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着黑漆貌似擎天柱的重型卡车并没有进入伯林市区,而是绕着环城公路,驶入了一片林地,这里已经没有了水泥路,只有石子路,大卡车放慢了速度,除了碾过石子路沙沙的响声在车厢内清晰可闻,还有针叶林树枝剐擦着货柜的声响。偶尔遇到坚硬的树枝,那锐利的声音直刺耳膜,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但相比这令人焦躁的声音,成默的陈述更叫人心神难宁。除了雅典娜,所有人都对满桌的美食视而不见,紧盯着成默,仿佛整个猎人小屋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当成默停止说话时,猎人小屋里的气氛还被一种粘稠的灼热所笼罩,无处不在的热气像是水,人就端坐在桑拿房里,成默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有股魔力,似乎他每瞧一眼壁炉里燃烧着的柴火,火焰就会随之沸腾。
温度一次又一次在升高,一次又一次逼近人可以承受的极限。
杜冷身体燥热,心中却发冷,他悄悄环顾了一圈,也就雅典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都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最好笑的是关博君,叼在嘴里的香肠掉在了腿上都浑然不知,其他人也没好多少,就连零号的手也攥紧了,长满黑毛的手背上隐隐全是汗水。害怕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他驱赶出大脑内成默是不是疯了的想法,仔细思忖,可行性竟不低。
他看向了面无表情的成默,觉得坐在那里的人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思考机器,就像是战胜了柯洁的AlphaGo。用冰冷和诡异战胜了人类人性中的脆弱与柔软。
在叫人窒息的缄默中,零号先动了一下,他拿起了桌子上的伏特加酒瓶,像是灌矿泉水一样,把清透的酒液倒进了嘴里,一整瓶750毫升60度的伏特加,就这样被他一口气喝完。他放下酒瓶,抬手抹了抹露在铁面具下的嘴唇和长满细密胡须的下巴,“成默,还记得小丑西斯在巴黎做的那些事情吗?”
“当然。”成默点头,“怎么能忘记。”
“那些事是小丑西斯策划的,拿破仑七世给他提供了便利,我给他安排了人手。”零号说,“可到头来,我的目标一样都没有达成。还被拿破仑七世送进了冬宫……”
“拿破仑七世不是我。”成默微笑了一下,“如果他是我,你和阿米迪欧就不会坐在这里和我坐在这辆货柜车里了。他足够狠,可他太要面子了。我不要,我无所谓。”
零号凝视着成默,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戴上王冠,等你戴上王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以为我是为了神将的位置?”成默深深的望了零号一眼,眼神中夹杂着莫可名状的嘲讽,“如果你认为一个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还失去了他的妻子……也许不久以后连生命都会失去的人,渴望的只是一顶王冠,那么你是在侮辱谁?我伟大的父母?我圣洁的妻子?还是卑劣狠毒的我?”
一群飞鸟从森林间惊起,它们扑腾着翅膀窜出了茂密沉郁的针叶林,发出了哀悼似的鸣叫。
零号盯着成默,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铁面具上倒映着的火苗,他感觉到了漫长的暗夜,也感觉到了轻蔑的愤怒,危险在他温和的眼眸中闪烁。
在简短的对视中,窗户中的视野豁然开朗,卡车停在了一个不大的湖边,湖边伫立着一排木屋,还有帐篷,像是一处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在帐篷前燃烧,在深蓝的夜幕中能看见浅淡的烟痕。
焦灼的气氛随着卡车慢慢停下有所缓和,零号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到了。”他低头看向了成默,“成默,你是我见过最理智的疯子。”
成默也站了起来,“我就当这是夸奖?”
“这是最高的赞美。”零号说,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成默先走出卡车内的猎人小屋。
阿米迪欧注视着成默的背影,觉得浑身毛毛的,像是有数不清的火蚁在身上爬,低声自言自语,“我以为颜复宁就是疯批的巅峰了,没想到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长江后浪推前浪……”
一旁的关博君头发都已经汗湿了,整个人像是蒸了桑拿一样,他掏出纸巾,擦了擦皱成苦瓜的脸,“你说错了,应该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谢谢你的纠正。从今天开始我会更加的苦练中文。一定要达到使用成语,不会说错的程度。”阿米迪欧耸了耸肩膀说,“我确定下个时代是属于夏国的时代,让我们提前为王的诞生鸣响礼炮!”
关博君强笑了一声说:“哟?老二刺猿了?”
阿米迪欧一脸懵逼,“二次元?”
“不提这个。我觉得你需要感受更精髓的夏国文化……”关博君按捺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八卦镜,“天师葛洪开光的八卦铜镜,保管邪魅不敢接近,自见其形而逃。”
“我可是比立时王子,自带圣光护体,怎么可能害怕邪魅?”
“王子?”
