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檀等了足足三十七年, 终于得以再见兄长。
他记得这一日。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每一个入睡的深夜,他都会将这段记忆再次翻出。
当年与兄长争执过后, 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 而是惧怕。
他知道自己天赋差, 这些年奋力追赶, 也无法追上兄长的脚步, 更是没少听到其他人在他背后的议论。
人人都说梁檀投了个好胎, 虽年幼死了爹娘, 但头上有一个天材兄长,否则凭他的资质,指定在钟氏留下当家仆, 哪有本事住在寒天宗的内门?
又说梁檀不思进取, 整日就知道玩乐,根本比不得梁清。
还说他窝囊懒惰, 只知坐享其成,将来难成大器。
当然, 这些话对于自幼丧失爹娘, 心性坚定的少年来说算不得什么, 梁檀知道后最多伤心气愤一会儿,并不会一直梗在心中。
然而当年濯雪的话却是让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说他是兄长的绊脚石, 或是说他命好, 靠着兄长能逍遥一辈子。
却无法接受兄长飞升之后, 去了天界,去了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天界一天, 凡间一年,兄长在上面半年的时间, 他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估计都被虫啃干净了。
梁檀自出生起便一直跟兄长在一起,他从未想过没有兄长的日子该如何过,一想到兄长飞升之后,整个人界就剩下了他自己,梁檀就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与此相比,什么情爱,什么改名换姓,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都没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他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奔跑着去找了濯雪,说要跟他一起去寻那能够洗筋伐髓的仙草。
不论如何,他也一定要追上兄长的脚步。
梁清去天界,那么他也要去。
这一日,梁檀下了山,踏上了寻找仙草的旅程。
待再次回来时,兄长已殒于天劫,他连尸身都没见到。
此后多年,这一日就成了梁檀的梦魇,但凡梦到,就会在泪眼中惊醒。
恨意刻进了骨子里,就成恨。
他恨自己当年任性妄为,更恨那些害了兄长的人。
于是伏低做小多年,佯装懦弱,畏畏缩缩,将自己变成一个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人,让钟氏与寒天宗彻底放松警惕。
梁颂微的生平被人抹平了,风雷咒也销声匿迹,世人遗忘了他,可梁檀不会。
他忍辱三十余年,就是为了这一天,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兄长面前。
梁檀踩着雨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来到梁颂微面前。
梁颂微就抬手,将伞打开,撑在他的头顶上。
一时间好像雷声消失,风雨停息,梁檀的身上充满了温暖。
他短暂的,再次拥有了为他遮风挡雨的兄长。
梁颂微板着脸道:“就算是学剑,也不可将曾经学的符法舍弃,连护符咒都不会用了?”
梁檀没说话,慢慢抬手,给了兄长一个拥抱。
世人寿命短暂,于是生命的交替,在世之人亲眼看着亲人的逝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能够再次拥抱到已经逝去多年的挚爱亲人,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
梁檀抱着兄长,流下无声的泪。
他分明已有六十余岁的高龄,而兄长仍是当初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可靠近梁颂微时,他仍然感到了一股安心,一种久违的,可以让他依赖的感觉重回心间。
梁颂微虽冷情,整日板着一张脸,看起来相当漠然,实际对弟弟还是无比纵容的。
就算是弟弟浑身雨水地将他紧紧抱住,他仍没有将人推开,只道:“又想做什么?”
