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淑被绑着手脚蜷缩在地上,身上的明艳红裙沾满尘泥,鬓发亦散乱的堆在脑袋下,她面色青紫,双眸微睁,一动不动,戚浔从震惊中回神,快步走到戚淑身边,往她颈侧一按,心底又是一寒。
戚浔颈脉停跳,身上也发凉,而她贴着地的那面脸颊和颈侧,已经有浅淡的尸斑出现,戚浔喉头一梗,沉声道:“她至少死了两个时辰。”
人死后一到两个时辰才会出现尸斑,戚淑颈侧的尸斑已有些明显,足见她死了两个时辰以上,她裙摆凌乱,襟口却是齐整,鞋袜都好好的穿在脚上,除此之外,裸露的头脸颈子等地,只有几处浅淡的淤伤,不见任何外伤。
她先前被堵着嘴,周蔚已第一时间将布团拿了出来,戚浔检查她微睁的眼瞳,又查验口鼻之地,目光一晃,又去看地上凌乱的痕迹。
地上灰尘满布,却满是挣扎踢蹬的痕迹,那痕迹从戚淑蜷缩之地一直延伸到角落,足见她是从角落里一路挣扎出来的,她裙摆上的污渍,也大都如此沾上。
宋怀瑾和傅玦走进来,也都没想到被绑在此地的人是戚淑,傅玦知晓戚淑和戚浔的关系,可宋怀瑾却不知,他怜惜的看着戚浔的背影,“戚浔,你节哀顺变。”
众人都看得出来,戚淑并未受过侵犯,这时戚浔道:“她是窒息而死,应当是被抓来此地之后,惊慌失措导致气喘病发,但她已经被丢在此处,又被堵住了嘴巴,无法呼救,从尸表瘢痕和尸体僵硬程度看,应当死亡两个时辰以上。”
此刻不过戌时,两个时辰之前,便是申时,而戚淑今日是午时前后在万和绸缎庄出现过,按照时辰推算,她离开万和绸缎庄不久,便被抓到了此处。
众人目光一晃,落在了戚淑脚上的桃红绣鞋上。
宋怀瑾诧异的道:“上次看到她,她也是衣着明艳,可是……杨咏怎么会盯上她呢?”
戚浔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她常去那万和绸缎庄。”
宋怀瑾还不解这万和绸缎庄怎么和本案有了联系,戚浔长话短说道:“她此前去找万和绸缎庄的商队帮忙往外面送信,后来经常去问信来了没有,那绸缎庄和成记书肆在一条街上,或许凶手此前送书的时候撞见过她。”
成记书肆距离此处也不算远,戚淑常在那条街上徘徊,自然会被凶手撞见。
戚浔又道:“她是罪籍,世子是打算将她送回青州的,但她从国公府跑了出来,她想要躲避搜捕,又无处可去,凶手或许是因此趁虚而入。”
宋怀瑾眉头紧拧,“那还得将此事告诉世子一声。”
话音落定,他吩咐道:“去派个人走一趟国公府,再把杨咏带进来!”
周蔚应声出去,戚浔仍然蹲在戚淑身边,望着戚淑青白无血色的脸,她心底一时间滋味陈杂,她救了戚淑两次,戚淑亦差点将她害死,但是只要戚淑安稳被送走,至多过的苦了些,却一定不会丢掉性命,明明马上就可以离开京城了……
没多时,周蔚和两个衙差将杨咏押了进来,杨咏哭的眼眶微红,面上泪水雨水难分,可见大理寺众人发现了戚淑的存在,杨咏面上的可怜神情淡了几分。
宋怀瑾指着戚淑道:“你可知此人是谁?为何将她带了回来?她死了你知道吗?”
杨咏一惊,睁大眼瞳看着戚淑,似乎是真的没有想到戚淑会死,他目光意味难明的从戚淑身上扫过,仍然用那怯懦的声音道:“我不认识她,我也不知她为何在此,她怎会死呢?”
周蔚站在杨咏身侧,看到他事到如今还装模作样,而戚淑又是戚浔的姐姐,周蔚一咬牙,一气之下抬脚便踹在了杨咏腿弯,“你还在这装孙子呢!”
杨咏痛哼一声,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事到如今,他毫无反抗挣扎的余地,连喊冤都变得苍白,而周蔚等人皆是神色严峻,对他憎恶非常,很不得对他大卸八块。
杨咏仔细的看了一圈,彻底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他干脆瘫坐在地上,一垂眉眼,短促的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诡异而阴沉,周蔚更气了,“你笑什么?!”
