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柔柔的, 四声后轻轻推门,走进来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绮浓。
她的面庞还是那么甜蜜,眼神还是那么妩媚, 蔡昭不由得恍惚了下, 好像绮浓踏着蹁跹动人的脚步刚从客栈二楼下来, 丝毫不曾经历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
绮浓见到屋里还有蔡昭,微微惊讶了一下, 然后走到段九修身旁恭敬的福下身,双手捧上一叠雪白的丝帕, 里头隐约透出点点殷红的血迹。她道:“禀报尊主,绮浓幸不辱命。”
段九修接过丝帕展开一看,略略读了几行丝帕上的字,脸上露出笑意:“好,干得好。绮浓辛苦了。”
胡天围忧心忡忡:“应该不会有假吧。”
绮浓伸出左手, ‘柔柔的’捏住胡天围的耳朵, 爱娇道;“阿围就是爱操心。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都快咽气了,他骗我做什么。”
胡天围疼的连声叫唤:“我错了, 我错了, 绮浓姐姐饶了我吧。其实我是心疼姐姐写了这么多血字, 哎呀,手指可疼坏了吧。”
绮浓柔媚的睇了段九修一眼, 口中却依旧对着胡天围道:“算你小子还有良心,哎哟喂, 那心法口诀老长一段, 为了怕忘记, 我才咬破手指写下来的。不过,只要尊主吩咐我办的事没出差池,我吃什么苦都成。”
——这种年龄差的男女打情骂俏,蔡昭恶心的恨不能泼他们一盆狗血。
段九修心中得意,仰天哈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绮浓的心意,老夫领受了。”笑罢又道,“小蔡姑娘,老夫大事将成,你若肯弃暗投明,老夫绝不亏待你!”
他看蔡昭神色冷淡,怫然道,“怎么,你不信我能成事?”
“自然相信。”蔡昭冷冷道,“绮浓姑娘对着个面孔像风干老橘子皮的糟老头都能柔情万千,骗起寻常男人来自是愈加手到擒来。”
段九修和绮浓的脸色陡变。
“所以,绮浓姑娘这一路上装模作样,与胡公子大唱双簧,就是为了从陈复光嘴里骗出心法口诀吧?如今心法到手了……”蔡昭盯着绮浓,“陈复光现在何处?”
绮浓装出一脸哀戚:“唉,陈公子伤势太重,因为不想拖累我,就自行跳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了,此刻想必已经不在人世了。”
蔡昭冷冷道:“陈复光根本没有受伤,他是受惊发烧了。”
绮浓毫不在意,“哦,那是我记错了。陈公子病情太重,因为不想拖累我,就自行跳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此刻想必已不在人世了。”
蔡昭心里清楚,绮浓一定是在骗出陈复光的心法后就随手将他推进某个冰窟窿了,好一个艳若桃李蛇蝎心肠的女人。不过这也符合她心中的预期——段九修师徒果然并不打算真的与其余几人分享聂恒城的神功秘籍。
“恭喜段长老,心愿达成了一半,现在就将另一半也了结了吧。”她道,“你们宰了周致钦,我就交出雪鳞龙兽的涎液。”
地上的周致钦再度惊惧的瑟缩起来。
段九修目色阴鸷,“我与你们北宸六派血仇不浅,你居然不打算与我拼命,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我总觉得其中有诈。”
蔡昭:“我为什么要与你拼命,我的护卫已下山将你的事嚷嚷出去了。你偷练聂恒城的神功,犯了魔教的大忌,很快就有人来找你算账了,北宸六派乐得看戏,干嘛费劲。”
这话不假,但真话更气人。段九修忍着气,“你既知道我要练的是聂恒城的神功,怎么还会肯将涎液交出。你脸上装的风淡云轻,其实心中暗暗打着坏主意吧!”
蔡昭:“我为何要暗暗打主意,我可以明着把主意告诉你——虽说如今魔教不如聂恒城那会儿强盛了,但破船也有三斤钉,就凭你们三个丧家之犬,一旦魔教大举搜捕,用不了多久就成三条死狗了,那多没趣啊。我巴不得段长老您练的法力高强些,这样才能与魔教斗的久些,狠些。我们北宸六派在一旁做壁上观,何乐不为?”
段九修脸色黑红变幻。
蔡昭这番话可谓阴损至极,然而她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反而无话可说。本来魔教与北宸六派就是血仇,蔡昭恨不得他与魔教两败俱伤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你就不怕我练成神功后,先诛灭聂喆,再收拾北宸六派?”他沉声道。
蔡昭一声哂笑,“你以为人人都是聂恒城么?”
