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魔域的天都没亮,云摇就被朱雀城主府的侍女们给从榻上“拉”下来了。
禁足她的屋舍四周全数下了里三圈外三圈的禁制,昨晚云摇研究了半夜,得出的结论是,在她仙格受损、识海灵府全都震荡内伤的情况下,不被慕寒渊察觉而离开的可能性,完全为零。
于是后半夜,云摇干脆往榻上一窝——
被子一盖明天再说。
再睁眼,就是直接坐在房内的铜镜前了。
侍女们穿着一样的宫服,从房间门鱼贯而入鱼贯而出,进来的手里托盘上都端着各式各样的器物摆件首饰……
人影幢幢,晃得云摇眼都晕。
云摇是第一次以自己本态的这副形象出现在朱雀城主府,像是个凭空蹦出来的人,侍女们压着上身路过时,窥过来的目光中的好奇简直无法掩藏。
被那些窥视的眼神搅扰得心烦。
云摇索性一撑下颌,半靠在妆镜前,任身后侍女摆弄长发,她自己困倦地合上了眼。
奈何渡劫境的修为在,即便她不愿,屋里屋外这些侍女的低声议论还是直往她耳心里钻。
“怪了,尊主今日是要同时与两位夫人成婚吗?怎么前院备了一份红妆,这边又送来如此之多?”
“这房大约是尊主藏得极好的侍妾?之前都未曾见过。”
“啊,那也太惨了吧,和那位青龙城公主同日出嫁,估计尊主今日都不会来这边露面……”
“可我怎么觉着,送来这院的红妆,比起尊主夫人那儿还要繁重许多?就连——”
“大胆!尊主的事情你们也敢妄议!”
一道稍老态些的声音截住了一群年轻侍女们的议论,屋里屋外吓得跪下一片,口中呼着什么管事。
察觉对方气息靠近,云摇睁开眼。
对上的是张老妇人的脸,冲她笑得过分和善敬重了:“底下的人不懂事,不知晓您是尊主的师尊,对您冲撞冒犯了,您可千万不要和这群贱婢一般见识。”
“……”
这声“师尊”一落入耳中,方才说话的几个小侍女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起来后还哆哆嗦嗦的,脸上的血色抖得一点不剩,满面青白。
看着巴掌大的脸,煞是可怜。
不过云摇这会觉着天底下还是摊上了个逆徒的她最可怜,所以也没多少心情可怜旁人。
她恹恹靠到妆镜桌前:“没事,几句闲话而已。”
云摇一顿,看见了老妇人手里。
同样是只描着金丝龙凤镂空纹的黄梨木托盘,上面是件珠玉满缀金碧琳琅的繁复头冠。
……看着得有三十斤重。
而跟在老妇人一左一右,还有捧着金纹红底描百鸟朝凤牡丹图的大红冠服,以及同样花纹色系的软靴。
云摇像是没睡醒,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那儿了:“……这不会是给我的吧?”
老妇人笑着,示意左右两名侍女一同将冠服放在妆镜后面的长条桌案上。
那儿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快要放不下了。
老妇人这才捧着笑转回来:“您是尊主的师尊,将来便是魔域最尊贵的人,这点头面,下面人还怕准备得太仓促,您觉着敷衍要责怪下来呢。”
“即便我是他师尊,这也是他与青龙城公主的大婚之典,”云摇指向那珠玉琳琅的冠饰,“我这个做师尊的,为什么要比新娘穿的还喜庆?”
老妇人小心翼翼:“那您的意思是?”