思及每次弟弟这样,必有所图,他又补充道:“东西我已经收了,不可能退回。”
梁檀抱了抱他,过了会儿才松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饿了,给我做点吃的。”
梁颂微看他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他进了竹屋。
梁檀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了屋中。
宋小河和沈溪山作为旁观者,站大雨里站了许久。
一个满脸泪痕,一个面无表情。
这几日宋小河的眼泪干了又擦,擦了又干,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更像是流动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不管多少泪都能流出来。
沈溪山给她递了新的锦帕,低声说:“不管过去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你师父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否则日晷神仪会抽干所有人的灵力,我们必须尽快让他解除时空之法,回到现世。”
宋小河闷声说:“我知道。”
沈溪山无法共情。
可宋小河却明白血脉至亲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宋小河打小就没有爹娘,在沧海峰长大,别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其实也有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思考,爹娘为什么会抛弃自己。
宋小河可以跟后山的花草树木,路边的昆虫小兽,前山那些会偷偷嘲笑她的人做朋友,就算是对着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樱花树,她也能坐着自说自话与它聊一下午。
可天下之大,宋小河想到这世间没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有再多的朋友,她都是孤独的。
她理解师父,更懂得那个拥抱里所蕴含的情感。
也知道亲手打碎师父的梦,对他来说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可师父为了这场时空之行,将太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宋小河无法置之不理。
她擦干净了泪,说:“待师伯出门,我们就去抓师父。”
梁颂微毕竟与他们处在不同的时空,在这个年代,宋小河和沈溪山都还没出生,若是贸然出现在梁颂微面前,引起了未知的麻烦,两人未必能够解决。
是以保险起见,他们在竹屋边上守着,等梁颂微出门去。
雷声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下,但大雨却连着下了两日。
两日间,梁檀就一直在屋中不出来,分明年纪一大把,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到了晚上甚至还抱着被褥枕头去梁颂微房中打地铺。
梁颂微更像是个闷葫芦,平日里话少,冷着一张脸,对于梁檀做的事却全然默许。
又因为是大雨天气,他一直待在屋中,没让宋小河和沈溪山找到机会。
两人在竹林边上睡了四夜。
没有枕头,沈溪山就拿了自己的衣裳折起来,给宋小河枕着。
在她睡着之后再用灵力驱逐她梦中的魇气,顺道给她的眼睛消肿。
她自己的玉镯里有许多吃的,只是这几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吃的东西都变少了。
趁着夜间,沈溪山就悄悄离去,在寒天宗搜罗了些新鲜的吃食,白天的时候给她。
宋小河坐在地上,闷声不吭,知道这东西是来自寒天宗,她一口不吃,默默把食物捏得稀巴烂,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食物赌气。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心想晚上去给寒天宗的膳房的锅都给砸了。
两日后,雨终于停下,梁颂微有了正事,要出门了。
梁檀想跟他一起,从出门就跟在他身后哀求,一路穿过小院走到竹栅栏旁边,都没能让梁颂微改变主意。
他甩了一张符,将小院给封住,叮嘱道:“老实待着。”
梁檀拍了几下结界,大喊哥哥,却只能见兄长身影消失。
他站在院中,面露惶恐,用身体往结界上猛撞了几下,被弹到地上去。
等他慌张地爬起来时,就看见院外站着宋小河和沈溪山。
“师父……”宋小河软声唤他。
梁檀的脸色猛地一变,顿时如临大敌,凶道:“谁准你们在这里的!快走!”
宋小河哭着求他,“师父,跟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时空。”
“为师在办事,办完了事自会回去。”梁檀道:“你们别妨碍我。”
沈溪山也劝道:“敬良灵尊,注定的结局谁也无法更改,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梁檀怒道:“用不着你来指点我!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一日,谁都别想阻止我!”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双手贴着结界,泪水盈盈的双目看着他,颤声说:“师父,你要丢下小河了吗?”
