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苏清风总觉得，江锋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就好像……他认识自己一样。

两人四目相对，江锋的眼神触及到苏清风的时候，他又默默移开脑袋，低下头去了。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苏清风就没见他露出过笑的痕迹，天然嘴角就向下抿，凶巴巴的，更像是狼崽子了。

林端阳似乎没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流，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屋，这东北的大雪天，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在冰天雪地里撒一泡尿下去，没过多久，那尿都会被冻成冰。

更别说是江锋只穿着芦苇絮填充的衣服了。

就连苏清风这样的陌生人，都有些看得心惊胆战的。

这小子还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啊。

一走进屋内，暖融融的温度，让江锋一下子打了个寒颤。

仿佛把体内的寒气，都一下子驱出来了。

宋锦绣看到江锋，见他有些狼狈的样子，没来得及介绍苏四卫父子俩的存在，而是有些心疼地走下炕，把江锋揽在怀里：

“你这孩子，脾气就是倔。都说了来见我们，不需要带东西，结果不带东西，愣是不来了。你傻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没给你东西，你给我们做什么？”

江锋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江锋抿了抿唇，有些贪恋这样的怀抱。

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想起已故的母亲。

苏清风琢磨着，他和老爹应该也走了。

只是这时候，唐教授又突然咳嗽起来了。

他戴着缺了一只腿的眼镜，眯眼看着手上皱皱巴巴的纸张，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支炭笔。

他写的什么，苏清风也看不懂。

专业不对口。

要是写鱼汤的一百种做法，他可以说上一天一夜，都不带磕巴。

实际上，别说苏清风看不懂了，就连在场其它人，也根本没有一个能看懂。

见唐教授咳嗽了，周盛皱着眉头，不怎么赞成道：“唐老，您应该休息了。”

唐教授置若罔闻。

周盛无奈，换了种说法，“小锋来见您了。”

唐教授这才缓缓转过头，看了过来。

他先是将注意力放在苏清风身上，眼神略有些欣慰，然后等看到江锋手上小袋子的时候，瞬间板起脸，有些不悦：“我不是让你下次来别带东西吗？”

江锋抿紧唇，打开袋子，露出麸皮，硬梆梆地开口，“我反正就是地主家的狗崽子，没什么好东西，你要是看不上麸皮，那就丢了吧。”

说完，江锋的眼眶就红了。

玉佩没了就没了吧。

反正这年头，那种东西也不值钱。

就算以后又值钱了，他也保不住这种东西。

他只是难过，玉佩就算丢了，也没能换来小米。

听到江锋的话，唐教授把炭笔一丢，瘦削的脸庞，让他看起来更添了几分严肃。

“胡说！麸皮掺着吃，最有营养，我以前就爱这么吃，就好这么一口。”

苏清风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这里的生活很苦。

但是同时，他又觉得，这里的生活很甜。

精神上的。

当然，仅限于苏家村。

苏家村有大队长和村支书在，再加上靠近山沟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就比如青山村……

苏清风在心里默默摇头。

今天是除夕，苏清风和苏四卫也没有长留的打算，大概说了一会话，就告辞了。

在说话的过程中，苏清风观察到，唐教授似乎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

那张纸都快被写满了，很多计算公式只能在墙上大致写下。

他实在看不过去，看似从身边的袋子中掏出了一个有些花哨的本子和一支铅笔，实际是从系统仓库中拿出来了。

这些东西，是上次从张利民那买的。

后来苏清风觉得放在房间里危险，容易被发现，又放到仓库里去。

如今正好给唐教授打草稿。

就见唐教授有些稀奇地看着这个童心满满的本子，然后一咬牙，愣是把封面撕下来，只留下内芯的纸张。

苏清风一怔，旋即快速反应过来。

唐教授是怕到时候发现什么，顺着本子的线索，牵扯到自己。

苏清风心情有些复杂地接过封面。

有了这一茬，苏清风和唐教授也聊起来了。

只不过这聊，是唐教授单方面的聊。

苏清风只听出个大概，唐教授的研究方向，是数控机床。

按照苏清风的记忆，这段年月下，上头是比较重视机床工业发展。

可是直至70年代中后期，才全面启动数控机床研制生产工作。

唐教授这么早就开始研发这类东西了……

苏清风听他在那唠了半天，其余的对他来说太深奥，没听懂。

因为……他只是个会做饭的文科生啊！！

所以等到临走时，苏清风难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倒是唐教授，难得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有人一直认真倾听，他自己还有些意犹未尽。

苏清风被他看得发毛，生怕自己被叫住，又不好意思拒绝，拉着苏四卫，逃也似的溜了。

等到他走远，唐教授才哼笑一声，“这小子……”

江锋坐在炕上，摸着温暖的被褥，凝神望向苏家父子的背影，这里的变化……似乎都是他们带来的。

正想着，他突然听到宋锦绣叫他。

“小锋，你把你的袄子给我一下，我把之前旧被褥拆了，里面还有一点棉花，刚好给你的袄子重新塞一下，不然都是芦苇絮，这可咋过冬呢？”

江锋心头，蓦地跳了一下。

酸酸软软的。

……

苏清风和他爹，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

回到家以后，就见老娘又开始折腾。

小老太太就是个闲不住的性格，早早地就开始包饺子了。

黎景那厮仗着拿来的“五花肉”，所得来的情面，乐呵呵地提要求，说要吃什么猪肉白菜馅的，酸菜猪肉馅的还有韭菜鸡蛋馅的饺子。

对了，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其中的馅料必须让苏清风来做，这小子做韭菜鸡蛋那是有一手的。

苏清风听到这话，暗自磨牙。

看在肉的份上，忍！

他决定了。

待会韭菜鸡蛋馅的饺子蒸出来后，一个也不给黎景留，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看得到，却吃不到。

