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便装,刚刚赶来的张中庭还未回答,成政委已经发声。
“礼毕!全体上车!”
“先去吧,好好送一送班长。”
张中庭拍了拍方淮的肩膀,又看了一眼灵车,长叹一声,表示惋惜,便转身上了一辆车,奔向了下一个目的地。
他本不负责来迎接灵车,但还是在忙碌之中,抽空过来看了一眼,但也没法过多停留,还有更多救人的工作等着他去做。
方淮跟着上车,车上的特勤班战友们都是老兵,他们面色严肃庄严,没有一个人哭。
但,出了路口,看到两边的人群,大家都开始泛泪。
灵车从出发地出行时,场面如何壮观,他们并未看见。
电视上如何宣传,他们同样没有得见。
但车子往外走开始,两边几十米的路段挤满了群众。
道路的一边,有人举着横幅。
「家乡十里乡亲迎接英雄回家!向英雄王云坤致敬!」
大家都在挥手,送行。
黑色灵车里的人如果有灵,大概能感受到这些目光汇聚带来的温度。
因为方淮感受到了,两个中队,十一辆消防车里随行的战士,都感受到了。
那些目光里,真的有温度,车窗隔绝了声音,可隔绝不了群众眼里的关切和惋惜。
路边,有几个身穿60年代老款绿军装,戴着帽子,扎着的棕色武装带的老人站在一起,举手久久敬礼。
“我感觉,我的灵魂都要被他们的眼神超度了。”车里有人不甚严肃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真的。”方淮看着窗外,情不自禁回了一句。
或许此前,大家都在为他为什么没有评上烈士而愤愤不平,更加关注消防兵的荣誉和待遇。
但此刻,大家都在为那个或认识,或不认识的战友鼻尖酸涩。
人民群众,他们想得更少,或许也不知何为烈士,何为因公牺牲,他们只知道那个小伙子,为了救一个孩子牺牲了,所以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那个躺着的年轻小伙子送行。
……
殡仪馆。
“我滴娃啊……我滴娃……”
“云坤……你怎么这么傻啊!”
冰棺边,摆满了各个单位送来的花圈,上面也放满了各种黄白色的花朵,组成一个“奠”字。
冰棺尽头竖立着的半身军装照片上的王云坤,静静看着侧跪在棺材前方,泣不成声的两个女人。
王云坤的父亲,则坐在侧边的板凳上抹眼泪,前后到场的各单位领导在一旁政府办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代表上来慰问,他则点点头。
“这位是英雄王云坤的父亲,王叔叔,这位是财政的刘局长。”
“节哀……王云坤是个好同志。”
“谢谢,谢谢你们来……感谢政府。”
此前王云坤抢救的40天里,他大概已经想到了此时的情况,并未让自己的情绪崩溃,尚算冷静地跟上来的人讲话,为家中撑起这个场面。
只是每有一个人上来夸他的儿子,他就忍不住掉泪。
大厅里散散落落到处都是人,亲戚,省城消防的人,各单位的人。
唯一成建制的,是一桌年轻人,不少目光含泪地说起王云坤入伍前做过多少傻事,喝过多少场大酒。
叶加洪站在棺材三米处,默默注视着灵前照片,眼泪不住大颗大颗流下。
姗姗来迟的,是王云坤中队的人,他们应当是在车上嚎啕大哭了好一会,个个眼睛周围都是红红的。
叶加洪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到这一排穿着军装的人走进,终于情绪崩溃,大喊道:
“怎么,怎么就走了?不是说情况还好,很可能醒过来吗?!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告诉我?”