梁檀看着她,眸中满是悲戚的动容,最终撇开头,红了眼眶,狠心说:“我只要兄长。”
宋小河听闻,号啕大哭。
她说:“可是我只有师父啊,我想要师父——”
沈溪山见状,也不与梁檀废话,径直召剑而出,猛地朝结界刺去。
金光大作,就见沈溪山的剑一下刺透了梁颂微设下的结界,纵身入了小院中。
他道一声得罪了,随后去抓梁檀。
谁知梁檀往后一跃,瞬间就躲了沈溪山的攻势,两手各执一张符箓,水火共出,化作两条缠绕的巨蟒,咆哮着飞向沈溪山。
沈溪山浑身覆上金光,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剑气瞬间散开,翻出无比强大的气浪,一时间竹林疯狂摇摆,天地变色。
他所释放的力量凶猛霸道,立即就让梁檀感觉到了汹涌的威压。
旦见金剑刺来,直直迎上水火巨蟒,顷刻间就将符法击了个粉碎,直奔梁檀而去。
梁檀吸收了太多灵力供养日晷神仪,又顾及这竹林小院,出手时难免顾及许多,导致他对上沈溪山后不敌,节节败退。
他用一张张符箓抵挡沈溪山的进攻,最终意识到再这般下去耗费太多的灵力,供养日晷神仪的灵力将不足,于是祭出雾符释放大量黑雾,挡住了沈溪山的视线,自己逃走了。
沈溪山回头对宋小河道:“找地方藏起来。”
而后跑去追赶梁檀。
黑雾在空中很快散去,宋小河站在院中,怔怔地看着师父逃走的方向。
前两日见到年少的师父,知道他厌恶符法,吵着闹着要学剑。
然而今日再一看,他却是将符箓运用得如此娴熟,甚至有几招能将沈溪山击退一二,可见这些年他没少勤勉修炼。
宋小河心口难受,想到沈溪山去追师父了,她捂着心口转身要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沈溪山回来。
只是刚转身走两步,忽而一人在院外现身。
宋小河脚步一顿,与他对上视线。
是去而复返的梁颂微。
他手中拿着几张纸,目光淡然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对这个莫名出现在院中的少女一点不感觉意外。
宋小河却有些紧张,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跑,却被梁颂微一抬手,用符箓将小院封住,将她困在其中。
她害怕起来,忙说:“我只是路过此地进来瞧瞧,马上就走!”
梁颂微缓步走进来,却道:“你们在外面守了四日。”
宋小河大惊,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梁颂微走到石桌旁坐下,手中的纸放在上头,淡声说:“我虽不知你们用什么方法隐蔽声息,但却能感觉有人在附近。”
就像沈溪山说的,灵犀牙或许能瞒住别人,但不一定能瞒住梁颂微。
宋小河看着师伯这张冷漠的脸很是敬畏,规规矩矩地站好,抠着手指头说:“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人。”
“寻子敬?”梁颂微道。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低头看着桌上的纸,片刻后忽然道:“你过来。”
宋小河拿不准他的想法,但感觉他好像没有生气,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就见梁颂微起身,一抬手,院中的所有箱子同时翻开了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宋小河放眼看去,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块块石头。
说石头也不太准确,应当说是品质上乘的玉石,每一块都不小,呈现出各种形状,上头皆切了一小块,露出内里的玉质。
梁颂微道:“你去看看这些玉,挑一块给我。”
宋小河满心迷茫,不知道师伯这种要求是为何,但见他语气认真,不像是玩笑话,于是又乖乖去挑玉。
这些玉石每一块都不相同,有些颜色纯粹,或白或绿,有些颜色交杂,夹杂着赤色和紫色。
宋小河不懂这些玉,也看不出好赖,走了一圈下来,在看到其中一块玉石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骤然就明白了梁颂微的用意。
她看到那块玉如雪一样纯白无瑕,泛着温润的光,在光的照耀下更是晃眼。
宋小河岂能认错,这与师父经常抱着的那个雷玉葫芦的玉料一模一样。
她指着这玉石道:“这个。”
梁颂微催动符箓,那玉石就轻飘飘地浮起来,自个飞到了梁颂微的手中。
他低头看了看,也不评价玉石的好坏,挽起袖子,动手就开始修理。
宋小河走过去,一眼看见桌上的那几张被摊开的纸,上面画的正是雷雨葫芦,几张纸上分别画了几个面。
她心中波涛汹涌,思绪杂乱。
原来那个雷玉葫芦,竟是师伯做的。
难怪师父如此宝贝玉葫芦,每回喝多了,都会宝贝地捧着这玉葫芦,拉着宋小河吹嘘它的厉害之处,如何如何撼天动地。
先前他骗宋小河说这是自己做的,如今看来,他每一次骄傲地吹嘘,都是在吹捧自己的兄长,而非他自己。
弟弟不愿意学符法,无法学习他的风雷咒,于是梁颂微就做了这个玉葫芦,用它来收入九天雷法给弟弟用。
他虽看起来冷漠,极少将情绪外泄,话也少,却总是将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以至于很多年后才被发现。
宋小河心中一片潮湿,被厚重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
就听梁颂微冷不丁开口:“他后来学会风雷咒了吗?”