想着，苏清风一屁股挤开还在逼逼赖赖地黎景，半是威胁半是诱惑的，让他乖乖去厨房剁肉馅去了。

这活最费劲。

交给他最合适。

不知不觉间，每户人家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腾。

苏清风手里一边捏着饺子，一边看门上的新对联。

合家欢乐迎新春，内外平安好运来。

横批：四季平安。

还挺符合苏清风的想法的。

人活一辈子，也别总想着拼命赚大钱，钱嘛，总是赚不够的。

平安才是真正的福气。

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他往自己手中的饺子馅，放了个一分钱的硬币。

黎景见苏清风盯着手中的饺子发呆，难得放下因为剁馅，而酸胀的手，幽幽道：“你是不是想做些手脚，这样晚上的时候，就可以多吃到点带福气的饺子。”

这传统苏清风当然知道。

就是在饺子中放硬币，谁能吃到有硬币饺子，那么来年就是有福气的人。

苏清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像你？”

说完，他默默在饺子上做了一个小标记，然后风轻云淡地放到砧板上。

这厨子做的事情，怎么能叫动手脚呢？

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这个时候，灶房里已经开始蒸饺子了。

今年算是个好年，地里丰收，家里也喜事不断，老太太高兴，难得做了白面饺子，一家人就坐在炕上，对着一大盘的饺子，流口水。

旁边还放着一瓶醋，谁吃不够就继续加，为了照顾黎景的口味，大蒜、大葱，那更是应有尽有。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饺子蘸醋，越吃越有！

苏清风给老太太、老爷子还有爹娘，各夹了一只饺子，这白面饺子里面馅足，看起来胖嘟嘟的，竟有些憨态可掬的感觉。

因为是苏清风孝顺长辈，四人没怎么想，就一口咬下去。

这一咬，险些没崩掉牙齿。

他们看着饺子馅里的硬币，看向苏清风，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这下，还有什么不知道。

就连黎景也不由得一怔。

他还以为……这家伙，会把饺子留给自己吃呢。

小小的插曲，看似一闪而过，但炕上的氛围，却愈发好了。

饺子也不算太多，足够每个人吃到七分饱，随后老爷子就在炕上摸索了一会，最终拿出来一个有些掉了漆的木盒子。

看着那个木盒子，众人隐隐约约知道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连带着逢夏和寄秋也不说笑了，乖乖地把手放在腿上，不吭声。

就见老爷子打开木盒子，露出里面的一叠钱票。

“咱们当家这么多年，家里虽然也会有闹心事，但总算磕磕绊绊的过来了。”

“我跟你们娘呢，肯定是跟大军过的，家里的房子也是按照各房，分开来，大不了中间砌道墙，到时候每家过自己的日子，我和你们娘也不插手。”

“至于家里的积蓄，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一共三百六十八块四毛五，我和你们娘拿一百块做养老钱，剩下的钱三房平分，没问题吧？”

老爷子和老太太，拿走了几乎三分之一的钱，然后又和大房过，这要是在往常，冯素芬指定闹起来，觉得这分家分得不公平。

明眼人都知道。

大房的苏大军，为人老实憨厚，他儿子苏跃华也是个老实人，俩老实人除了种地，也没啥花头，再加上大房很快就要添丁，到时候老两口指定得添补他们。

甚至家里的羊奶，都得供着向红英来。

但众人还是接受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大房是长子，以后要承担老人养老的大头，只这一点，就算多给一百块，又能怎么样？

更别说苏清风现在手里握着工作岗位，一百块钱顶多三个月就能赚回来。

这样一想，这一茬也和和气气地揭过了。

接下来，就剩下养老钱的问题。

说起这个的时候，老爷子沉吟了一下，“我和你奶也还没到需要养老的时候，今年又刚分家，只怕家里吃喝嚼用，锅碗瓢盆都要费一笔钱，年底的时候，一房一百五十斤粗粮吧，至于钱……以后再提。”

老爷子生怕要求提多了，儿孙们心里有疙瘩，不高兴。

到时候，好好的一个年，也被搅黄了。

再说，讲这话的时候，他先前也和老太太商量过，趁着这几年他们还能下地干活，能不拖累儿孙，就不拖累。

当爹妈的，真要心疼孩子，谁不愿意少给孩子们添点负担。

见老爷子小心翼翼的模样，苏四卫这个向来没心没肺的人，心里也有点不好受了。

他咳嗽了一声，脸上又挂起了往日的笑容，“爹，这大过年的，怎么眼眶还红了？都成老菜帮子了，还整小年轻这套呢？咱分家了，不也是一个村子的，平时见面，也就走几步路就到了，至于这样，好像一辈子都见不着了吗？”

一听这话，老爷子酝酿的悲伤情绪，一下子破灭。

这龟儿子，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但是还别说，被他这么一打岔，心里面好像也没有那么闷闷的难受了。

苏清风坐在炕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啥话也没说，窜起来下炕，就往自己房间跑。

这架势，把身边的黎景都吓了一跳。

他摸了摸苏清风坐的地方，有些疑惑。

这地方也不烫屁股啊。

再次见到苏清风回来的时候，就是见他提着一个大麻袋。

众人都好奇地望向他。

苏清风也不含糊，没故弄玄虚，直接把袋子打开。

逢夏、寄秋还在上学，给他们的是一个本子，一支笔。

三姐映春说不准要去剧院了，苏清风给了她一盒雪花膏。

剩下的几个女人，苏清风也送了俩发圈。

别看苏清风不在意这发圈，但是他们高兴的不行。

这发圈多好看呢，村里根本没有人有过这样的发圈，说不定是省城甚至沪市来的时新款式。

等明天初一的时候带上见客，那叫一个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