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东域。
青龙城,城主府。
一位蓄着长胡,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城主府正堂的主位上,皱着眉望堂下跪地的青龙卫左使:“探子可回来了?天陨渊附近战况现如何了?”
“回禀城主,天陨渊战事已经结束。”
青龙城城主面色一变:“这么快?”
“是。昨日玄武卫绕天陨渊而下,长驱直入长仪山脉西侧的狭长谷地后,原本与之合围两仪城的朱雀卫七营忽倒旗,叛投向两仪城内的白虎城城主。之后,朱雀卫与白虎部合力,共逐玄武卫十万精兵于天陨渊前。”
“玄武卫败了?那可是十万精兵!”青龙城城主难置信问。
青龙卫左使颔首道:“玄武卫据天险之地,自古易守难攻,少受操练;年前,城主亲信幕僚挟宝逃离,城内人心四散,已为今日之祸埋下根由。且此次行军,玄武卫十万精兵跋涉数千里,疲于奔袭,而朱雀卫早至两仪城下数日,休整精良,以逸待劳;此番以有心算无心,使玄武卫众入彀受惊之下一战即退,自是溃不成军。”
“那十万精兵如何了?”
“这……”
青龙卫左使犹豫了下,还是坦言道:“白虎城新任城主有言,凡降者不杀。故而十万玄武卫中除了城主亲卫营数千人外,少有抵抗,皆降于白虎。”
“玄武城城主呢,他不是亲自领兵了吗?还有他那号称精锐的亲卫营呢?”青龙城城主语气有些焦急,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
青龙卫左使憾然垂首:“亲卫营斩逃兵上千,以儆效尤,起初有效,但终究难当大势,反而彻底激怒了有意叛降的玄武卫外营,不待朱雀卫与白虎部出手,玄武卫便已兴内斗——最终包括玄武城城主在内,尽数覆灭于天陨渊前。”
青龙城城主面色微变,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一停。
他似乎朝身后屏风后抻了下脖子。
几息后,青龙城城主转回来,问道:“那伤亡如何?”
“玄武卫亲卫营素来精锐,但只有五千余人,对上十万玄武卫外营,难免寡不敌众,最终玄武卫伤亡过三万,余者尽数归降白虎部。”
“……清楚了。”
青龙城城主沉思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近些时日,青龙卫操练须时刻注意。”
“是,城主。”
待青龙卫左使告退后,青龙城城主又等了片刻。
只待对方离开了神识范围,青龙城主登时便从椅子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他绕过正堂后的屏风,直奔后堂而去——穿过了层层帘帐,终于到了藏在最里面的密阁。
“陛下。”青龙城主毫不犹豫就折膝,朝晦暗处那道坐在圈椅里的身影跪了下去。
只是他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一道无形的风拂托住,然后将他身影抬了回去。
灯火昏昧处,圈椅里的那人垂下手:“龙宫早已埋没万年,我说过,不必再行这些虚礼。”
“是,是。一切听凭陛下……不,大人吩咐。”
青龙城主擦过额角的汗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昏昧内,“这天陨渊的战事,竟当真按那位所说的第二种境况发展了,如此一来,我青龙部难道真的要依言掺入其中?”
“我与那些最喜背信弃义的狡诈人族不同,既是我所应承之事,他也办到了他应允的条件,那我们自是应当按原本的约定履行。”
青龙城主迟疑道:“可如此一来,为他任做嫁衣不说,我青龙城的伤亡恐怕也会惨烈。”
“慈不掌兵,你若同我当年一样,始终持此等愚昧之仁,那终究也会落得我当年的下场。”
昏昧里,那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地冷声笑了。
“更何况,我只应允若天陨渊战事不起,便主动出兵,未曾应允过出兵结果。若青龙城能反坐收渔翁之利,一举将之吞并,那也并非是我违诺。”
“……”
青龙城主暗忖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一横:“是,我这就暗中吩咐下去——今夜便趁夜色开拔,明日一早必过长仪山脉、赴两仪城天陨渊!”
