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
[等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回乾元,好不好?]
[云摇……]
混沌黑暗中,亲眼见那道越来越远的够不着的白衣身影如雪消融,云摇惊声扑去:
“——慕寒渊!”
她猛地从榻上坐起。
眼前天光亮得她一惊,太久不曾见到白日的仙庭,云摇一时如坠梦中,不知此身何处。
她只记得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乾坤混元阵已开,终焉之力终显溃散。
那她该是……死了吧?
这里又是哪里?
“啊!你醒了!”
榻旁远处的屏风前,多日不见的司天宫小仙娥云巧满面惊喜,慌张又踉跄地朝她跑来:“青木神君果真没说错——你醒了哎!”
云摇怔怔望着对方。
她记得云巧分明被终焉之力侵蚀,成了堕仙,怎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就在云摇低头看向自己双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哪一个时间点的时候。
“啊,是我逾矩了,”跑到榻前,见她无反应的云巧讪讪地垂下手,失落也难掩喜极欲泣,“司天宫仙娥云巧,恭贺初圣尊醒归仙庭。”
“——你当真是云巧?”
云摇只觉得一颗心被猛地拔起,她慌忙扭头:“终焉之力呢,终焉之力可消除了?”
“圣尊放心,乾坤混元阵下,终焉之力在三日内被涤荡一清。”
“堕仙们……全都无事?”
“是啊,我们都好好的,”云巧不好意思地笑,“只是不记得堕仙期间的事情了,青木神君说,是终焉魔尊给我们抹除了记忆。”
“……终焉。”
云摇眼底一湿,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她的声息:“那,他呢……既然你们都无事,那他,他一定也……”
“恭贺圣尊。”
云巧跪地,难掩欣喜地作礼:“终焉魔尊已除,三界再无后患之忧。”
“——”
像是开天辟地的一道惊雷落下。
云摇被拔起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不,不可能,终焉之能已越三圣,他绝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等回过神,云摇仓皇地掀开身上的薄衾,赤足跑下地去。
云巧愣在原地,欣喜转作惊慌,忙扭头:“圣尊!您虽神魂无恙,但劳耗太过,青木神君说您须得静养百年啊——”
这一番话吼完,云摇也已经从内殿跑去了外殿。
哦,这里是起始神宫。
她想起来了。
她就是在这里与慕寒渊诀别的。
云摇赤足慢慢慢了下来,眼神空茫而恸然地扫过整座空荡的大殿。
直到在不远处的幔帐后,榻旁,似乎绰约着一道身影。
“慕寒渊……?”
像是怕惊碎了那道影子,云摇颤声,小心翼翼地朝那幔帐后绕去。
然而在她看清前。
那人已经转过身来,一步踏出,冰冷而平静地出声:“见过,初圣尊。”
“……青木神君。”
应声的那一刻,云摇也看见了他身后的榻上。
那里躺着一道身影。
如玉,如雪,如霜。
雪色的长发铺了满榻,他全身的血似乎都已经流尽了,整个人都是冷白的,水一般的清透。
好像下一刻,他就会弥散在这寂寥的司天宫中。
支撑着云摇的最后一股力几乎被全抽走了,她整个人有些踉跄地朝前,扒着榻边,软倒在他身旁。
“慕寒渊……慕寒渊?你睁开眼……”
眼泪难以克制地涌出,云摇颤不成声,她抬手想去摸他的脸庞,却不敢落上。
“你睁开眼啊……你忘了吗,你说要和我一起……一起回乾元的……你说过的话,你不能忘……慕寒渊——”
云摇的指尖终于还是落了上去。
冰凉。
冷过了九重天上的天寒玄玉。
而云摇也感知得到,指尖下这副躯壳早已死了,空了。
一丝神魂与生息都不复。
“初圣尊不必再执着了。”
青木神君在她身后缓声开了口:“您大约不知,窥天石上,原定结局该是终焉之力消除,起始亡,而终焉存。由终焉接替成为新的起始——天之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才是天道的用意。”
那些字句几乎要被拼凑无数遍才能进入耳朵里。
云摇死死握着慕寒渊早已冰冷的手,窒息地红着眼眶回眸:“那为何会这样!死的既是我,向乾坤混元阵献祭的也是我!他为何会躺在这里!?”