段九修捏紧掌心:“你什么意思。”
“当年你与聂恒城同时被魔教老教主收为养子,老教主派一样的高手指点你们武功,一般教导你们办事。可不到二十岁,聂恒城就胜过你一大截了。”
“我姑姑在佩琼山庄长大,与周家子弟一样练功一样作息,可只有她所向无敌,最后还能自创武学。同样的秘籍,不同的人来领悟修习,你以为威力能一样么?”
“就聂恒城那样罕见的上佳资质,从开始修习到神功初成也费了好几年功夫。段长老,您又得费多少年呢?在练成神功之前,您还得费心保住自己的安危吧。”
自少年时代起就处处落败于聂恒城,是段九修此生最大的恨事。被蔡昭当众揭穿了自己几十年来的隐痛,段九修当真怨毒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对蔡昭顿生杀意。
两边对话的功夫,胡天围已在绮浓耳边说了蔡昭的来历。
绮浓见段九修被气的连身子发颤了,当即厉声呵斥道,“好个刀口无德的小贱人,你别打量着有雪麟龙兽的涎液在手,就有恃无恐。真将我们惹急了,拼着不要这涎液,也先将你活活弄死了再说!”
“绮浓姑娘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蔡昭道,“你如今春秋正盛,当然不着急,有的是时候慢慢寻找雪鳞龙兽。可段长老难道也等得住么?为了这次机缘,他已蛰伏了十几年,何必为了些许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呢。”
“不过也难说,反正秘籍已经到手了,等绮浓姑娘你熬死了段长老,再慢慢来找雪鳞龙兽的涎液,岂不更妙。”她索性挑拨离间起来。
绮浓一听这话,脸色大变,连声道:“尊主明鉴,绮浓绝无此心。”
有没有这个心,蔡昭的话都很有道理,直接击中了段九修的心病。
他心知自己年岁已高,一旦过世,秘籍自然会落到弟子和绮浓手中,到时他俩双宿双栖,说不得更高兴。何况成大事不拘小节,自己这样高的辈分与一个十几岁小姑娘计较口舌,便是赢了又有何益。
等将来练成神功,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回过头来将所有得罪过自己的人拿住了,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真丈夫所为!
“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杀周致钦不可?!”他粗着嗓子道。
蔡昭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照清人心。她缓缓道,“我要杀他的原因,与你磨磨蹭蹭不愿杀他的理由,是一样的。”
段九修:“……你又知道什么了。”
蔡昭:“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年你们师徒东躲西藏,就是怕魔教发现你们的行迹。可修习神功这么要紧的事,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怎么成,一个不慎,走火入魔就糟了。那么躲去哪儿好呢?天底下还有比北宸六派更好的地方么。”
“段长老恐怕一开始就想好了,蓝田玉陈复光之流,利用完了不妨除去,但金保辉与周致钦最好留下一个。找个驷骐门或佩琼山庄门下的庄园躲起来,有金周二人遮掩并照看,有吃有喝有人服侍,日子安稳妥帖,你就能静下心来练功了。”
“之前金保辉已经死了,若是周致钦也死了,未来的日子你们师徒躲该哪儿去呢。”
这些事段九修甚至没有告诉绮浓与胡天围,他们一齐道:“尊主师傅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绮浓弟子佩服之极。”
地上的周致钦听了,既然担心自己未来要受胁迫,收容魔教败类于门内,又欣喜自己既然对段九修有用,估计暂时不用死了。
段九修道:“既然你都猜到了周致钦对我的用处,就该知道我不会杀他。”
“不,你会杀他的。”蔡昭道,“你不杀他,你这辈子也练不到聂恒城的神功。你杀了他,虽然要冒些风险,但还有功成的可能。”说着,她将手中的玉瓶往火炉边又送了送。
段九修心知这小姑娘虽然脸上笑眯眯的,但用心极深,下手又狠,寻常人根本谋算不过她。他咬了咬牙,“你若肯放过周致钦,我愿送你一件大大的宝物,或是替你办一件事,包管你以后受用无穷……”
“不必了。”蔡昭冷冷拒绝,“该想的我之前早就想明白了。我甘冒风险,独身前来,为的就是杀了周致钦。将来,无论是你风光回教,还是聂喆清理门户,都是你们魔教自己的事。你想将祸水引进北宸六派,那是万万不能。”
“我姑姑说过了,外伤易医内病难治。可偏偏陈复光已死,北宸六派甚至不知道陈曙还有个弟弟,叫我如何指证周致钦?所以一定要趁早除了这败类。”
还有一件事蔡昭没说,如今北宸六派危机四伏,戚云柯与蔡平春生死不知,还有六个半冒牌货不知潜伏在何处,一旦让段九修和周致钦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段九修思绪起伏,各种念头在心中翻滚。
其实有句话蔡昭说对了,于他而言,第一等要紧的还是秘籍与涎液,即便没有周致钦提供藏身之处,只要自己肯狠狠心,躲进深山老林中茹毛饮血,过几年野人般的苦日子,未必练不成神功。
“你要我杀了周致钦总得先给我些保证,万一那瓶中根本没有涎液呢。”他恨声妥协。
蔡昭忽然一脸正色:“我以我过世的姑姑发誓,这玉瓶中的确有雪鳞龙兽的涎液。”
想起蔡平殊生前的一身正气,段九修对蔡昭又多了几分信任,“你先给我瓶子,我再杀周致钦,老夫绝不骗你!”