杨咏这时缓缓抬起头来,火把映在他脸上,他窄脸细眼,五官平庸,肤色苍白,若晃眼一看,或许还会觉得此人生的十分明净,然而此刻,他细长的眼睛微眯,眼底是得意而古怪的笑意,“我笑,我笑太可惜了……”
他再不打算伪装,相反,看到旁人因他而愤怒,他越发兴奋,“因为,我本来打算,等到晚上雨再大些再好好享用的……”
他一边说,一边贪婪的看向戚淑,周蔚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宋怀瑾和其他人也寒了脸,宋怀瑾咬牙道:“你是在万和绸缎庄那条街上看到的她可对?!”
杨咏继续笑着道:“是她自己撞上我的,我只是说,我可以帮她,她便信了我,她实在是太好骗了,只可惜,只是被绑着,她竟就死了。”
宋怀瑾看着他这模样便觉恼恨,想到戚浔在此,便道:“先把人带回衙门大牢关着!他得意不了多久!”
两个衙差上前将人扯起来,又连拖带拽的朝外走,杨咏怪笑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等将人带出去,宋怀瑾才道:“戚浔你放心,此人逃不了罪责,一定能给你姐姐报仇,你若是难受,不如先去外面缓缓?这里交给我们。”
戚浔知道衙门如何判案,杨咏害死了三人,其中两人还被施以残暴手段,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死罪。
戚浔摇头,“大人放心,卑职明白,她……她既是我姐姐,她是案子,我更该尽一份力才是。”
宋怀瑾办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办到与自己人有关的案子,不由十分唏嘘,他又吩咐其他人,“将这两边的库房好好搜一搜,他平日里一定会将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这两边屋子里,此前死者的东西,多半也在此处。”
衙差们迅速打着火把四散开来,傅玦见戚浔始终蹲在戚淑身边,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她肩头,戚浔回头看他一眼,四目相对,傅玦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眼底有些安抚意味,戚浔抿了抿唇,回身便查看起戚淑身上的伤痕。
没多时,宋怀瑾从隔间回来,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果然找到了!在一处装着墨锭的木箱子里藏着,只怕这工坊老板都不知道自己的库房被用来藏这些东西!”
戚浔回头看到那把伞,果然证实了凶手有收集死者之物的习惯,她已解开了戚淑的手脚,“死者还是用最常见的绳结绑缚,是死结,一般人挣脱不开,眼下看到的严重淤伤有两处,一处在死者后颈,一处在死者的小臂上,后颈应该是为了将死者击晕,小臂应该是绑缚或者纠缠之时留下的淤伤。”
戚浔了解戚淑今日的心境,追踪她的人是国公府之人,严重些,孙律甚至会派出拱卫司来,她必定无处可逃,此时无论是谁伸出援手,戚淑都会相信,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而杨咏惯会伪装,戚淑便更放下了防备。
既然是病发窒息而死,便无凶器,死亡之地与其他证物亦是俱全,戚浔便起身道:“大人可要等孙世子过来?”
宋怀瑾颔首,“还是等等吧,看看这事如何处置。”
既然确定了杨咏是凶手,这处宅邸自然要搜个底朝天,而孙律来的也比众人想象的快,他一路催马而来,到了门前停下,进门便看到西厢之中灯火通明,待进了西厢,看到傅玦便问:“戚淑真的死了?”
傅玦颔首,孙律绕过架子往里走,很快看到了戚淑冰冷的尸体。
孙律眉头几皱,“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玦道:“她去的那万和绸缎庄就在这永康坊之中,距离此地只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凶手是一处印书工坊的匠人,应当碰到她好几次了,今日又碰见,戚淑无处可躲藏,凶手便将其诱骗到了家里来,她是病发之后,窒息而死。”
孙律也看到了戚淑手腕上的绑痕,他虽然对戚淑十分恼恨,但是还没想过让戚淑死,如今戚淑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躺在此处,也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目光一转看向戚浔,见戚浔神色复杂,悲痛之色却不多,也不觉古怪,毕竟戚淑与她自小分离,又才害过她,若是如此戚浔还悲痛欲绝,那反倒古怪。
宋怀瑾上前来,“世子打算怎么办?”
孙律看向戚浔,“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好追究罪责的了,你想如何办?”
