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骤纷纷,大雪很快就掩盖了庭院中的花草。宜宁端着一杯茶静静地坐在床边,隔着槅扇,是珍珠和玳瑁在轻声说话。
宜宁无暇顾及她们在说什么,她在想问题。
前世她被陆嘉学除去。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死,甚至是知道她还完整的记得,他那段不堪的过去……他会再起杀心吗?
她默默地啜了口热茶,心想以后只能更加小心了。一个破绽可以叫偶然,破绽多了却不得不让人怀疑。
魏凌下朝之后往宜宁这里过来。
丫头解了他的斗篷,魏凌身上带着外界湿冷的雪气,坐在宜宁身边笑着问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的,可是庭哥儿给你气受了?”
宜宁瞧他的手没有血色,把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他暖手:“您别担心了,没有的事。”
魏凌其实不怕冷,边关冬日极寒,盔甲上都要生一层寒霜的时候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他还是接过了女孩儿递过来的汤婆子。这外衬用的是粉紫色的漳绒料子,上面绣着团花。就是女孩用的东西,一股脂粉气。
魏凌忍着把汤婆子握在手里,转了话题跟她说:“我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她得知我刚把你找了回来。赏赐了你一些东西。”说着叫人把东西给她搬进来,几匹缂丝和蜀锦的料子,好些大大小小的盒子。
宜宁看向他:“您……皇后娘娘也知道我?”
“这是当然的,等以后爹爹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魏凌瞧女孩儿睁大了眼睛,就笑着说,“英国公府世代簪缨,你太爷爷还是开国重臣,咱们家一直是盛宠不断的。你又是我唯一的女儿,皇后娘娘自然要赏赐你东西了。不过现在皇上病重,宫里戒备森严,不然我今日就带你一起去了。”
他招了招手,叫人捧着个匣子上来,打开给她看:“这一斛珍珠最为名贵,每颗都有指甲盖大。爹爹送去给你做首饰好不好?”
魏凌抓了把珍珠放在她手上叫她玩。珍珠在她的指间滚动落在罗汉床上,的确是上等的珍珠,色泽柔和,光滑圆润。宜宁记得赵明珠的金项圈上就镶嵌了这么一颗。
魏凌居然给她弄了一斛回来。
抱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宜宁想起林海如也是这般对她的,心情略好了些,就笑眯眯地跟魏凌说:“谢谢父亲。”
魏凌一愣,她的声音自然是娇柔清脆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宜宁叫他父亲。这可是真的讨到了她的欢心?见女孩儿已经探身去看别的东西了,他把罗汉床上的珍珠捡起来,跟她说:“你祖母的生辰要到了。到时候做好了,你就可以戴着随着你祖母见客了。”
宜宁点头,又听魏凌淡淡地问:“明珠对你可好?”
赵明珠……不跟她针锋相对都是好的了。宜宁只是陈述事实:“明珠姐姐不太好说话,别的倒也没什么。”
魏凌听了心里冷笑。
赵明珠一向心高气傲。本来就是他抱给老太太,当宠物一般养着解闷儿的。而今京城贵族圈里,甚至是他赵明珠自己,都觉得她也是正经的英国公府小姐。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他把匣子收起来:“爹爹找人给你做首饰去。”说罢带着人出门去了。
魏老太太正在吩咐下人在院子里铺了席,收些干净的雪水存在煮茶。就看到赵明珠和几个丫头笑笑闹闹地过来了,魏老太太看到她身上落了雪,忙拉着她坐下,亲自给她捂着手暖和,怪她道:“在外面玩什么呢,手都冻得冰凉了!”
赵明珠笑着凑到她面前:“外祖母,嘉柔和我比折梅枝,谁折的梅枝好看,就得一袋金豆子!我赢了她两袋金豆子,她气呼呼地回去了。”
魏老太太又道:“不就是两袋金豆子吗,平日给你的那些金器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赵明珠说:“我自然也不在乎那个,但总是觉得好玩嘛!”
这时候宋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跟魏老太太说雪水已经储藏好了。她看了看赖在魏老太太身边喝茶的赵明珠,犹豫了一下说:“老太太,外院伺候庭哥儿的丫头刚过来,跟奴婢说了今日的一件事……”
魏老太太点头:“你说就是了。”老太太让人端了一碗剥好的山核桃出来给明珠吃,山核桃更香更脆,明珠挺喜欢吃的,就是很难剥。她每日叫人给赵明珠剥小半碗。赵明珠却有些吃腻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抬头看宋妈妈。
宋妈妈这才继续说:“国公爷……请了程表少爷来教庭哥儿,却是在小姐那里授课的。程表少爷一直在那里,下午的时候才出来。”
魏老太太的手微顿。赵明珠也从魏老太太身上起来:“程琅表哥今日来了?”