“什么?”宋小河猝不及防被问得一愣,紧接着就听天上响起了隐隐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更像是一种警告。
梁颂微的手停了停,又道:“他可有娶妻?可有生子?现在不愿学符法,想必以后也不愿意,那剑练得如何?”
“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过得好吗?”
话音落下,一道巨雷劈响,震耳欲聋。
宋小河下意识想捂耳朵,却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股温和的灵力覆住了,惊愕地看着梁颂微。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天,感知到了天道对他的警告。
他未入玄道,身为过去之人则不可探听将来之事。
梁颂微放弃了询问那些,转头又对宋小河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子敬的什么人?”
“徒弟。”宋小河说,“我叫宋小河。”
梁颂微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将宋小河仔细打量,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从神色中看去有几分满意。
“你知道……”宋小河主动问起:“我们来自哪里?”
梁颂微表情淡然,道:“早年就听说过有一种神器能够逆转时空,你们应当是通过日晷神仪来到此处,是他将你们带来的?”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道:“他竟有能耐开启神器,也算是涨不少本事。”
宋小河抿唇,没有回答。
正说着,沈溪山持剑现身,是因为听到了方才的雷声才快速赶回来,落在宋小河的身边。
他看了梁颂微一眼,立即明白现状,将剑收了后向梁颂微揖礼,“在下仙盟弟子沈溪山。”
梁颂微看着他,黑眸隐隐发亮,忽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溪山这时候的年岁比梁颂微要大,是以身量比他高了半个头,梁颂微仰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仙盟弟子?”
梁颂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说了一句,“天道压人界七千多年,若是再无飞升凡人,人族气运将耗尽,届时天灾人祸,战乱纷扰,人族将逐渐走向灭亡,所以天道才孕育了我们。”
宋小河静静听着。
她想起师父所说,这种天纵奇才,乃是人间孕育百年千年而生,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所以他们生来便与众不同,更是背负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责任。
梁颂微又说:“我没做到,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你自珍重。”
他的语气淡然,像是很轻描淡写一般说出这句话。
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与方才那声惊雷差不了多少。
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师伯这话的意思。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宋小河与沈溪山守在院子边,知道两日前出现在雨中的梁檀,是来自几十年后的弟弟,也知道这场逆转时空是为他而来。
梁颂微已然猜到自己飞升失败,甚至死亡,所以才引发了这一切。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无比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带着一丝歉意,将重担托付给下一个天道孕育的奇才。
沈溪山看着他,片刻后才说道:“我自然会全力以赴,只是当务之急,须得找到敬良灵尊,结束这场时空逆转,否则他本身也会被日晷神仪耗尽灵力。”
梁颂微点头,“且等他回来。”
说完他又看了宋小河一眼,然后重新坐下来,继续摆弄那块玉石。
看起来就像是与路边的人随意唠了两句闲话一样吗,明明才十七八的年纪,他沉稳得像一座大山,仿佛不管什么事都能坦然承担下来。
即便是自己的结局。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从院中离开,回到他们这两日睡的地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梁檀再次现身。
只要梁颂微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也不知宋小河与梁颂微说了什么,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坐在干净的毯子上发呆。