戚浔看了一眼戚淑,“等案子了了,卑职可找块墓地将她安葬,也算全了姐妹之谊。”
戚淑本就是孙律办差的棋子,如今人死了,就算要管,也是草草将人埋葬便是,而戚浔到底还念着与戚淑的亲缘,由她安葬戚淑最好不过。
“那也好。”孙律唏嘘道:“本来不至于到这一步,她非要自取灭亡,也不知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人知道戚淑有没有后悔过,可看着地上凌乱的挣扎痕迹,也知晓她死前是何等的绝望。
宋怀瑾便道:“那……那眼下按照章程,将人送去义庄?”
戚浔应好,宋怀瑾便吩咐人搬走戚淑的尸体,等人搬走,孙律沉着眉眼道:“如今菱儿下落不明,我也没功夫管她的事,等案子定了,叫人送一份公文给我看看,到底是我带回京城的人,也要给青州那边送个口信。”
宋怀瑾连忙应下,孙律又看向戚浔,“难为你不计较此前的事,她罪不至死,我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她的丧葬所需算在国公府身上,明日我叫人送些银钱给你,你想如何办便如何办。”
戚浔忙道:“世子无需如此……”
孙律却是不容置疑,也不接此话,又道:“时辰太晚了,我便不多留了,你们办你们的差事。”
宋怀瑾应下,孙律便带着人离开,他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刚离开这巷子,李廉带着京畿衙门的人赶了过来。
李廉只知道找到了凶手的重要线索,却没想到凶手果然被抓了住,但听闻多了一位死者,这死者还是戚浔的姐姐,李廉的表情也不太好看。
进了门来,先安慰戚浔,宋怀瑾也有些担心的看着她,“戚浔,你要不然先归家吧,如今凶手已经抓到,等他招了,你便立刻给你姐姐办丧事,衙门那边都好说话。”
李廉也道:“不错,最多三两日功夫,若是需要帮忙,你只管开口。”
周蔚亦关切地道:“你节哀。”
戚浔只觉这场面有些荒诞之感,面上应着,心底却滋味复杂,傅玦这时道:“剩下的差事交给你们,本王送她回去。”
宋怀瑾和李廉连忙应下,戚浔与众人告辞,跟着傅玦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二人也无话,等马车快要离开巷子,傅玦才道:“她是执念太过,非要想法子留在京城,但凡放弃指证你,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你不必多想。”
说至此,傅玦语声一凉,“她走到这一步,对你我,也有利处。”
戚浔一时想到了江默当初的话,她是不愿让江默手上沾血的,可没想到该拦的拦了,该救的也救了,却是戚淑自己葬送了自己性命,戚浔自不会因她而悲痛,只有一无辜之人被凶手害死的悲悯,再想到本不应该到这个局面,又觉得颇为荒谬苍凉。
“我知道。”戚浔想到了国公府那天晚上,“那一夜在国公府,我与她争辩之时便看到她神色异常,后来她病发,我也想过,她若是就此死了,我便可高枕无忧了,只是到了最后,还是下不去手,却没想到她还是未活得下来。”
傅玦望着戚浔,忽然道:“不恨她吗?你那时候便是不救她,也是有情可原。”
戚浔抿唇道:“恨,又恨又怕她,但终归是一条人命,我这双手验过许多死者,他们各有各的苦楚,也有些人的确罪大恶极,这些时候,我总是站在公理的一方,帮他们伸冤,帮他们陈情,这也是我所求的,因此我无法给戚淑判下死罪,下不去手。”
傅玦眼底暗沉沉的,出口的话却低柔,在这昏暗的车厢里,带着某种诱导意味,“但你到现在都未曾得到公理,族中冤屈也未伸,你帮了别人陈情,却无人帮你主持正义,心中的仇恨不会越来越深吗?”
