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
租借小店周围四下都有人户, 有户人家和苏老太太比邻,家里原是四口人,最近多了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叫余秀兰, 八十多岁, 原来是独居。
大约一周前, 余秀兰被邻居发现昏倒在厨房, 清醒后就没办法正常行走了, 腿脚失了力气。
老人最怕就是卧床, 无法自理。
余秀兰膝下有四儿一女,现有两个儿子住在镇上, 一儿一女在外打工, 还有一个儿子早年病亡, 走得比老娘还早。
余秀兰半瘫后, 急急忙忙叫回儿女。
她没办法站立行走,往后吃饭穿衣、乃至上厕所、洗澡都要儿女照料。
几个儿女聚到一处,商量几天,最终决定轮流照看老人。
老太太在每个儿女家住一个月, 一年轮两次多就过去了。
前些日子,余秀兰就搬到了路遥家隔壁。
病死的那个儿子的媳妇改嫁,仍住在镇上, 也就是余秀兰现在住的这户人家。
儿子虽然死了,儿媳妇也改嫁了,但下面还有两个孙子。
路遥时常看到坐着轮椅的老人一个人坐在地坝上,一坐就是半天。
这会儿隔壁传来争吵,路遥听了一阵, 顿感一阵无力。
天气不好,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风还大。
余老太太想到坝子里坐,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外面的田野,视野总归是宽敞一点。媳妇不准,说她昨晚在外面坐得太久,着了凉,半夜一直咳。
老太太闷得慌,偏要要去坝子里坐。
但家里几个人都不准,也没人来帮她推轮椅。
余老太太骨架大,个子高,八十来岁高龄,体重还有一百二十斤。
平时坐在轮椅上,上上下下需要两个人推,不到两米的距离,对她来说犹如天堑。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的孙儿心软,费了把力气把她推到坝子里。
……
傍晚,路遥沿大马路遛弯。
余秀兰在公路上方跟她打招呼:“老路,没去老年活动区啊?”
路遥摇头:“那边坝坝风大,我又不喜欢跳舞,不如在公路上转一转。你一个人啊?”
余秀兰八十高龄,面上却不像大多数老人那样皱皱巴巴,皮肤反而挺光滑,像是被撑开了一样。
她嗓音有点嘶哑:“都出门玩去了,就我出不了门。”
路遥:“想出门,喊你媳妇、孙子推你啊。”
余秀兰摇头:“一个两个吃了饭就跑,哪有时间推我?我坐一阵,吹吹风,等他们回来送我进屋,一天就过去了。”
路遥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见余秀兰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犹豫再三,提了一句:“你要是想在路上走一走,借你一台机器人,推你逛一圈,不收钱。”
余秀兰有些惊讶,本不该答应,但她实在太想到路上走一走,低下头嗫嚅一声,答应了。
路遥回家,指示待机的护理机器人阿司匹林到隔壁接余秀兰,推她到路上转一转。
余秀兰第一眼看到阿司匹林有些骇住,银白色的机身,又瘦又高,偏还穿着人一样的衣服,面容如刀削斧凿一般,方方正正。
阿司匹林和白兰是同一种机型,属于技术和程序都趋于成熟的一款护理机器人,不然也不会在星域大量投入使用,连贯岛也批量引进。
余秀兰半是战战兢兢半是期待地被阿司匹林推出门,她不想被家里人知道,遂指示阿司匹林沿公路往下推,再转个弯,往肉兔养殖场的方向走一段,路上有大片的油菜田。
早些日子还是金灿灿的油菜花,转眼全绿了,过段时间要开始种玉米了。
余秀兰的视线掠过翠绿的油菜田,投向远处山巅,望到天边灰橘的云层,眼底漫上一层热意。
人啊,不能不服老。
老了就像田里的杂草,没用还烦人。
暮色一层一层落下来,余秀兰招呼阿司匹林送她回去。
机器人沉默,却充满安全感。
他不反驳她,不贬低她,坚硬的金属脸孔上也不会出现不耐烦的神色,余秀兰的内心一阵久违的平静。
那个傍晚发生的事情,余秀兰没有跟家人说,路遥也没有说。
三四天后的一个傍晚,余秀兰在自家坝子里冲着路遥家呼喊。
路遥从二楼的窗户弹出头,问:“什么事?”