沈溪山时不时朝她看一眼,知道这场时空之行对宋小河来说也是场折磨,心中想着,梁檀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一举将他抓住。
想着想着,宋小河就困了,她晃晃悠悠地,像是要倒下来,沈溪山出手将她接住,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把一团棉花捏变形,将她揽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依靠。
沈溪山是无法与梁檀共情,更无法对宋小河感同身受。
只是看着她一滴一滴地落着眼泪,再不像从前那般吵吵闹闹,欢声大笑,他一样因此而焦灼。
他不在乎梁檀,不在乎梁颂微,但在乎宋小河。
将她抱在怀中,沈溪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着:
宋小河,你可千万不能因此心生怨憎,失了自我。
深夜,竹院的灯还在亮着,梁颂微对着玉石敲打雕琢了四个时辰,期间除了去厨房做了饭菜,别的时间都一动不动。
天上没有月亮和繁星,只有厚重的乌云,夜风寒凉。
梁檀推开了竹院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像做贼一样。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他,一抬手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变出一桌饭菜。
“过来。”他道。
梁檀确认周围没有宋小河和沈溪山之后,这才欢喜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两荤一素一汤。
梁颂微是会下厨的,两人年幼丧亲,梁檀自小体弱,梁颂微就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亲自学了下厨。
梁檀从前不觉得什么,经常跟兄长说想吃什么,偶尔也会跟他生气,不吃他做好的饭。
但两日前他再次吃到兄长做的菜时,还偷偷流了两滴窝囊泪,差点捧着盘子舔。
宋小河两人今日出来一番捣乱,并没有影响梁檀的心情,他笑着坐在梁颂微对面,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含糊不清地夸赞哥哥。
梁颂微只静静地看着他,像往常一样,以至于梁檀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待他吃了大半,有些饱了之后,一抬头就看见梁颂微在看自己。
他问道:“你今日去做了什么?”
“取了样东西。”梁颂微答。
“什么东西这般神秘,还不准我跟着?”梁檀有些抱怨。
梁颂微倒也没有隐瞒,说:“我想做一件能够收录九天神雷的玉器,今日去取的就是图纸。”
梁檀听后筷子一顿,愣愣道:“哦。”
他又问:“我后来做成了吗?”
梁檀脸色一变,眉眼在瞬间就染上了一丝惶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天上又开始滚动雷声,梁颂微恍若未闻,继续问:“你后来去了何处?旅途可还顺利?可有再回寒天宗?娶了何人?”
雷声越来越响,梁檀怔然地看着兄长,一言不发。
“我今日看见了你的徒弟,是个很聪颖的孩子,腰间为何别着把剑?是不是和你一样不愿修符法?”
梁颂微很少会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可是面对着从将来回到这里的弟弟,他实在有太多想知道。
不是他为何飞升失败,也不是他结局如何,而是想知道那些他已经没有机会陪伴弟弟的日子里,弟弟都在怎样生活着。
但天道的警告让他不容多问,于是也没等梁檀回答,他就道:“子敬,你该回去了。”
梁檀猛然拍下筷子,转头就要逃,梁颂微甩出几道符连成绳索,环绕在梁檀的周身。
他下意识拿出符箓想要反抗,但那符箓绳索极其灵活,一下将他两个膀子给死死地捆住,紧接着就是腰身,双脚。
梁檀摔在地上,彻底被降服。
宋小河现身,小跑到他身边,“师父。”
梁檀没理会她,而是奋力挣扎起来,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扭动,像一条搁浅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但兄长的枷锁实在太过牢固,他无法撼动分毫。
“梁颂微!”他神色中满是慌张,不可置信,刹那就红了眼睛,愤怒地大叫,“你这是做什么?帮着别人来抓我?!”
梁颂微漠声道:“你不属于这里。”
梁檀就道:“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你要跟我一起。”
梁颂微看着他,说:“不行。”
梁檀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情绪爆炸,嘶喊道:“你必须跟我一起!你会死的知不知道!你会死在——”
他刚喊出来,天空一声惊雷炸响,梁檀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天道的威压,他泄露未来之事,被天道降下惩罚。
忍着剧痛,梁檀继续,竭尽全力一般开口,“寒天宗、钟氏,他们会害死你……”
又一声巨雷,梁檀痛苦地嚎叫一声,连吐三口血,将下巴衣襟染得赤红。
宋小河哭喊道:“师父!别再说了!”