地上的周致钦听到这话,伤重攻心,两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蔡昭讥笑一声:“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段长老觉得自己的为人很能令人相信么。”
段九修怒:“那你想怎么办!”
蔡昭微微一笑,艳阳刀往房梁上用力一挥,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雪屋的四面竹墙啪的几声一齐向外倒下,只余一个屋顶与四根墙柱,钢刀般的风雪立刻刮向屋内众人,寒气四溢,唯有蔡昭身旁的火炉还有留有一束微弱的炭火。
“第一,请绮浓姑娘与胡公子向后走三十丈,不是很远,到崖边的那颗雪松旁就行了。”她道。
绮浓与胡天围向后看去,只见后方远处的那颗雪松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矮小。
段九修黑着脸:“看来你早有准备啊。”这间雪屋明显被蔡昭动了手脚,至少四面竹墙都已被轻轻割开,只留了一点维持墙立面。
蔡昭微笑:“段长老也不想想,我比你们早离开冰窟那么久,总不会一直都在梳妆打扮吧。其实我早就找到这间雪屋了,原本想着若周致钦先来,我就一刀杀了,干手净脚。偏偏你们几个是一起找来的,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段九修不愿再跟这狡猾的小姑娘比心眼,扭头道:“绮浓,天围,到后头去。”
绮浓与胡天围不情不愿的应了声,然后飞快向后跃去。因风雪大,雪地又难以使力,两人足足奔了半盏茶功夫才到那颗雪松旁。由近及远,人影渺小。
段九修回过头来:“这下你满意了,然后呢?”
“第二,段长老可以杀周致钦了。”蔡昭道。
段九修知道小姑娘武功不如自己,也不怕她毁约,当即拾起周致钦的长剑向他颈间横横一挥,周致钦立刻身首异处。
这个名门正派的败类,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蔡昭点点头:“此处离西面悬崖十来丈,悬崖下八丈是一个平展延伸的冰台,我用松松的积雪在那儿堆了个斜坡。斜坡长十丈,尽头是真正的绝崖峭壁,落下去可以直接下山了。”
“待会儿我数三下,会将玉瓶向悬崖扔去——刚才我已经用差不多重的冰块试过了,我扔挺快的,长老十有八九追不上,只能跳下悬崖去斜坡上捡。斜坡很平缓,玉瓶滚的不会很快,但若不及时将它捡回来,也滚落绝崖峭壁的。”
段九修已经被气的没脾气了,只有连连冷笑。
蔡昭开始数了,“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她猛然将玉瓶向悬崖方向掷去,然后身体朝反方向飞跃而去。
谁知段九修身形一闪,袖中忽飞出一条长长的牛筋索,端头犹如蛇信便准确的卷住玉瓶,另一只手已经作势向蔡昭击来。
蔡昭反应极快,立刻回身挥刀一劈,那牛筋索立刻中间断开,半空中的玉瓶因被两股力量激荡,斜斜的飞向北面悬崖去了。
段九修心中大悔,西面悬崖下面好歹还有积雪,北面悬崖却什么都没有,玉瓶一旦落下必碎无疑,早知如此,就不该为着一时意气偷袭蔡昭。
电光火石间,他不顾一切的向玉瓶扑去,蔡昭鹞子般的轻巧转身,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衣袂飘然的身影从山上直直跃下,只听轰隆一声,屋顶轰然倒塌,段九修直接被盖在破碎砖瓦之下,连蔡昭也半个身子被波及。
“你怎么还没下山?!”一个熟悉的挑剔的居高临下的声音响起。
蔡昭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