“……”
青木神君无声地望着她。
云摇僵在了那儿。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向两人相握的手腕间。
……没有了。
魂契。
他说他自创的术法,他说那只是用来沟通心意、联结五感的……
那条系于神魂的金色锁链,不见了。
“终焉魔尊抽己身五感,借魂契,替身于您,以惑天道。”
青木神君字字沉厉——
“您向乾坤混元阵献祭己身,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之时,抽取和耗竭的是他的神魂生息。”
“阵成,终焉亡。”
“……”
“魔尊说了,他不信宿命,这是他为自己与天道选定的终局。与您无关。”
“…………”
在青木神君的话声下,云摇伏下身去,死死攥着慕寒渊冰凉的手,栗然难已。
她想说什么,可是五脏六腑地被翻搅着作痛,她不甘心地红着眼眶泪水模糊地瞪着榻上的人,张口,可却一个字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终局已定,”青木神君终于还是叹了声气,低下头去,“初圣尊,节哀顺变。”
“……”
“轰隆——!”
一声惊天作响。
整座起始神宫都似乎跟着动摇了几分。
青木神君皱眉回头,却不见意外。
而此刻,正逢有个仙君也从殿外跑回来,人还未至殿中,便大惊失色地扬声:“青木神君!各神宫仙人们已经快要拦不住劫圣尊了!初圣尊何时能——”
醒字未出。
那名仙君看见了回眸的额心金蝶神纹的云摇,慌里慌张踉跄了下,就势跪地:“初圣尊!太好了,您真的醒了——您快去九重天上看看吧,劫圣尊入、入魔了!”
“…………劫。”
云摇摇晃的眼神慢慢静了下来,也冷了下来。
她回过身,轻抚过榻上人雪色的鬓发,轻声得像怕惊醒了他:“你等等我,我料理完那些事,很快就回来。”
云摇松开手,起身,微晃了晃。
青木神君恰一步横跨,拦在了她面前:“初圣尊虽有魂契替命,经天道之力后,神魂亦有伤,不可妄动。”
云摇沉沉地盯着他:“你要拦我?”
那一瞬,仙庭中,八方神君皆知的从来以温婉散漫著称的初圣尊,眼底如蕴雷霆。
青木神君盯了两息,屈服地垂下眼去,让开路子。
没有再看他一眼,云摇冷然向外。
直至身后传来青木神君的余声:“我只是想提醒圣尊,他舍生求来的命,望您珍惜。”
“……”
云摇在殿门前伫立良久,终于踏出殿门去。
——
九重天阙,惊雷正作。
云摇赶到时,正见天阙之上的九根接天玉柱被打裂了半根,显然便是方才在起始神宫中感受到的那阵仙庭动摇的来源。
而凌乱狼狈的众仙之中,劫披头散发,神色疯癫,果然没了平日里半分庄严模样。
除此之外,云摇还看见他手中握着什么。
像是一块石头。
“……天道!你何其不公!!”
劫挥舞着手中紧攥的那块石头,狠狠指着接天玉柱上空隐没的混沌之穹,青筋在他脖颈上鼓起,如同苍劲蜿蜒的恶龙。
他身周尽是雷霆天罚之力,叫包围抵挡的众仙苦不堪言。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他们能做三圣之首!!父神……哈哈哈……父神!连你都偏心于初!!明明我才是最强的——明明是我!!我等了几万年……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为何、为何连一个卑贱的魔头都能被天道钦定、继圣首之位!?”