戚浔愣了愣,“人不能只带着自己的仇恨过活,只有相信会有真相到来的一天,才会坚持到如今,公理与正义,的确很遥远,可就算最终没有降临在我身上,那我也希望,这世上受冤受屈之人,能少一个便是一个。”
傅玦沉默下来,可戚浔却觉得他的目光愈发灼人,好似实质一般笼住她,她一时赧然,“都是些大话,不过是整日与死人为伴,做些旁人不敢做的活计。”
傅玦忽而道:“很多年前,我也是满心怨憎之人。”
戚浔微微一愣,傅玦极少对她讲自己的事,她凝神听着,傅玦继续道:“后来父亲将我扔在战场上,我看到许多士兵在我眼前死去,看到西凉的铁蹄践踏掠夺大周的土地,忽然便觉得,那些怨憎都轻了。”
他微微倾身,“仵作与死人为伴,那我们是一样的,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戚浔的心跳的又重又快,她不知傅玦说的怨憎是什么,可联想到傅玦临江侯私生子的身世,只觉得必定与此有关,而傅玦故意说这些,似乎是为了安抚她,又似乎在对她说,他完全明白她的心境历程,他也是如此过来的。
戚浔心头温热,却又垂眸道:“但我……我与王爷终究不同,我只能顶替别人的姓名活着。”
傅玦欲言又止,忍不住拂了拂她额际碎发,“总有一日,你会叫回本来的名字。”
他顿了顿,“叫回,渺渺。”
这陌生的两字,仿佛在傅玦舌尖打了无数个转,落在她耳中,莫名有些缠绵意味,戚浔怔怔的看着他,心跳急乱,一丝令她心口酥麻的暖流瞬间蔓延去四肢百骸。
见她呆住,傅玦笑了一声,“如今应当只有我这样叫你。”
他语声悦耳,像是十分满意,戚浔捏住身侧的裙摆,面颊热的厉害,根本不知如何回应这份亲昵,她有些心慌,只觉傅玦再这样待她,她心底那些小心思便要掩不住了。
见她人显然走神了,傅玦安抚道:“你放心,只有在无人时我才会这样叫你。”
戚浔的指节猛地攥紧,呼吸亦变轻,她心跳声越来越大,大的自己都能听见,而她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已经快要被她忘记的陌生名字,竟是这样缱绻动人。
将人送到家门口,又看着戚浔进院门傅玦才离开,待回到临江王府,傅玦边进门边吩咐道:“叫人去城外找一块合适的墓地,再买一口薄棺,到时将戚淑安葬了,莫叫她管这些事了。”
林巍眼底微亮,“是!”
……
宋怀瑾和李廉将杨咏的宅子搜查完,带着此前未找回来的油纸伞和纸灯笼回了衙门,此时的杨咏已经被押入牢房,他脸上始终挂着怪笑,丝毫不惧即将到来的审讯。
李廉吩咐将人押到审讯之地,等他们一进门,便看到杨咏歪着身子瘫坐在地,跪都懒得跪,而看到他们进来,杨咏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半分都不紧张。
宋怀瑾在刑案之后坐定,由他主审,他一拍惊堂木,杨咏不仅不怕,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古怪的笑出了声,“大人要问什么,小人都会回答的。”
宋怀瑾道:“你是如何盯上廖晚秋和冯筝的?又是如何知道她们的行踪?”
杨咏吊着唇角道:“也没什么法子,偶然碰上过两回便记住了。”
他眼底露出两分凶光,又意味深长,仿佛在回味什么,“廖家的姑娘喜欢是去书局买书,买了多回,听说有些诗集还在我们工坊之中印,还未开始卖,有一次,竟然在书局门口拦住我,问我那些诗集何时才能印完。”
“她长的不赖,声音也好听,我当时便在想,她惨叫起来,一定很尖很厉,那天我本来是去送书的,只有十来本书,我一个人去的,路上却遇见了她,她又问我那些诗集何时能印完,我说或许下午就要送过去了,她听到却有些发愁,说下午她要去送一件衣裳,我一听,便知道机会来了。”
“后来去长平坊的私塾,我又见到了冯家那姑娘,她离开私塾的时辰,与我们下工的时辰相近,我跟了她两回,发现她回家之后,总还要出门去远处的药店拿药,她本是千金小姐,却没想到,自己也做跑腿的活。”
不知想到了何处,杨咏的神情又恼恨,又着迷,面皮都抽搐起来,又阴恻恻的道:“谁让她们穿的那么鲜亮?模样本就水灵,又穿的花枝招展,以后多半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难道不可恨吗?”
宋怀瑾迷起眸子,“你不是觉得她们水性杨花可恨。”
杨咏眉头挑起,这时宋怀瑾也微微笑起来,“你只是喜欢她们貌美又富贵,但你自己出身低贱,天生六指,大为不吉,生来便被人厌恶,卑贱的就好像那些马粪,你配不上他们,也得不到她们,所以你恼恨。”
他的嘲弄语气令杨咏再也笑不出来,这时,宋怀瑾上下打量他,而后又以一种夸张的神情盯着他下半身,“更可悲的是,你身为一个男人,那里却硬不起来——”
杨咏猛地蹿了起来,又握着拳头朝宋怀瑾冲来!
可他刚冲出两步,身后周蔚等人一拥而上,将他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杨咏气的龇牙咧嘴,显然是被踩中了痛脚,宋怀瑾从刑案后走出,居高临下的蹲在他面前,“现在能好好交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