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天在欣慰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之时,陆域也陷入了一片狂喜中无法自拔。
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能通过中华制造的筛选,成为供应商之一!
而且做的还不是塑料件、线材之类无足轻重的外围配件供应,而是游戏机专用的五层PCB板!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都快傻掉了。
要知道,好多比他规模大、技术力量更强的企业都被刷掉了。还有些虽然接了些业务,却也是不太重要的外围元器件、配件供应。
被指定为PCB板供应商,无异于跟中了特奖一般。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崇文厂是做PCB的没错,可是厂子的规模不到五百万,技术人员连他在内,总共才两人。
他用了一年时间,才好容易靠自己查资料、请教国营电子厂的技术人员,新添了一些国营厂淘汰下来的二手设备,又聘请了一位高校教授,帮助他解析各种复杂的技术难题,掌握了双面板的制造工艺。
虽然他极度渴望,但理智告诉他,以崇文厂的实力,是没可能成为中华制造供应商的。
可谁曾想到,他就居然中了!
“为什么是我?”他结结巴巴地询问前来面谈的业务部工作人员,兀自不敢确认。
工作人员惊愕道:“难道陆先生也不想成为我们的供应商?”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毕竟我们厂规模小、技术力量也不强,刚刚才掌握双层板的制造工艺,怕是无法达到你们的要求,耽误游戏机项目的推出。”陆域连忙摇头,生怕对方误会自己真的没有兴趣,拒绝了中华制造的好意。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尽管来的企业,都希望竞标成为中华制造的供应商之一,但是大家的要求各异。
对于小厂来说,能有份合同就笑得合不拢嘴。但对那些志向高远的大中型企业来说,他们的眼光可不只有这点,他们看中的,都是代工费更丰厚、技术含量更高的业务,一般的小业务他们连瞧也不瞧。
陆域就知道有几家大厂,虽然也通过中华制造的竞标,但当听说中华制造只愿给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业务的时候,就跟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当场就脸红脖子粗地跟洽谈的工作人员吵了起来。
最后他们也没接受这份合同,气冲冲地回去了。
当时他还直叹气,觉得这些企业实在不懂的业务难得,居然会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如果把他们的业务给陆域,他当场就能笑成一朵花。
业务难寻啊,尤其是中华制造的业务,能接到一个就自个偷着乐吧。
哪还能挑三拣四。
“呵呵,原来是这样,那我就稍微跟您解释一下原因吧。要不然,我看您也不能安心。”工作人员明白了他的心理,放下合同,笑着对他说道,“您能通过我们的竞标,最重要的不是您的企业规模,而是您这个人,我们很看重!”工作人员笑容一敛,正色说道。
“看重我这个人?”陆域不明白地反问道。
“对!您是八二年高中毕业的吧,之后进了天津元器件厂当一名工人。
在厂里,您一边工作一边自学电子专业知识,据说您当时还是位活跃分子,经常向厂里的技术人员请教问题、针对生产提出各种合理化意见。
因为意见提得太多,还被车间主任当做了刺头,被发配去守库房……”工作人员没看资料,就这样空口将他的经历说了出来。
陆域大吃一惊:“连我刚工作那段时间的事,你们都调查了?”
“当然,我们要招收供应商,肯定要了解企业经营者的详细情况。根据他的过往,才知道这样一位掌舵人,是否是我们所需要的合作伙伴!”工作人员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借着继续道,“我们对您最欣赏的,是您在担任仓库保管员期间,并未因此而懈怠,不但花费大量时间清点了所有库存物资,同时还重新总结出一套不错的进出库制度。
而且您严格遵循进出库要求,不但自己不贪不占,也多次严词拒绝了一些人希望从库房里拿材料、元器件的无理要求,保证了国有财产没有损失。
从八五年到九一年,您一直兢兢业业,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给国家和企业造成一点损失。
可也因为这样,当企业经营状况出现问题的时候,您成了第一批在家待岗的员工。
就这样,您也没吵没闹,就在家待了两年。
直到家里经济情况实在撑不下去了,您妻子生了病都不敢去医院,只能在家硬撑。在这种情况下,您为了让妻子不再受苦,终于毅然决然告别妻子,南下广州闯荡。您从元器件做起,一点一点攒了点钱,先是给妻子治了病,然后才有资金创业,随后就告别了广州的繁华,回妻子身边,与她一道开办了现在这个崇文电子厂……”
“够了!”陆域想不到对方对自己竟然如此了解。
听着对方历数他的履历,他脑海中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某些隐藏了多年的疮疤,再次被揭开了,终于无法忍耐,大吼了一声,双手握拳,痛苦地低着头,身体颤抖不止。
“抱歉!”工作人员安慰地将手放在他的拳头上,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这些都是不好的记忆,可对你,却是珍贵的人生体验。也正因为这段经历,您才能在创办崇文厂过程中,遇到了那么多困难,也咬牙坚持了下来,靠着良好的口碑慢慢做大!