走在前面,刚控制住脸色的一名三期士官脸上和声线同时开始颤抖:
“昨天晚上……还好……半夜……又开始抢救……等我们到医院,人就没了,没了啊……”
“啊!!”叶加洪一声大喊,俩人抱在一起,边哭边猛力拍着对方的背。
后面的人也冲了上来。
一群身着大男人在大厅的中央,抱成一圈,低着头哭泣。
旁边的人纷纷叹息。
这些热血的小伙,就是他们在街边发现火灾,车祸时,穿藏青衣服和橘红色衣服的消防兵,在路上遇见他们时,只见他们的勇敢,但今天,却看见了他们的脆弱。
王云坤的发小朋友们看着那群军人,聊天的声音也停了,终于知道为何王云坤每年休假不归家,每次打电话让他出来喝酒,都是在外,到处看望调往各处的战友。
原来他在部队,已经有了这么多能为他嚎啕大哭的朋友。
大厅内的一切情绪,一切表情,都收进了站在侧边发呆的方淮眼里。
他和王云坤之间没有回忆,虽是战友,却并无这么多难以抑制的悲伤情绪,只是敬佩。
而人如果摒除情绪,站在这里观察,会忍不住回想自己的一生,做过哪些事,爱过何种人,生命何其短,去日多么长。
从有记忆起睡过的小床,玩耍过的绿草地,父母的教育,学校的成长,谈过的恋爱,交过的朋友,造过的孽,行过的善。
以前他看过一个虐心的小游戏,叫做《你的名字》。
一个人,一支笔,一张白纸。
把记事起认识的所有人的名字全部写下来。
当按照时间线梳理名字时,会发现,每个名字都是一段故事,一段经历。
有的人不在了,写的时候会酸酸的,有的人背叛过你,写的时候心里泛苦,有的人以前和你关系很好,却走失在岁月长河中,有的人,依旧在你身边。
当人把这些名字用心从头到尾写过一遍,会有一种重新活过一遍的感觉。
这种感觉,叫走马灯。
2001年的一项医学研究发表在《柳叶刀》上,实验对心脏骤停抢救回来的人里做过一个大范围随访:
人生的最后几分钟,看到了什么?
其中13%的人提到了这个“走马灯”现象,那些生命里面来不及的后悔与遗憾,会在眼前展开。
也许大脑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帮助人体提取记忆,让人回味人生的重要时刻和美好时光。
方淮此时此刻,就在重新回味。
就在他脑袋里不断回闪时。
曹毅走到他的身边,出声打破:
“方淮,你点子多,你帮我想想办法,劝劝叶队长,他是队长,一个中队三十个兄弟需要他负责,他却跟我耍情绪,闹性子,非要搞什么募捐,还要在这里守三天。
支队大演习推迟了两天,但是明后天就要去准备了,马上还要大比武,他在这扯什么蛋?”
曹毅或许是出于对方淮的信任,和确定方淮一个新兵,跟王云坤断无关系,才发出了这些抱怨。
其他的,郝成斌,和一些老兵面前,他都不敢说这些话,人家会觉得他不人道。
但最近的工作压力,实在太大了,叶加洪在这时候跟他撂挑子,他不得不找个能懂得他情绪的人发泄。
茫然四顾,这人竟在新兵堆里。
方淮笑了笑:“指导员,一个消防兵,你要让他去工作,拉警铃让他上车就行了嘛,劝什么?”
曹毅翻了个白眼:“净扯淡,这里拉警铃,你不想活了,小心家属把你弄死。”
方淮看了他一眼,咳了一声:
“曹指导,我有句实话,你想听吗?”
曹毅惊讶地看了看方淮:“你说。”
方淮背起手,道:“归根结底,你太强势了,你平时你得多让叶队参与中队的日常工作,跟中队多点亲近,你看,他跟人家多亲。
叶队在那个中队,虽然不是主官,但说不定更有存在感,你看看你把人家工作抢着干了多少,搞得他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叶队岁数也不大,又没结婚,耍脾气是很正常的事。
你让一堆没有奶的孩子围着他哭三天,他就知道责任感了。”
曹毅惊讶转头:“哟,我发现,你这人不仅学东西挺快,你脑子里想的东西,挺成熟的嘛。”
方淮此刻释放出一个中年人的淡笑,感觉浑身舒坦,说了句曹毅听不太懂的话。
“我当孩子太久了,刚刚见过生死,才发现我好像是个活了几十岁的人,突然觉得有很多遗憾,不过您放心,出了这个殡仪馆,我还是个年轻的热血战士。”
“啪。”
一巴掌盖到方淮后脑勺。
曹毅的嘴角已在抽搐。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说,到底有没有办法?我要现目前能解决的办法!少给老子提建议!”
“咝……”
方淮摸着后脑勺,感觉那个沧桑的灵魂又被曹毅一巴掌扇回去了,呲牙咧嘴道:
“得得得,我一会回去就解决,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