云摇屏退众仙于身后。
也在直面劫的那一刻,她终于看清了。
他手中握着的确是块石头。
不过是本该高悬九重天阙之上,藏在那混沌之穹内的,窥天石。
“……初,你终于来了。”
在两人正面的那一刻,劫也看清了云摇。
他转过来,身后的雷霆之力愈发疯魔,几乎要将这九重天阙撕出无数条口子来。
接天玉柱关系着仙庭不坠,一旦此处出事,三界都要遭受殃及。
……没有留力的余地了。
云摇脸色冷沉下来:“看在父神的面子上,我对你一再容忍,但这不是你能为祸仙庭的凭仗。若不想数万年仙修毁于一朝,立刻放下窥天石,到父神陵前认罪。”
“哈哈哈哈——可笑!到底是谁放过谁?!”
劫俨然疯魔,神色冷戾地瞪着云摇:“昔日,我留你仙格不毁,不过是等着你应验天道之劫……只是未曾想过,天道竟连我都瞒下……要捧那卑贱魔头为新的三圣之首!?既如此,既如此……”
他死死捏着窥天石,终于以雷霆之力将其震碎,化作玄黑与金色的粉末,从他指间流泻。
劫慢慢扭回头,眼神癫狂地望着云摇:“我也不必留你了,天道不选我作圣首,那我杀光了这座仙庭便是。”
“……你当真是疯魔得彻底。”
“那又如何?!”
劫仰天大笑,青筋暴起如血:“我掌三界罪与罚,乃是仙庭斗法之圣!若非我这些年恪奉天道,不造杀孽——你!还有度!哪个是我的敌手?!”
话声未落,一道惊骇众仙的雷霆之力便从他双手中长贯而出,如电龙雷蛇,朝着云摇狰狞扑下。
“初圣尊!”
“小心!!!”
“圣尊——”
天罚之力本就克制仙格,对仙人们来说乃是三界中最叫他们觉着可怖的存在,而这一道带着灭绝的天罚雷霆,让云摇身后的众神宫仙人们惊骇欲绝。
然而云摇一步未退。
就站在那片犹如要将她与天地一并吞噬的,倒覆下来的雷霆之海前。
她缓缓抬起云纹长袖,五指攥起。
“轰!”
“轰!”
“轰——”
接连九声震响,每一声后,环绕整座九重天阙的那九根接天玉柱中,就会凌空迸现一道如彻天贯地的金光剑影。
九声过后。
九柄天道之剑如承天衔地,其势悍然——
其中最为矮小的一柄光剑跳出,刺向云摇身前。
而那片雷霆凝作的罪罚之力的海洋,顷刻就如一张脆弱无比的薄纸,在云摇面前缓缓撕裂。
泯灭的罪罚之力后,露出了劫不可置信的震惊呆滞的神情:“怎么……可能……我,我才该是仙庭斗法之圣……不,不可能……一定是天道!是父神!是他们偏袒于你!!!”
眼见劫再卷雷霆天罚之力,疯魔着向前扑来,云摇再次抬手。
比方才那道最为弱小的稍强一分,倒数第二道接天玉柱遁出的金光剑影向着劫斩落——
“轰——!”
九天同震,尘嚣甚起。
一剑之下,劫被打落一重天。
然而并未结束。
第二剑。
第三剑。
第四剑……
八剑之后,劫落于九重天下,周身青衣染作血色,浑身褴褛之下透出剑气下凌灼焦黑的圣体。
从前衣不染尘,如今却狼狈倒在九重天下的尘埃中。
他支起身,一边咳血一边含恨向上望去——
头顶,九重天阙凌然九霄,遥不可及。
云摇也自九重天下来,落在了他面前:“斗法之道,我不显露,不愿与你相争,但这不代表我不如你。”
九道金光剑影凌绕她周身,凛然不可侵。
望着她身周剑影,劫凄然笑了:“好,好啊……果然,从始至终,你初圣尊都是三圣之首……是,我不如你,是我不如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
云摇微微蹙眉,正要上前。
忽地,就见劫厉然扬声:“我不如你——那又如何!!”
他猛地捏爆了手中雷霆之力:“即便今日我败了,你也救他们不得——你就看着……看看你最怜悯的三界,要有多少人为我陪葬!!”