这种百折不挠的毅力,令我们非常敬佩,也是我们所需要的!
而且您的起点虽低,却一直没有放弃向上的勇气,并且知道学习知识、弥补自己的不足,还成了厂里最好的技术人员。
同时您在认为必要的时候,能够毫不吝啬地付出相当报酬,聘请高校教授当顾问,靠自己独立完成了技术升级,成功掌握了双面板的生产工艺,这份眼光和魄力,非常为我们所赞赏。
你能成为我们的PCB板供应商,绝不是什么侥幸,而是必然!”
“谢谢!”
陆域依然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回答了一声。
他不敢抬头。
因为他怕自己默默流泪的样子,被别人看到。
他就是这样的人。
去世的爷爷从小就教育他,男孩子要有骨气,就算有眼泪,也要往肚里吞,他也是这么做的。
这一生中,因为被领导另眼相看、因为铁面无私挡了别人发财的路,他受过无数的委屈,也曾流过很多次泪。但他从来没当着别人的面流过眼泪,他不想让别人看笑话,每次都是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哭几声。
等哭过以后,他就再次昂起高傲的头,遵循着自己的本心,继续向前,百折不回!
这些过往经历,他连父母妻子都没告诉过,所有的重担都是一个人扛。
他以为这些事情谁也不知道,会被他带到坟墓。可没想到中华制造竟然事无巨细全都调查了出来,并因此获得了对方的认可,选择他作为了一个重要零部件的供应商。
这对他而言,是一个莫大的激励。
甚至,比成为供应商本身,对他的激励效果还要大。他觉得这辈子的所作所为,总算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这种认同感,让他此刻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将这些年来的辛酸、委屈、痛苦都宣泄出来。
于是,他就真的哭了起来,生平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嚎啕大哭。
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始终将温热的手,覆盖在他的拳头上,静静地坐着,直到他彻底宣泄完毕。
“谢谢您,谢谢中华制造。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陆域抬手抹了抹满是泪水的脸,发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很是难堪,一时找不到擦脸的东西,正准备用袖子当手绢,就看到一封纸巾递到了他面前。
“没事,谁都有伤心难过的时候。你很能忍,但再能忍的人,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那就不妨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咱们再仰头起航!”工作人员轻声鼓励道。
“嗯!”陆域飞快擦干净脸,将没用完的纸巾还回去,用力点着头,“我会的!”
“那好,我们回到开头,关于成为我们的供应商,专门负责PCB板的生产,你同意吗?”工作人员笑着摆摆手,让他将纸巾收起,然后问道。
“我们的技术不足以完成这个委托,你们会帮我们吗?”陆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实事求是地问道。
“当然!
