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君洁到香铺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份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什么去,即将冬至,《东京梦华录》里说:“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
这是和春节并重的大节日,霍家有祭祖的传统,霍云松既然活着,作为长孙,他不应该缺席。
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廖君洁踏进香铺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她的儿子不到一岁就被霍万里抱去身边教养,她知道这是对他最好的选择,所以痛快放手。
母子俩的感情并不算亲密,但这不代表她不爱他。
现在,她的儿子,竟然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做一个普通男人都不会做的事。
她忍着怒火,敲开了门。
来开门的人是孟樱,她没有见过廖君洁,但廖君洁已经看到过她的照片,不等她说话,劈头盖脸就怒斥:“你到底是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汤,让他在这种地方陪你过这样的日子!”
孟樱最不擅长的就是和人争吵,如果是别的事,她还可以辩驳一二,但廖君洁的话她却无法反驳,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该叫她什么:“霍、廖阿姨?”
“这是你叫的吗?”廖君洁环视周围简陋的环境,双目微红,“小泽呢?”
孟樱对这个称呼很陌生,要想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霍云松,赶紧说:“他在后面……做饭。”最后两个字轻不可闻,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就在此时,霍云松正好端了栗子炒鸡出来:“阿樱,过来尝尝……妈?”
孟樱不想打搅他们母子团聚,接过栗子炒鸡和筷子,偷吃了一块,霍云松立刻问:“怎么样,味道正好吗?”
“好吃。”孟樱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我去盛饭。”
霍云松说:“妈,你吃过饭了吗?”
廖君洁心痛至极:“我哪有什么心思吃饭……”话没有说完,霍云松就打断了她:“那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今天的晚饭是栗子炒鸡、芙蓉蛋和小青菜。
廖君洁一口饭也吃不下去,霍云松替她夹了栗子:“妈,你尝尝看,现在是吃栗子的时候。”
“这都是你做的?”廖君洁百感交集,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孟樱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霍云松说:“妈,你得明白一件事。”
“什么?”
“在这件事里,被牺牲的人不是我,是阿樱,你和我都知道,我肯定会回到霍家去,她必然需要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离开。”霍云松沉声说,“是我对不起她,不是她对不起我。”
“她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的?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收留了我,让我安身立命,活了下来,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外来的一无所有的人,我到她这里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她这样对待我,我却一直都在欺骗她,整件事里,如果要有一个罪魁祸首,那一定是我。”
“你可以说我不孝,说我混账,说我疯了,我都认,事实如此,但你们不可以指责她,她从没有对不起过我,更没有对不起霍家。”
廖君洁被儿子的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孟樱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被他瞬间捉住,握进掌心。
吃过饭,孟樱小声问:“我去洗碗吧,你陪陪你妈妈。”
“不用,今天的晚饭是不是还没有画到日记上去,快去,我要检查的。”霍云松给了她一个颊吻,把她推进书房里。
廖君洁决定和孟樱单独谈谈,她开门见山:“孟小姐,虽然我儿子用我们无法反驳的态度和你结婚了,但这不意味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儿媳,在我看来,你远远不够资格做霍家的大少奶奶。”
孟樱欲言又止。
廖君洁冷冷道:“连和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孟樱这才说:“我不想做,他也说我不需要去做,我做我自己就好了。”
“你既然要进霍家的门,又不愿意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孟小姐,我很怀疑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廖君洁的口吻严厉了起来,“他一意孤行要娶你进门,已经背负了很大的压力,你如果不能帮到他,那就尽早离开他。”
孟樱问:“怎么样才算是帮到他呢?”
“做霍家的儿媳,最基本的是不给霍家丢人,就算是做花瓶,也得做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花瓶,你连最基本的礼仪课都过不了关,你坐的姿势,你说话的用词,你甚至连走路都走不好。”廖君洁每说一点,就更痛恨孟樱一分。
“小泽是霍家的继承人,他的妻子必须有能力筹办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务,从一场宴会到祭祖,都必须完美,她还必须懂得应酬交际,在社交圈里为他做他不方便做的一切事。”
廖君洁问,“你,哪一点做得到?”