“外服留一件,其余的撤下去,看着心烦。”云摇恹恹地耷拉回眼。
偏巧这边,妆镜前的几个侍女抬手就又要给她描眉涂蔻的,云摇摆手推开:“这些人也全都撤下去。”
云摇一顿,想了想自己若是披头散发出去,似乎更麻烦。
她改口,瞥向方才跪了一地的那群小侍女:“留一个帮我冠发的,”云摇信手一指,“她就行。”
老妇人有些为难地迟疑住了:“这样的话,恐怕尊主那边,我们不好交代啊。”
云摇轻哂了声,凉飕飕冷冰冰的。
她眉尾向下压着一瞥,“就说是我说的——他区区一场大婚而已,我能留下来已是容忍至极,他还没资格跟我指手画脚,要摆弄我如何穿衣戴冠。”
“……”
房内一时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几息后。
不知哪个哆哆嗦嗦地在屋外来了一句:“尊尊尊…尊主。”
云摇没表情地回过头,对上了正停在敞开的屋门外,廊下那道雪发长垂的清绝身影。
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袍,轻襟薄翎,袍尾镌着暗纹刺绣,在光下隐隐曳起一尾如水色潋滟的光。
可惜最是清绝的那张脸,却还是藏在了青铜面具下。
云摇恹然地转回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女人薄唇浅勾,语气嘲弄又讥讽:“怎么,尊主大人,觉着我说的哪里不对?”
“师尊自然无咎。”
慕寒渊穿过跪了一地的侍女,朝房内踏进来。
镜中,云摇眼尾微微提起。
她只着了件单薄里衣的袖口下,细长的指骨也徐徐捏紧,冷淡而警觉地睨着妆镜里那道走近的人影。
直到慕寒渊拿着那双织金描银的红底软靴,停在了她椅旁。
那人折膝,雪发垂迤过肩头,擦着他面具滑下。他在云摇身侧单膝跪了下来,修长指骨从袍袖下显露行线,然后轻而不容拒绝地,他握住了云摇未着鞋袜的踝足。
云摇眼皮一颤,带着薄压的恼怒侧眸睖他。
慕寒渊却低垂着头,像是未有察觉。
于是,在这满屋噤若寒蝉、所有人死死低着头不敢稍窥的死寂里——
那人一边极尽细致地给她提鞋穿袜,一边声线倦懒地开了口:“只是,若只留一人侍奉,那自然该徒儿留下,怎么轮得到旁人呢?”
云摇捏紧手指,指甲几乎要刻进掌心软肉里。
她从妆凳上转过身来,低头,俯睨着此刻变成正跪在她身侧的男人,还有他身后那满屋死死伏地不敢出声的侍女们。
云摇咬牙:“…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
正为她整理软靴顶端最后一点不听话的鞋袜褶皱,慕寒渊闻言,指骨颤停下来。
一两息后,他却低声笑了:“原来师尊觉着,我是在羞辱你么。”
被那人面具下漆晦的眼神一蛰,云摇下意识想避开他。
未曾着过地的软靴蹭过他掌心,向后撤去。
只是在将要离开他的掌控前,忽又被那人修长凌厉的指骨一把攥住了。
慕寒渊跪在那儿,微微侧首,面具下他似乎无声笑了。
连那双凌冽眉目的眼尾都跟着下压。
“那这样呢。”慕寒渊捏着云摇的踝足,将她想要退离的软靴拉向自己——
最后踩在了他心口。
“………………”
云摇听见了一片死死压着都没压住的抽气。
血色上涌,一下子将她冲得脑袋都像是跟着轰了一声。
“慕、寒、渊。”
云摇咬牙切齿,面红欲滴,忍了三百回才忍下了,没有将那句“你还要不要脸”当着这么多朱雀城主府的侍女的面前脱口而出。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自然是趁大婚前来看望师尊了。我一向尊师重道,师尊不是最清楚了?”
话声落时,慕寒渊指腹隔着薄如蝉翼的鞋袜,在她踝骨窝里一蹭而过,松了开去。
云摇:“——!”