余秀兰腼腆又兴奋地说:“我想租借阿司匹林,想到公路上吹吹风。”
路遥倒也料想过这种走向,赚这种老人的钱多少有点亏心,但不租看着也可怜,她迟疑片刻,答了声:“马上过来。”
余秀兰有个老人机,没办法扫码,只能按指纹。
办好租借手续,余秀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卷了一层又一层,拿出藏在里面的钱,递给路遥一张五十面值的花币。
她算首租,享受五折优惠,一个小时二十五花币。
余秀兰心里有些可惜,首租优惠只能享受一次,她不敢租太久,就划拉了一个小时。
……
阿司匹林成了余秀兰和路遥的秘密。
余秀兰住在路遥隔壁的时候,隔个五六天就租借一次阿司匹林。
每次都是傍晚,家里无人,余秀兰像浮上水面换气的鱼儿一样,叫阿司匹林推她到田间野地放放风。
不过这件事到底没有瞒多久,一个月过去,余秀兰要去另一个儿子家住。
那天搬家,余老太太的二儿子来路遥家租走了阿司匹林。
往后隔一周,余秀兰的儿子就会来租一次阿司匹林,每次租两个小时。
租走不久,就能看到余老太太被阿司匹林推着在马路上散步。
阿司匹林比人有力气,有时候老太太想去田里,轮椅推不下去,阿司匹林就抱着老太太走小路。
余秀兰手里抱个木板凳,到了田里就寻个空地坐一会儿,有时候还能给菜地除除草。
经过月余的经营,桐花镇的居民逐渐接受了租借机器人的存在,有时候人力不将就,也会考虑到租借小店短租机器人。
时间无声无息地溜走,租借小店的生意就像田里的庄稼,长得慢慢悠悠。
路遥有时候焦虑,镇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饭全看天气和土地,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信仰,他们也不在乎信仰。
有天晚上,路遥被一道痛苦的呻吟惊醒。
那声音似就在门外,夜色愈浓,声音愈大。
路遥坐起来,准备开灯出去看看。
圆梦系统:“你别出去吧。”
路遥慢吞吞地披衣服:“怎么了?”
圆梦系统:“怪吓人的,真的。”
路遥:“你知道外面是谁?”
圆梦系统:“……嗯。”
路遥穿好衣服起身,唤来星棠,又叫醒了燕归和花狸,她倒要看看是谁半夜三更弄鬼。
大门打开,门外没有人。
路遥走出去,站在屋檐下。
月光很亮,乡野宛如白昼。
路遥站在地坝边沿,仰头看月亮,低头时眼风扫到一片阴影,背脊瞬间炸起一阵寒意。
那团阴影缓慢地蠕动,慢慢勾勒出人形的轮廓。
路遥又听见了熟悉的呻吟。
声音从暗影里发出来。
那是团什么东西?
路遥几乎屏住呼吸,在脑子里询问圆梦系统。
“你没认出来?这是那个啊……就是你特意去看过的那户人家……脖子上插管子的那个……”
一张皱皱巴巴地脸从阴影里浮起来,又被月光照得惨白,是那个本该没有意识的男人。
他很瘦,干鸡爪一样的四肢也从阴影里伸了出来,薄薄的一层皮裹在骨头上,头发稀疏,两颊凹陷,眼窝处黑洞洞的,看不到眼珠,却能感觉到强烈的视线。
路遥头皮炸了起来:“……怎么……会在这里?”
裹在阴影里的男人哭泣着朝路遥的方向挪动,嘴里吚吚呜呜:“求你……让……我……解脱……求……你……”
路遥不怕神魔妖鬼,却被眼前的老人骇出一身冷汗,连退数步,生怕被扯到裤脚。
解脱……
这种事为什么要来求她?
路遥不理解。
路遥反身往家里跑,因为过于惊慌,差点摔跤,幸亏星棠扶了她一把,转而直接抱起她跑回家。
燕归和花狸紧随其后。
家门紧闭,却隔绝不了那扰人的声音。
路遥大步走进卧室,栓上门锁,坐在床沿喘气:“到底怎么回事?”
圆梦系统:“不出意外,这就是任务的目的了。”
路遥:“……”
人一生逃不过生老病死,有时候旁观,有时候亲历。
她也不过是这轮回里的一环,有什么办法帮助他们解脱?
又或者,以前的路遥还能做点什么,被困在无神之地的她,和普通的老太太没有任何不同,身体甚至没有镇上大多数老太太健朗。
情绪逐渐平复,路遥戴上降噪耳机,强逼自己入睡。
翌日,天光大亮。
路遥猛地睁开眼,没起身,在脑子里问:“走了吗?”
圆梦系统:“天还没亮就不见了。”
路遥松一口气,总算熬过去了。
经昨晚那场惊吓,路遥起得有些晚。
这天镇上有集,她原打算去逛逛。
小镇逢四、逢九开集,集上比平时热闹。
路遥有商店街支援,并不依赖赶集补充物资。
原来任务迟迟没有进展,她是打算去赶集的。
镇上的集市开得特别早,路遥起床的时间,大部分去赶集的人都已经回来,街上的小摊也已收得差不多,赶早不赶晚,路遥也歇了心思。
吃过早饭,路遥拉了躺椅坐在坝子里晒太阳,总觉得背脊还一片凉,多晒晒或许能缓和。
门前的大路上时不时走过一群村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的背着背篓,热切地聊起邻里四下的八卦。
路遥听了一耳朵,头皮一阵麻。
村人不知怎么又说起照顾两个植物人的那个媳妇,回家不到一个月,人瘦了一大圈,脸上惨白惨白的,没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