梁颂微甩出一张符,封住了他的嘴。
“梁颂微——”
梁檀也呜呜地哭起来,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脖颈的青筋暴起,“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
梁颂微却微微侧身,将视线移开,道:“带走吧。”
沈溪山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于是冲梁颂微揖了一礼,然后将地上的梁檀给提起来,抬手凝聚金光,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
瞬间,梁檀的身上涌出各色的光芒,如流水般往各方向散去。
这是他从众人身上抽来的灵力,只有他灵力耗尽,无法再支撑日晷神仪,这场逆转时空才会结束。
梁檀感觉到了身体灵力的流失,恍然意识到,这个美好的梦境要破碎了。
他情绪陷入了疯狂,开始用力挣扎,身上光芒大作,竟生生将双手的束缚给扯断了。
“放开我!”
梁檀大喝一声,一串符箓甩出,直奔沈溪山而去。
宋小河站在近旁,抽出木剑,含泪举手,斩断了从她面前滑过的符箓。
狂风四起,雷声阵阵,竹林发出哗然的声响,像是在齐齐奏出悲乐。
梁檀不肯放弃,继续加重攻击,梁颂微便念动咒法,符箓如纷飞的花瓣,从他身后飞舞而出,将梁檀的周身笼罩,淡蓝色的光芒环绕着他,隐隐压制他的攻势。
沈溪山在散他的灵力,他自己又疯狂用灵力攻击,如此一来,供给日晷神仪的灵力便不够了。
光涡再次于半空中出现,不同于之前,一股强大的吸力随着光涡的扩大而朝着宋小河三人包裹。
梁檀癫狂地挣扎着,口中全是血,脸上满是泪,面容几乎扭曲。
他哭喊着,卑微可怜地乞求着,“梁清,你跟我走吧,我求你——”
梁颂微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落在梁檀身上,一动不动。
“梁清!”
梁檀要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体被光涡的吸力拉扯着向前,见兄长完全不为所动,也明白他根本带不走兄长,于是心中一片绝望,哭着说:“你那么厉害,怎么会飞升失败,怎么会被那些奸人所害?你一定要提防寒天宗,提防钟氏,去仙盟,仙盟会护着你,千万不要相信钟氏!”
雷声滚滚,梁檀便是满口的血,也要坚持把话说完。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地被光涡给吸上去,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他满是不甘心,大哭着,发出凄惨地悲鸣:
“哥哥啊——”
宋小河也哭着向梁颂微道别,大喊了一声:“师伯!”
梁颂微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些变化,身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冲宋小河勾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轻笑。
随后她身体也被光涡吸走,没入了光涡之中。
最后走的是沈溪山,他以揖礼作为结束,而后纵身跳入光涡。
风起风息,小竹院再次恢复安静。
梁颂微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点了灯,回到桌边,继续雕琢未完成的玉葫芦。
只是这趟时空之行再回去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
由于梁檀在最后时刻情绪太过疯狂,消耗的灵力过多,再加上他本就是凡人,根本无法掌控神器,导致日晷神仪在将三人召回的途中出现了些差错。
沈溪山被卷入了一条光缝之中。
他落在地上,轻盈无声。
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长安钟氏,也并不慌张,先将周围的环境看了看。
是一片漆黑的林子,隐隐能从树的缝隙中窥见漫天的繁星。
他拿出一盏提灯,正考虑着往何处走时,就听见响亮的哭声传来。
沈溪山自然是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立马提着灯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个孩子,身边放着一盏灯,正坐在地上大哭。
声音很是稚嫩,约莫才几岁大小。
沈溪山想着,只要能说话,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行。
于是他走过去,到了近处,就见那小孩也不知道是本身就穿了灰色的衣裳还是在泥里滚的,看起来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一团乱,两条小辫子落在身后,头顶的发髻比鸟窝好不到哪去。
只有露出的一截后脖颈还算白皙,正扯着嗓子哭喊。
“小孩。”他唤了一声。
那小孩听到声音,害怕地回头,晶莹的泪眼朝沈溪山看去。
一瞬间,沈溪山就变了脸色。
“宋小河?”