撕天裂地之声从头顶传来。
云摇面色遽变。
她仰头望去——
只见天阙上的九根接天玉柱内,之前便被劫轰裂开的半截柱子中轰然爆发了雷霆之力的光海,顷刻就要将整根玉柱吞噬。
九根接天玉柱,一旦碎裂其中哪怕一根,仙庭动摇不说,三千界必将有失!
云摇遁身而上,化作一道流光,九重剑影追在她身后,直上九霄。
然而那雷霆之力早她一瞬。
眼看玉柱将倾——
“倏。”
一道圣座之影,忽早于云摇,撑住了第九根接天玉柱。
云摇毫不犹豫出手,朝被那圣座压得稍滞一瞬的雷霆之力重重按下,以仙力强锢,凝作了她手心里带着罪罚之力的雷霆光团。
确保玉柱无虞,云摇这才回身,看向方才那圣座来处。
一道身影翩然凌现众仙之前。
云摇望见了对方,凌冽杀意的眉眼稍稍缓和。
九重天下,传来劫凄厉不甘的声音——
“度!!”
“……”
寂静里。
那人身后众仙回神,纷纷跪地行礼:“恭迎度圣尊回归仙庭!”
“恭迎度圣尊——”
众声吵闹,度无奈地朝云摇抬了抬手:“怎么样,我接你神讯方从凡界醒转,回来得不算晚吧?”
“不早不晚,正是时候。”
云摇淡淡笑了下。
但下一息,她便头也不回地向着九重天下掷出一道剑影——
“噌!!”
金光剑影将欲逃的劫狠狠钉在了原地。
与之同时,仙庭响彻冷冽圣音:
“劫,你为一己私欲,上犯仙庭,下凌众生。身为圣尊,却视三界苍生如蝼蚁草芥,你之罪,傲慢,贪婪,嫉妒,暴怒——罪不可恕。”
“吾代天道,剔你仙骨,碎你神纹!”
“罚你历劫万世,尝尽人间痛楚,方知苍生之苦!!”
“…………”
金光圣音传遍仙庭,圣音之下,昔日的劫圣尊的痛苦哀嚎与凄厉嘶鸣荡及九霄,直至无声。
六合八荒皆寂。
等到众仙在度的安排下,从九重天阙退去,也顺便将人事不省的劫送去了往生池。
度这才归来,有些头疼地叹气:“要命啊要命,我才刚回来,怎么就这么一大堆烂摊子呢。”
“兴许是你这些年清闲太久了。”
云摇从被带走的劫的背影里收回目光,自嘲:“我也是一样。”
“行吧,就当我是回来还债的,”度稍稍正色,“劫圣座空悬,如何处置?仙庭中,总该有圣尊掌罪与罚。”
“待来日吧。只要圣座仍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了新的……”
云摇不知望着何处,话声一寂。
度顺着她视线望去。
却见这九重天玉柱之间,正有无数的玄黑与金色粉末缓缓升空,最终凝作了一块巨石,撑在了那断裂的第九根接天玉柱之下。
“这是,窥天石?”
度不确定地问。
“是,”云摇面色复杂,“被劫捏碎了。”
“呵,天道所留,哪有那么容易碎的。”
度不知是嘲弄还是自嘲,正要说什么,却见云摇一眼不眨地望着窥天石上。
忽地,她眼眶微微泛起了红。
度一愣:“你可别吓我,上面说什么了?”
说着,度回身望去。
只见重新凝聚的窥天石上,原本就烙印着四行金色小字。
【仙庭七万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纪,起始神君为匡护三界众生,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
【渡魔成圣。】
【终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度面色一变,正要出声疑问。
却见那四行字,就在此刻,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生生抹去,重新幻作了三行。
【仙庭七万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纪,起始神君为匡护三界众生,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
【然,终焉魔尊以魂契行悖天之举,替起始,献神魂、断五感、绝生息,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
【渡魔,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