我清楚个屁。
云摇差点被他气得厥过去。
然而那人已经得逞地起身。
他向外走去,犹带着笑的话声坠在身后。
“记住了,她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她若叫你们来杀我,那你们谁敢不提着刀到我屋舍前来,我就杀了谁。”
“是……是,尊主。”
在那一片颤声的应喏里,云摇捏得指骨都咔咔作响。
——这个疯子。
-
云摇在正午前,被轿辇抬去了殿外的观礼广场。
大婚之典虽定在离仙域最近的朱雀主城,但广场内,汇聚的却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的军士。
各大主城的首要尽数在列,居于大殿长阶下。
而云摇下轿辇的地方,却在那数十级长阶之上,唯一的一张榻椅旁。
“他要我——”云摇僵停在轿辇前,指向那张俨然凌驾于魔域四部之上的尊椅,“坐在这儿?”
“是,大人。”
经了早上那番事后,老妇人此刻对云摇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了。挥退侍者,她亲自上前,为云摇垒起那方尊位高榻下的软玉足凳。
云摇冠服袍袖下,指骨紧攥:“我若不上呢。”
老妇人迟疑了下,却没说话,而是掉头看向这张尊位正对的方向。
云摇预感到什么,随之转身。
越过了眼下的几十级白玉长阶,还有阶下那片乌压压的魔域部众,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朱雀城主城城墙楼上。
一身血衣褴褛的凤清涟,就被捆缚着双手,气息不知地架在刑架上。
“……慕、寒、渊。”
云摇咬得牙关紧颤,奈何剑清鸣之音在城外隐而将发。
然而这一息剑气,却已经触动了城中慕寒渊专为她一人设下的禁制。
顷刻便有绞杀生息的气机,隔空定在了凤清涟身上。
……他会死。
云摇蓄起的灵力蓦地一松。
几息后。
她冷声而笑:“好,好啊。既然你一定要我喝你和陈见雪这盏奉茶,那我等着喝便是了。”
说罢,云摇回身,径直坐上了长阶之上的尊椅。
而这片刻间,已经足够阶下所有人察觉方才那隐而未发的奈何一剑的气息。
不少魔域修者早惊变了面色,更有年长过三百岁者,恐慌地瞪大了眼睛指向长阶上方:
“云摇!是那个乾门小师叔祖,云摇!”
一声暴起后,更多惊愕议论跟上。
“她就是三百年前号称一剑压魔域的那个云摇真人?!”
“岂止?一年前她出关归来,在众仙盟天山之巅解封神剑奈何,一剑就将那碧霄老道劈得容发俱乱,吐血昏厥!如今仍是货真价实的仙域第一人!”
“那云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尊主莫非是将她擒了来?”
“你看清楚,她坐得可是大婚上只有父母师长才能够坐的尊位!”
“你们可记得,去年冬月,仙域传闻里那位圣人渊懿的寒渊尊显祸世预卜,后来当众入魔,最后被他师父云摇在悬剑宗绝巅上一剑刺死、抛尸天堑寒涧的事?”
“嘶……云摇几个徒弟来着?”
“就、就一个。”
“那我们的尊主大人,莫非,就是……”
议声未绝。
忽有报声传遍四野:“尊主驾至——!”
殿外,几十级白玉长阶下,偌大观礼广场上同时收声,跟着,便是如潮海倒伏、风吹草低般乌泱泱跪下去的一片。
四方魔域部众,尽皆俯首。
“尊主圣安。”
齐声如唱,响彻九霄。
长阶之上,那张尊椅里,云摇俨然已经是在场不知其数的众人里,唯一一个还未跪的了。
她死死攥着扶手上鎏金的兽首,任它犬牙棱角将她手心硌得烙下了印子。
越过那些伏地的身影,她能够清晰看见,那两座同至的大婚轿辇落下,穿着婚服的慕寒渊与陈见雪分别从两座轿辇上下来。大红的袍尾拖在他们身后,迤逦过白玉长阶,在视线里留下如血一般的残影。
若是再这样下去,大婚之后,慕寒渊重启魔尊殿,即位魔域至尊。
那距离这红色残影变作真正血海,笼罩乾元……也不远了。
她必须要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云摇捏着兽首扶手的指节紧得颤栗起来,直到那犬牙尖锐的棱角终于被她生生楔入指腹,一点鲜红的血从指尖溢了出来。
“啪嗒。”
它滴落在雪白的玉石阶上。
一道威慑至极的眼神凌空落来——
云摇蓦地回神。
她醒神垂眸,看见慕寒渊正提着大婚冠服,一步步踏上那几十级的白玉长阶,朝她走来。
只是与规矩俗礼中不同——
本该与他并行、拾级而上的陈见雪,却是停在了长阶下,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着。
不对。
陈见雪明明该上来,同慕寒渊一道给她敬茶才对。
来不及等云摇想清楚,慕寒渊就已经一步步踏过了长阶,站到了她面前。
那人在尊椅下停住。
暗金色的青铜面具被他抬袖,缓缓摘下,雪色长发勾散了一绺,迎风荡起。
它缠过他漆黑如渊的眉眼,还有那道血沁似的魔纹。
“师尊…”
慕寒渊凝视着她,声线发哑:“你可知,我这样一步步真正走到你面前,用了有上千年?”