-
暮色沉沉,千山落日。
晚霞披泽过寥廓无际的林野,整座魔域南疆都似湮入了融融的血色长河里。
作为慕寒渊新晋的“贴身侍卫”,云摇跟在白虎城新城主的身旁,几乎是寸步不离。今日晌午过后,她便乘上了慕寒渊的辇车,随着白虎部亲卫一路向西南行下。
在云摇看来,天陨渊危局已解,“凡降者不杀”的命令又是她在旁看着慕寒渊亲令传下,当无余患。
她巴不得早些离开那个地方。
很难说清缘由,但那座传闻中陷落千年的魔尊殿的旧址,即便藏在魔焰滔滔的天陨渊下,也总让她心中有种诡异的感觉。每每神识扫过,她甚至都会生出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悸。
就好像,天陨渊里藏着什么叫她仙格都随之栗然的、陌生又熟悉的存在。
——这感觉,早在云摇初至两仪城,将小伶带离那夜就已经出现了。
而随着辇车卫队渐行渐远,进入朱雀主城的疆域之后,云摇感知到的那种像被什么过往之目紧紧逼逐在脑后的惊栗感也总算淡褪了些。
恰逢辇车卫队行经洱清河的某道分支河流,落下来供飞兽饮水休憩,云摇瞥了眼覆着青铜面阖眸休憩的慕寒渊,就也偷偷掀了帘子,溜达到了辇车外。
护送辇车的卫队,是由白虎卫与朱雀卫各出了一支亲卫。两边合军不久,还未磨合周全,即便见了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也不为怪。
如此,云摇凭着一张俊美无害的少年面孔,毫无障碍就“混”进了在河边休息的亲卫当中。
起初她是奔着聚合最多的那个圈子去的,只是甫一坐下,甲衣还没沾上草末,就听隔壁一位大哥兴致勃勃地问:“哎,你们有谁见着城主辇车里的那位贴身侍卫了没?”
云摇预感不妙,眼皮猛跳了下。
“那哪里见得到?城主大人藏他藏得跟眼珠子似的,别说模样了,头发丝我都没见着一根!”
“听说是你们朱雀卫雨霖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生了副什么模样,能迷得城主大人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在两仪城那等险地据守数日啊?”
“就是,真想偷偷看上一眼,听得人心痒!”
“…………”
三两句荤话罩下来,晃得云摇起身都踉跄,差点连滚带爬地逃去了一旁。
好在总算有些正经老兵,也同样散着兽马,围坐在不远处的河溪旁。
云摇原本被方才那席呛得不轻,打算直接回辇车里的,却在行经这一圈亲卫时,被他们的交谈绊住了脚。
“……天陨渊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啊。”
云摇身影蓦地一停。
她侧眸望向方才开口的人。
“听说了,也正常。玄武卫素来是出了名的亲疏有距,城主那位亲信幕僚离开之后,没了他的笼络操持,玄武卫内部就更是分崩离析了!”
“可不是么,听说这降者不杀的命令一下,玄武城主身边的亲卫就杀鸡儆猴地灭了半营呢——可惜咯,过犹不及,这悬崖边上,反倒是逼出了余下卫营的血性,愣是未动用朱雀卫白虎卫一兵一卒,就远远观着他们内部厮杀起来了啊。”
“这是兵不血刃啊!城主这番计谋心思,当真可怕。”
“啧,死了多少?可有回禀的了?”
“传令兵去城主大人那儿汇报之后,我顺便听了一嘴,约莫去了三成呢。”
“嚯……”
云摇神色微变,原地身影一晃。
下一息,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慕寒渊的辇车内。
那人仍是如她方才离开时一样,靠在车厢内的软衾上安然休憩。
即便此刻云摇忽然现身在辇车内,他也依然不见反应。
像是全然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云摇指尖微抽动了下。
……他们所言,竟会是真的吗?
慕寒渊他当真是明知玄武卫内不和,以降者不杀离间,故意为之?
云摇正想着。
不经意时,她眼神复杂望着的那人的青铜面具下,长睫忽缓撩了起来。
“…在看什么。”
兴许是睡意作祟,那人声线也透着困倦的沙哑。
云摇沉眸望着他,须臾后,终于还是开口直言:“你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即便下令纳降者不死,玄武卫也必将大乱,”云摇低声,“所以你才放心离开的。”
“若你所说‘放心’,是指我不愿你看到那一幕的话。”
慕寒渊声线浸上了夜色似的凉淡,“怎么,你也与旁人一样,认定我既是魔,便生而为恶?所行之事,必然是为了为祸苍生么?”
云摇梗了下:“我不曾这样说。”
“但你却是这样猜测的,”慕寒渊轻哂着俯身过来,眼眸却冷,“不如,你来给我出个主意——魔域四大主城,如今已是乱局。玄武卫内部之势,更早已是可疏不可堵,我不愿白虎、朱雀同样卷入其中,只能以最小伤亡避免最大祸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云摇微微攥紧剑身,欲言又止。
却是慕寒渊替她出口:“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故意以那三万性命填天陨渊,欲重启魔尊殿?”
云摇眼眸微栗,回身看他:“……你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这乾元界、这世上,最不愿天陨渊下的魔尊殿重新现世之人。”
慕寒渊抬手,轻抚上她纤细的颈,他以指腹捏托她下颌,迫得云摇与他四目相对。
那冰凉的面具几乎要吻上她的唇。
“我若说,酿这一场祸世乱局之人,是慕寒渊,却不是我——”
他漆眸如晦。
“你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