛也走在行军队列中,看着倒也普通。在整整折腾两个来时辰后,他终于带队抵达目的地附近的树林,只是今晚天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把火把灭了。”莽古尔泰下令道。
五百精兵立刻相互传令,原本在山岭蜿蜒的亮光当即熄灭。
“达山派来的向导在哪里?问问接下来该怎么走?”莽古尔泰又命令道。
达山的一名手下被拉了过来,向莽古尔泰指明道路。这人指天发誓道:“那寨子里都是些奴隶兵。有五贝勒在,攻下来不是难事。我家主子说了,只要建州部愿意助他登上额赫库伦的部主之位,这周青峰的人头就是他送上的谢礼。”
“那么我们建州部的大妃呢?”莽古尔泰阴着脸又问道。
“大妃应该就在周青峰手里,拿下他自然知晓了。”达山的手下说完还恨恨骂了句,“听那些奴隶们传言,那个汉家小子还胆敢对大妃无礼,这次定然不能饶了他。”
哼……莽古尔泰胸腔里重重出了口气,又叫上来一贼眉鼠眼的家伙,“毛阿大,你曾修过的寨子是这个方向吗?”
毛阿大在柳河寨逃脱投靠莽古尔泰,这会也被拉到阵前听用。他站在山岭前向黑夜中眺望,可什么也看不到,“回主子,这山中路多,奴才得走近些才能认得出。不过以额赫库伦城的方向来看,周小子的寨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
额赫库伦城头的阴雷更加密集了,电闪雷鸣时刻不断,黑夜中倒是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方向参考。加之城外还有河流以及坡岭用作指示,大致的方向应该不会错——打仗的时候最怕搞错方向和道路,这种事哪怕在后世的朝鲜战争以及对越反击战都还无法避免。
现在有两人指明方向,莽古尔泰稍稍放心。他终于定下战斗决心把达尔汗叫上来命令道:“达尔汗,我们也是旧识了。老八说给你个机会,我也可怜你一把年纪,现在你带人上去吧。”
爬了老半天的山路,达尔汗后背的伤口反复开裂,血水浸透他半个身子,疼痛让他浑身颤抖。现在莽古尔泰命他打头阵,他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连忙磕头谢恩,然后带了一百人的队伍杀了出去。
而等达尔汗一走,莽古尔泰却并没有继续跟进。他站在自己选定的出发集结地努力看向黑夜,试图要看穿这团浓墨般的遮蔽。他的目标并不是那个小小的寨子……
有将佐低声询问何时进发追上达尔汗,莽古尔泰却摇摇头看向额赫库伦方向,“让达尔汗先打一场,我不担心那个小破寨子,我只担心褚英。我那个大哥不是傻子。”
达尔汗也曾多次到周青峰的要塞工地来,对这片地方的道路地形还算熟悉。他带的一百来人走的轻快,没一会就穿过河滩树林抵达要塞外的空地。虽然达尔汗不懂军阵,但建州精兵们还是列阵前行,快速推进。
可队伍在黑夜中走了一段距离就自然散漫,沿途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安安静静。开始达尔汗下令整队维持阵形还有人听,但很快队列中的兵卒头目就懒得搭理他,只是快步前进而已。
“等一会,慢一点。”达尔汗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后背的伤势疼痛难忍,走一步就疼的他龇牙咧嘴,慢慢的就跟不上队伍的步伐了。
呵呵呵……哈哈哈……回答达尔汗的却是队伍中的一阵阵笑声。
其实这一百人中真正带队的是正白旗的一名牛录额真,听到达尔汗的呼喊就忍不住斥责道:“达尔汗,你在大妃身边待太久都变得像个女人。眼下我们连个哨探都没看到,敌人肯定都在睡觉,快快冲杀过去便是,偏就你多事。五百个奴隶而已,都不够我们杀的。”
达尔汗紧追几步,就想赶到指挥的牛录额真身边。他扬手试图拉住对方,苦口婆心地说道:“拔斋兄弟,你可得小心。这周青峰不寻常,他会军阵术法的。那小子鬼的很。”
“会军阵又如何,我也不是废物。我们一百多精兵上去就是合围,你说的汉家小子能摆出多大阵势?”指挥的牛录额真神情凶悍而狡诈,他说完还摇摇头道:“达尔汗,你就在后面待着吧。我们也不指望你上了,你说不定还能捡条命。”
这带队指挥的牛录额真也有‘筋骨三层’的实力,手下还有好些个‘筋骨一二层’的骨干白甲精兵。这些人常年作战就没吃过亏,发现战机更是不迟疑,一看对手连个外围岗哨都不派,立刻恶狠狠的扑了上去。
黑夜作战,讲究的就是个突然。
达尔汗却越来越无力,实在追不上。他气喘吁吁的落在后头,只能看着那一百来人消失在黑夜中。而他扭头再看自己出发的方向,却发现原本应该跟上来的莽古尔泰居然没动静,一时更是茫然无措。他掉队无法跟上,最后只能跌坐地面,无声痛哭。
达尔汗觉着自己的身体应该是撑不过这最后一战,他想死在阵前都做不到。
没一会的功夫,刚刚进发的一百多人已经抵达要塞外。刀枪撞击,恶斗厮杀的声音迅速响起,不是还有一团团的火焰爆开,隐隐照亮那座修建在河湾边的小要塞。达尔汗又想起自己要死在战场上的宿命,奋力站起来向战斗的方向走几步。
他只走了十来米远,就发现要塞前的战斗不但没有快速结束,反而越来越激烈。他甚至能听到风中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号令呼喊‘列队’‘蓄势’‘突击’。这几声号令之后,就能看到有青光从黑夜中透出,惨叫和怒喝立刻就会交织在一起。
“是周小子,他在组织军阵。”达尔汗听到这声音就又提振了几分力气,继续向前方紧走几步。“听他喊的如此凄厉,这混小子难道真的连岗哨都不安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达尔汗脑子里在胡思乱想,可几步后身体忽然一软就跌倒在地面上。他只觉自己已然脱力,后背的伤势让他流了太多的血,现在真的走不动了。只是看前方热战不休,他又不甘心就此死去,觉着自己说什么也得死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
达尔汗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地面爬啊爬,可爬了一会后却感觉身体发冷,他不禁心急暗想:“我要死了么?我这是要死了么?”
脑子里焦急万分,手头上却虚弱乏力,达尔汗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阵拖沓的脚步声。他连忙扭头,只见黑夜中忽然多了许多红色的亮点。再仔细一看,是好些行动迟缓,两眼透红的行尸。
啊……看到这么多不死的鬼怪,濒死的达尔汗也忍不住惊叫,心里一阵毛骨悚然。行尸是最低等级的鬼怪了,速度慢,战力弱,正常人都不怕。可眼下密密麻麻的行尸不断从达尔汗身边走过,数量多的异乎寻常。
所有行尸都面容呆滞,浑身滴水,迈着僵硬的步伐向正在战斗的要塞走去。达尔汗刚刚还想这些鬼东西是从从哪里来的?看到它们全都浑身滴水才醒悟到——这些行尸之前都藏在要塞边的头道松花江里。
“小心,有埋伏。”达尔汗奋力大喊,试图提醒正在要塞前战斗的那一百多建州精兵。可他喊声微弱,风一挂就被吹的无人听见。
偏偏这时要塞方向也传来周青峰扯嗓子的大喊声:“贾刚,你他喵的死哪里去了?说好的行尸大军呢?老子这里要扛不住了,这帮建奴精兵太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