“……”
云摇心底轻颤了下。
她垂眸,避开了他像要将她吞下湮没的眼神:“我说过了,我早已不是你的师尊。”
“那若这盏师尊茶,我一定要你喝呢。”
慕寒渊抬手,旁边的侍者跪地上前,将黄梨木盘上的茶盏举高奉起。
他捏入指骨间,握着茶盏上前。
那实在称不得一个“奉”字。
在茶盏被慕寒渊居高临下地递到唇前时,云摇已经冷冰冰地撇过脸。
慕寒渊的手僵停在她下颌旁边。
一两息后,他忽笑了,本就未作掩饰的清沉声线,更是顷刻便荡遍整座宫城殿苑——
“不错,她就是乾门小师叔祖、云摇,亦是我的师尊。”
“绝巅之上,是她亲手将我逐出师门,一剑穿心,又抛下了天堑寒涧。我在腐烂的白骨间,被那些秃鹫撕碎血肉与脏腑、再一点点重新长出,然后再次被撕碎……”
“——”
云摇瞳孔紧缩,她扭过头死死盯住了慕寒渊:“你在说什么?”
慕寒渊却望着她,笑起来:“天堑寒涧里,我这般苟延残喘了整整十日,才活过来。”
“整整十日,都未能等到师尊来看我一眼。”
“不可能,我明明施了——”云摇只听都觉着脏腑撕扯似的疼,疼到她眼圈发红牙齿都跟着颤,“不可能……”
慕寒渊深深望着她,片刻后才轻声笑了:“原来师尊也会心疼么。只是,你心疼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
“——”
云摇无声,几近窒息。
而在那片无声里,长阶下,偌大无垠的广场中,四面八方的魔域部众终于回过神来。血腥染红了他们的眼眸,无数凶恶气息拔地而起。
海潮般的声音推涌向最高处——
“杀了她!”
“杀!”
“杀!!”
“杀!!!”
“……杀?”
慕寒渊低声笑起来,“我怎么舍得呢。”
蛊人的魔纹在那人眼尾处垂迤,犹如欲滴的血泪。
慕寒渊扔开了手中的面具,垂袖,扣扶在了那只沾过云摇的血的兽首扶手上。
他用指腹轻轻擦过上面的血痕。
“既然师尊不愿喝这盏茶……”
慕寒渊抬手,于近在咫尺处将那盏茶饮尽,杯盏被他抛落,跌在他与她纠缠的袍尾上。
“——!”
云摇终于在他睨落的沉戾而情欲汹涌的眼底,猜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侧身要躲过。
然而还是晚了一分。
慕寒渊近乎暴戾而又温柔地按住了她纤细的颈,将她压进了那张至高的榻椅里,俯身吻下。
那口冷透了的茶,被他舌尖一点点灼烫,渡入她唇齿间。
直到一滴不剩。
“这盏师尊茶,我奉,你饮。”
慕寒渊字字切声,如脏腑栗栗的泣音,却又忍不住沉哑至极的、近疯狂的愉悦——
“今后便做我的夫人吧,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