“王子。”阿米迪欧点头,“记录在册的王子,有封地的。”
……
成默走出车厢内的猎人小屋时,堆积在卡车货柜箱里的货物已经被几个条顿八十八骑士团的面具人瞬间卸完,在大开的货柜门中可以看到微波荡漾的黝黑水面,以及远处燃亮的高塔。他站在货柜车箱的边缘停住了脚步,远眺灯火绵延的伯林,在城市的中间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界限,一边的灯光更稠密,一边的灯光则略微稀疏,如同海与河的交界处。
“那是东伯林电视塔,当年苏维埃为了‘东风压倒西风’,特意修了一个比西伯林更高的电视塔,这座塔的高度比埃菲尔铁塔还要高45米,下面就是著名的卡尔玛可思大街……”零号低声说道。
成默凝望着那座高耸的巨塔,淡淡的说道:“历史真是有趣。在苏维埃解体之后,资产阶级为了抹杀这个伟大国家的存在不遗余力。他们用电影、用书籍、用网络篡改历史,把它形容成邪恶的、十恶不赦的帝国,完全忘记了二战是谁捍卫了正义最后的荣光,是谁成为了人类的先驱者。是的,它的确失败了,不过,它是败给了自己,而不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它死于过于伟大的理想,与无法匹配的现实……”他瞥了零号一眼,“但我相信,不论是苏维埃还是神圣罗马帝国,最终都会在历史的巨浪下灰飞烟灭。”
沁凉的空气中回荡着松涛声,远处闪亮的高塔像是一束破土而出向上生长的光。
有些光辉的思想注定不朽。
它镌刻在人类历史上熠熠生辉。
“我已经听到了神圣罗马帝国城墙在浪潮中松动的摇晃声……”
零号于伯林萧瑟冰冷的夜风中低语。
……
“欧宇已经就太平洋上的战事答应为我们斡旋。没有人愿意我们和星门爆发剧烈的冲突。”于高远双手紧握,面色严肃的说,“我想就算是星门也不想和我们战斗到底。他们的战略目标是控制伊甸园,以及压制我们的发展。而不是摧毁三号舰队或者其他的什么,对他们来说那除了还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和武力之外,毫无意义。他们的财政已经岌岌可危了。只要我们给他们一些面子,然后适当的……”
谢继礼双手撑着桌子,逼视着于高远沉声说:“只要我们给他们一些面子?你在说什么胡话?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你觉得谈判桌上就能拿到吗?你真的觉得这种情况下和星门坐在一起,是你给他们面子,而不是他打了你左脸,如今还要打你的右脸?”
于高远没有和谢继礼对视,他垂着眼帘不紧不慢的说道:“谢继礼同志,我们太极龙讲究‘师出有名’,曹刿论战时先要问统治者靠什么参战,我们太极龙也始终强调自己是正义之师,可我们远征太平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战略,那里是星门的后花园。我们本就不该去,如今还被星门扣上了大帽子,那就更是师出无名了。我知道太平洋是公海,是星门先发动攻击,大家都很愤怒,心里也都憋着一股火,但是古人告诫我们,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该冷静下来,审时度势。我们太极龙也不过是刚刚崛起,将强未强。尽管我们的舰艇数量和星门差距不是那么大,但从战斗经验和天选者素质来看,尤其是在神将的配置上,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眼下绝不是会战的好时机,为了百年大计着想,不能因为因为有一些冠冕堂皇义正辞严的理由而去实施什么‘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他停顿了一下,环顾了除谢继礼之外的人一圈,“请在座的各位务必保持理性,不要被情绪所控制,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
“所以呢!”谢继礼直起身子,他僵硬的面容划过了壁灯温暖光晕笼罩的范围,沉入了深海般的黑暗中,他像是叹息般的低声问,“你觉得我们应该交出什么,给星门一个面子。”
“无非是些经济上的利益,他们也需要我们的支持来缓一口气……”于高远顿了一下,“另外也许还得适当的做出一些改变,就像十多年前我们做过的那样,比如允许乌洛波洛斯的私有化……比如放开……”
谢继礼的太阳穴在跳动,手指也在微微颤抖,虽然他外表温文尔雅,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表现的从容不迫心平气和,他清楚他如果把心底的话用强烈的语气表达出来的话,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可他还是没有能够抑制住胸腔里夹杂着痛苦的愤怒。
“我……我们太极龙在这片土地上奋斗了一百年,耕耘了一百年,就是为了让我的祖国不再坐在谈判桌上,被迫签下任何我们不想要签下的条约。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绝不同意发生如此耻辱的一幕!”谢继礼狠狠的拍了下桌子,“绝不!”
会议室里都被谢继礼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住了,坐在墙边的机要秘书忘记了记录,钢笔在记录簿上拉了长长的一道蓝色痕迹,像是在吟唱一曲失控的咏叹调。
于高远平静的问道:“你的意思是杜绝一切和谈的可能性?”