孟樱说:“我永远都做不到。”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霍云松来了香铺以后,她甚至可以不用出门去和任何人打交道,她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要几个知心朋友能说话就好。
应酬和社交让她觉得异常疲累和尴尬,犹如酷刑。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成为廖君洁口中的霍家少奶奶,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她。
“我不会去那么做的。”她说,“我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廖君洁的怒火以几何倍上涨:“你连尝试都不愿意,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他,你连为爱人牺牲的准备都没有吗?”
“我很喜欢他,可我就算再喜欢一个人,我也不想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孟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和人争执,哪怕并不觉得委屈,自然而然就会哭出来,这不受她的理智控制,“他说我不用改变。”
廖君洁讽刺一笑:“他是为了你才那么说的,他为了做了那么多,可你呢?你那么自私,我真为我儿子不值!”
孟樱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不想变成廖君洁说的那种人,或许那样更适合当霍云松的妻子,可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她自己都不会喜欢自己,他还会像现在那样喜欢她吗?
如果改变,只希望是因为自己而变得更好,为了讨好别人而改变,总有一天会连自己都失去。
廖君洁竭力忍耐着怒火,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到了孟樱画的本子上,隐隐看见上面似乎都是菜谱,她更是动气,一把把本子抽过来摔在地上:“你就是让他在你这里做这样的事?他爷爷从小培养他,是要他继承霍家,是要他为国出力,是要他走到他能力所能达到的最高点,可你呢,你毁了他。”
孟樱把本子捡起来,掸尽灰尘,紧紧抿着唇:“霍太太,你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这是她细心记录的,他们过去的每一天,是生活的琐碎,但也是爱情的点滴,她很认真地去记录它们,希望它们成为美好记忆的一部分。
她不容许这些东西被廖君洁说得一文不值。
廖君洁冷笑一声,把本子从她手里夺过来,一页一页撕下来丢在地上,孟樱惊呆了:“你还给我。”
“我绝不容许我的儿子在这些东西里消磨一生。”廖君洁咬紧牙关,恨不得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毁尸灭迹。
只要一想到他们是怎么议论她的儿子的,她就心就像是被刀割一样难受。
从前的他有多么被人称赞,有多么被人仰望,现在对他的嘲笑和侮辱就有多少。
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她以为她的孩子永远不会摔下来,她为他而感到骄傲,可是,是这个女人,她勾引着她的儿子从云端上跳了下来,摔进泥泞里,被人践踏。
她怎么能不恨!
孟樱眼看着自己细心保存的一切变成了纸片,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站立不稳,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廖君洁突然愣住了。
一张纸片飘到了她面前,上面是霍云松亲笔写的一行字:一饮一啄是天定,
一蔬一饭皆深情。
霍云松拉开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满屋飘散的纸片和摔倒在地的孟樱,他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握紧,几乎难以呼吸:“阿樱?”
他把孟樱抱起来放到榻上,轻轻呼唤她的名字,“阿樱,醒醒,樱樱?”
孟樱过了好长时间才觉得自己恢复了视力,她迷惘地看着霍云松,他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阿樱,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微微点点头,强忍着眼泪,“我刚才摔了一跤,没事了。”
霍云松无意追究她是不是在说谎,他握着她的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的心口疼得厉害,但她并不打算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霍云松稍稍放心,让她在榻上躺着,自己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纸片捡起来。
廖君洁从哪种疯狂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没法开口道歉。
霍云松也不在意,他把纸片都捡了起来,很平静地对廖君洁说:“妈,我还不打算回去,你回去吧。”
廖君洁生怕自己这一出弄得他真绝了回家的念头:“你爷爷说……”
“什么时候阿樱不用再受到这种待遇,我就什么时候回去,如果妈真的意难平,我可以不回去。”霍云松说,“是我不孝。”
廖君洁咬牙:“你真的是要为了那个女人和家里断绝关系?”
“阿樱相信我就算我回去也可以让她过一样的生活,你们却不相信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做好。”霍云松问,“不是吗?”
廖君洁说:“你有你要做的事,你的妻子有你的妻子必须做的事。”
“没有必须。”霍云松说,“不如这样,我做得到,你们不要再对阿樱有任何不满,我做不到,我带着她回来,永远不回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