我们不会让供应商,去干做不到的事。
崇文厂的情况,我们很清楚,靠现有技术、设备,包括工人,是没法达到我们要求的,这点毫无疑问。
但这不是问题。
比起企业本身,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在我们眼中更加值得信赖。
设备、技术,这都是小事。
能够制造五层PCB板的生产线,我们可以提供;技术,我们会给你们发放详细的技术说明、设备操作手册、工艺流程,并且会对你们的技术人员——不只是你和另外那名技术人员,你可以再多招几个,组建一个完善的技术部门——展开为期三个月的完整培训。
人手方面,你也可以再招一些有相当电子厂工作经验的工人。到时候我们也会派我们的技术员,跟你们一道去厂里,组织培训。
资金你不用担心,因为你是我们指定的合作伙伴,我们会向你提供贷款的。利息很低,基本就是象征性的;还款期你可以定为两年、三年、五年都行。
这些资金,足够你引进设备、聘请技术人员、招收更多的工人,甚至还能把厂搬到你们省城的电子工业开发区,租一个更大、更好的厂房……”
“太多了太多了,我怕还不起!”陆域越听越心经,连忙摇着头,不敢把摊子扯这么大,怕经营不善,最后还不起钱。
“那看你自己的意思吧。不过我相信,等过两年,不用我劝,你自己就会搬到更好的地方去,扩建企业规模。”对方也不强求,微笑着说道。
陆域心头一荡,禁不住有些悠然神往。
若是企业真能搞得那么好,那么就算背再大的债,他也拼了。
而且有中华制造支持,似乎也不只是白日梦。
“其实您若是想发展得更快一点,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投资入股……”对方看到了他脸上向往的神情,微笑着提出了一个新建议。
“入股?怎么个入法?”陆域心中一动。
对于入股,他内心并不排斥。
在广州闯荡的那些年,他对如果做企业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知道在广州,在香港,在国外,股份制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经营模式,并不意味着会失去企业控制权。
他相信中华制造是不会谋夺他那点小小的家当的,所谓入股,主要是希望能多支持他一点,让他能做得更大,可以为中华制造提供更好的服务。
如果可能,他也想走得更快一点。
他倒不是渴望挣更多钱,现在一年十几万的收入,已经够他让父母、岳父岳母过上一个安心的晚年,给妻子一个安全而又温馨的家,让孩子不再只能看着别的小孩子能有各种好玩的玩具,而自己只能眼巴巴看着。
他不贪,觉得这些钱已经够了。
但是这次苏城之行,尤其是去了力波,见识了钢铁城的壮丽景致,他感觉不想再回到小小的崇文厂,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经营下去,平静地过完一生。
他渴望从现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跳出来,上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去见识一个更加壮观的世界。
如果有可能,他也想站到和中华制造同样的高度,笑看天下风云起。
那该是多么的快意。
人生若是能够如此,那他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那要看你准备搞多大的规模了,我们准备的合同,有百分之五、百分之十,一直到百分之三十五,好几个档次。你需要的资金越多,我们所占的股份自然越高。
而且不同的股份比例,要求也会不一样。
从只派驻厂代表,到派驻财务人员,再到给予技术人员支持,最高到成为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要求逐步升级。”
陆域大吃一惊:“你们最高只要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且只派一个人过来当副总经理?”
“当然!我们投资的目的,主要还是希望合作伙伴能发展得更好。百分之三十五,我们觉得很合适,既能保证我们的利益,又能激发经营者的动力。再多,我怕双方将会在经营上有太多冲突,那就跟我们的初衷不符了。”工作人员耐心地介绍道。
“那好!我决定了,咱们就照最高的要求来!”陆域本就是个行动果决的人,脑子里认真地权衡了一下利益得失,当即就毫不犹豫同意中华制造入股。
只要企业发展得好,只要不剥夺他的企业控制权,就算倒三十五他也干!
他相信,当企业做大做强以后,就算他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甚至哪怕是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五,他的所得,也远远大于现在所有。
同一时间,徐猛也在合资协议上签下了字。
他也成了中华制造的供应商之一,只是他就不像陆域那样可以独立承担PCB板的代工,而只负责机壳上的一个塑料扣件生产。
这业务毫不起眼,挣得也不多,但他还是像面对一笔千万级的大业务一般,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看来,能借此与中华制造拉上关系,就是最大的收获。
十二月到一月间,陆陆续续有上百家企业相继与中华制造达成了供应协议,顺利完成了这次业务联组建工作。随后,各个厂家纷纷派出了自己的技术人员、车间管理人员,前赴中华制造接受培训。
而中华制造方面,也如约向各厂家派出了技术人员,为他们代为培训工人。
同时,一套套设备、一条条生产线,在此后数月间走出中华制造的车间,运送到各个代工厂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