谢继礼没有理会于高远,他大声说道:“刘玉,通知四号舰队前往白令海峡,通知一号舰队和东纱基地做好攻击星门官岛和硫黄岛基地的准备!”他看向了一侧的六名机要秘书,怒吼道,“记录下来!这个命令是我签发的,所有责任我谢继礼一肩承担!”
于高远的白眉毛也在袅袅的烟雾中抖动,他第一次看向了谢继礼,冷声说:“谢继礼,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就算死,我也会站着死。”谢继礼收敛了脸上的激愤表情,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说,“散会!”
……
成默坐在折叠椅上举着一串香肠在篝火上翻滚,香味在冷风中弥漫,火星在暗夜里飘飞,泛波的湖面倒映着遥远的灯光和近处的火焰,像是链接着时空的镜子。
他将烤好的香肠递给坐在身边的雅典娜,随后低声说:“我知道,你们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带上你们。”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付远卓认真的说,“我感到很欣慰。”
“这也算是一种认可?”顾非凡自我解嘲的说,“带我们见识一下里世界的大人物?拓宽一下眼界?”
关博君打了个哆嗦,“没想到阿米迪欧竟然是那个比立时王子阿米迪欧,我记得他天榜排名最高到过34。”他又傻呵呵的笑了起来,“我今天卖了个八卦铜镜给他,算不算光宗耀祖了?”
“相比零号,阿米迪欧的王子头衔都有些平淡无奇啊!”杜冷看了眼雅典娜,“不过说起来,我们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可为什么还是感到震惊?”
“难道不是因为成默那耸人听闻的计划?”顾非凡苦笑道,“MD,我以为杀死陈放已经是高潮了,结果才是刚开始……”
关博君举起了手,怯生生的说道:“我现在可以要求回去吗?我已经后悔跟着你们来伯林了。”
顾非凡拍了拍关博君的肩膀,“如果有什么‘时空回溯’的技能,那么后悔就是有意义的。现在已经迟了……认命吧!上了成默这艘贼船,只能死在这上面,跳是跳不走的……”
关博君放下手,推了顾非凡一下,“喂!什么死不死的啊!别说的这么不吉利!”
顾非凡没好气的说:“你不是搞推销搞得晕头了吧?关博君……爷们点好不好?”
关博君挺起胸膛,“我……我怎么不爷们了?我告诉你我爷们得很……”
“你干了这瓶我就信你是个爷们。”
关博君满脸疑惑的问:“我一个大老爷们你灌我干什么?难道你对我有什么非分的想法?”
“卧槽!关博君你别恶心我啊!”
……
顾非凡和关博君两个人像是吴X凡和爽子吵架——针疯相对,这让凝重的气氛在笑闹中烟消云散,在车上被吓到几个人还没有吃东西,此时纷纷的拿起叉子开始烧烤就着啤酒大快朵颐。很快脚下就摆满了空掉的啤酒易拉罐。
关博君打了个酒嗝,带着几分醉意说道:“成默,你还没有说带我们来伯林干什么呢!”
“因为这一次会死很多人?”火光中成默隐去了脸上的浅笑,低声说,“如果你们不跟着我来,很快就要上舰,上了舰你们牺牲的可能性比跟着我大太多了。我希望你们能在这场战斗中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将来必将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也是对未来的景愿。”他顿了一下,“不管你们把不把我当做朋友……”
众人的表情都沉了下去,动作也像是僵在了伯林的寒风中。
“也许你们觉得我是个危险的好战份子。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我也不喜欢战争。我曾经琢磨过很多伟大战略家的辉煌战例,最开始我崇拜的是拿破仑和克劳塞维茨式的决战决胜,后来我更敬仰XXX,任何人都是跟随着历史的潮流顺势而为,古今唯有他一人摆脱了历史的局限性,站在潮头笑看风云。”成默仰头又喝了一口啤酒轻声说,“这一次,我不觉得是战争,我认为是革命。任何人都有权力罢免作威作福的统治者,我可以从宗教,从法律上引出十三条箴言予以证明,这些箴言决不是帝国以其全体天选者能毁灭得了的!他们以暴力迫害全球人民,以金融向全球课征重税,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强盗,他们是全世界不共戴天的敌人!推翻星门的统治,是世界最大的快慰!这无关其他,而是我们必须站出来拿着刀剑把占据在金字塔顶端的恶人扫下来。”
火焰在寒夜中燃烧,深蓝的天际亮起了一颗启明星。
“我说这些,可能你们会觉得有些大逆不道或者冠冕堂皇……”成默站了起来,他捏爆了手中的易拉罐,酒液四溅,“但,是就是吧!我,有资格审判它!”
“入关!”
“入关!”
“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