他看见面前这个稚嫩的孩子,分明有着与宋小河相似的脸,眉眼之间尤其像,完全是没长大的宋小河。
那孩子呜呜地哭着,打了两个哭嗝,说话都有些不清楚:“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溪山连忙走过去,将灯拿近了一瞧,确认她就是宋小河。
沈溪山莫名地笑了一下,看着这个哭得稀里哗啦,浑身脏兮兮的宋小河,心里一片柔软,连带着声音也软了,“你哭什么?”
宋小河哭诉道:“我迷路了。”
沈溪山在她身边坐下来,说:“迷路了就去找路,哭有什么用?”
“我一哭,师父就会来找我。”宋小河回答。
沈溪山又笑,拿出锦帕给她擦脸,“那你哭了多久?你师父可有来?”
宋小河小时候性子要乖得多,老实地让他擦着脸,听了他的话,又像是被戳中了伤心的地方,又哭起来,“师父不要我了——”
沈溪山哪里哄过小孩,一时有些无措,于是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只胳膊圈住她稚嫩的身躯,轻声问,“怎么了?为何不要你?”
宋小河抽噎着说:“因为我把铜板拿去跟别人换吃的。”
沈溪山听后,将她的小辫子拿起来一看,上面果然没有铜板了。
宋小河的铜板从未离过身,自从沈溪山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她的辫子上就系着四块铜板,不用想,这定然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他就道:“为何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随意跟人换吃的?”
宋小河低着眸,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幼嫩的脸圆鼓鼓的,泪水往下掉。
她说:“师父要把我送走。”
“送去哪儿?”
“什么阴门阳门。”
沈溪山顿了顿,问道:“玄音门?”
“对!就是这个门。”宋小河伤心道:“坏师父不要我,我也不要那些东西,明日就去玄音门!”
沈溪山想起先前调查的关于宋小河的身世,上面确实写了宋小河在六岁的时候要送去玄音门。
如此一看,怀里的这个便是六岁的宋小河了。
宋小河曾说过,她在六岁的时候遇见过他,但此前沈溪山的记忆之中却完全没有宋小河这号人物。
这个谜题,直到现在才有了答案。
是因为六岁的宋小河遇见的,是二十岁的沈溪山。
电光火石间,沈溪山明白了一切。
他想了想,对她说:“你不能去玄音门。”
“为什么?”宋小河问。
“你走了,我怎么办?”沈溪山说。
“你是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宋小河大概觉得他莫名其妙,挣扎着要从沈溪山的腿上跳下去,却被沈溪山一把按住,佯装凶道:“别乱动,否则我就吃了你。”
宋小河胆小,顿时被吓住,僵住不敢动了,泪眼蒙眬地求饶:“别吃我,你又不是妖怪,为何吃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沈溪山轻挑着眉,“神仙?”
宋小河就说:“你是人,你提着灯来的。。”
沈溪山道:“这么聪明?我就喜欢吃聪明的脑子。”
宋小河吓得哇哇大哭,“我不聪明,师父常说我是蠢徒。”
沈溪山逗哭了她,自己却笑起来,捏着她的脸蛋道:“沈溪山。”
“什么?”
“沈溪山。”他说:“这是我的名字,你记好了,溪流河川的溪,山高路远的山。”
“记住了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不吱声。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欺负,他捏着她的脸道:“说话。”
宋小河吭吭哧哧道:“沈穿山。”
“我穿山甲是不是?”沈溪山道:“连个名字都记不住,笨死了。”
宋小河气鼓鼓地,不敢反驳。
沈溪山道:“我也是仙盟弟子,比你入门晚一年,你若是记不住名字,就记着我是你小师弟。”
“小师弟?”宋小河道:“我没有师弟。”
“从今日开始就有了。”沈溪山说:“只有我一个。”
宋小河转头看着他,许是因为师弟师姐的关系建立,让她有了几分亲近的心思,她道:“我的小师弟。”
沈溪山点点头,宋小河就笑了,念道:“小师弟。”
沈溪山道:“你不能去玄音门,等会儿回去之后就告诉你师父,你要留下来,你师父不同意,你就撒泼打滚,抱着他的腿哭,总之不能走。”
“师父会揍我。”宋小河瘪着嘴道。
沈溪山看着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你喜欢我吗?”
宋小河仰头,圆圆的杏眼与他对望,没有回答,而是说:“明日是我的生辰。”
沈溪山气笑,心说宋小河哪里笨了,打小就机灵得很。
他在锦囊中翻找,一样能够送给小姑娘的东西都没有,翻来覆去,最后找到了一包糖。
是先前在前往夏国时给宋小河,让她黏住嘴巴的糖,那会儿他特意留了些,本打算回程的时候再给宋小河吃,但是后来回去为了掩饰沈策的身份,就没给她吃。
好在还剩了一些,沈溪山拿出来给她,“我来得匆忙,这就算作你的生辰礼了。”
宋小河接过来打开,就看见里面是雪白如润玉的糖,顿时眉开眼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两盏灯散发的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小孩儿哪有不爱吃糖的,宋小河拿了一块放嘴里,往沈溪山的手臂处靠了靠。
沈溪山问:“现在喜欢了吗?”
宋小河点头。
她一点头,乱糟糟的头发就跟着摆动起来,再被风一吹,头就变成了鸡窝。
沈溪山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用腿圈住,宋小河的身体小小的,坐在里面正合适。
他散开宋小河的发,慢悠悠地给她梳着。
显然梁檀梳发的技术很不成熟,沈溪山的手比他巧很多,先是将她头上的两个丸子发髻重新梳理好,又给她编下面的小辫。
这一举动,极大地获得了幼年宋小河的信任,嘴里吃着糖说:“小师弟,你是好人。”
“那当然。”沈溪山漫不经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又给你吃糖,又给你梳发,你是不是要回报我?”
宋小河扭头看他,“好呀,等你生辰时,我也送你东西。”
“不用,你就记着一件事。”沈溪山说:“等你十六岁之时,我会遭遇一个劫难,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但其实我还活着,需要你要去救我。”
宋小河听不懂,说:“那你到底死没死?”
“你不去救我,我就会死。”他道:“但是你去了,我就不会。”
宋小河又问:“可师父总说我笨,你为何不找厉害的人救你?”
沈溪山答:“只有你能救我。”
“只有我?”宋小河高兴了,指着自己,“只有宋小河吗?”
“对,只有宋小河。”沈溪山答。
繁星点点,夜风静谧。
沈溪山看着她,认真地说:“所以届时不管多少人劝阻你别去,你都要坚定地去找我,绝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要因困难退缩,我会在那地方等着你。”
他伸出小拇指,与宋小河的幼小的手指勾在一起,笑着说:“这是,你我之约。”
事实上,宋小河的确也做到了。
十六岁的她独自下山,便是被嘲笑,被阻拦,还背上了一个必死的预言,在未知的危险下,她仍旧坚定步伐,不曾后退。
找到了沈溪山。
六岁的宋小河吃了糖,满口清甜,忽而伸手想抓沈溪山的衣襟,却不小心抓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灵犀牙,乳白的牙齿晃了晃,映进了宋小河的眼中。
她正盯着看,沈溪山就弯下头,问她:“怎么了?抓我做什么?”
宋小河抬头,然后去抱他的脖子,亲亲他的侧脸,用幼嫩的口齿说:“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去救你。”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说:“等着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