魏老太太面色不变,压下了赵明珠的手,问宋妈妈:“魏凌这是什么意思,他可是想撮合宜宁……和程琅?”
宋妈妈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国公爷早知道您有意让明珠小姐和表少爷结亲的。就算有这个打算,也会来找您商量商量才是。”
赵明珠心里猛地一跳。
虽然她心里真正喜欢的另有其人,但魏老太太撮合她与程琅,她也不是对他毫无感觉。更何况她也知道,能嫁给程琅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程琅年纪轻轻就是吏部郎中,以后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外祖母,”赵明珠有些无措地看着魏老太太,“要是舅舅有意让程琅表哥跟宜宁妹妹一起,那我该怎么办……”
魏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有点生气儿子的这般举动。宜宁地位尊贵,以后再给她说好的亲事也不是不行。但是明珠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了,程琅是她早就给明珠瞧好的。满京城的人都看着,她只盼着赵明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魏凌却来打岔?
魏老太太深吸了口气,看着赵明珠问:“你老实跟我说,你可喜欢程琅……程琅,可又喜欢你?”
赵明珠有些茫然。程琅……喜欢她吗?
应该是有些喜欢的吧,寻常的女子他早就不耐烦了。她跟他也算是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比别人好多了。但不管程琅喜不喜欢她,他总不会喜欢罗宜宁的。罗宜宁除了有个正经的小姐身份,她还有什么?
“他对我倒也好……”赵明珠说,“但凡我要什么,程琅表哥都没有推辞过。前日看到宜宁妹妹拉着程琅表哥说话,宜宁妹妹似乎是喜欢他的。”她拉住了魏老太太的袖子,“祖母,是不是宜宁妹妹喜欢,我就不能再喜欢了?”
魏老太太看她神色忐忑,便道:“你怕什么,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何况你跟程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深一些。”魏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你有我撑腰,我也不会坐视你被人欺负的。”赵明珠离开亲人身边陪了她这么多年,魏老太太甚至有时候都忘了,赵明珠只是抱养来的。
她十分的疼爱赵明珠,平时有人欺负赵明珠,她绝不会坐视不理。要是魏凌一碗水端平了还好说,但她如何看不出来,魏凌就没有把赵明珠当一回事儿。她要是再不护着她,那她从小养大的明珠该怎么办?
魏老太太让赵明珠回去了,她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到了晚上,宋妈妈从回事处那里回来了。跟魏老太太说魏凌拿了一斛极品珍珠给宜宁做首饰,还有几匹上好的布料,都是贡品级别的好东西。魏老太太脸色淡淡地问:“可有说给明珠做?”
宋妈妈看老太太手里盘着一串玛瑙珠子慢慢数着,没有说话。
魏老太太把玛瑙珠子放在了小几上,玛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宜宁次日再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总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宜宁从丫头的托盘上端了魏老太太惯常喝的血燕粥给她,只听老太太平静地说:“今日我不喝粥,你端给你明珠姐姐喝。”
她是哪里惹了老太太不高兴了吧?这态度分明是在惩罚她。
宜宁定定地没有动,珍珠却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把粥接过递给赵明珠,屈身笑道:“明珠小姐慢用。”
宜宁看着赵明珠低头喝粥,似乎突然有些明白了。她在魏老太太身侧坐下来,就听到魏老太太悠悠地道:“宜宁,你可知道孔融让梨的典故?”
罗宜宁其实一向很喜欢老人的,可能是受了罗老太太影响的缘故。但她也知道,罗老太太只有一个,终究……终究是不会有人像罗老太太那样毫无缘由,满心宠溺地偏向她。她语气平和而淡地说:“宜宁知道这个典故,却不知道祖母提这个典故是何用意。还望祖母跟我明说就是了,宜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倒也不用猜来猜去的。”
魏老太太看到她抬起头,这丫头看似柔和,但要是生气起来似乎也是有点脾气的。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宜宁今日早早地就回去了。
生气倒也不是特别生气,毕竟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她也不想在魏老太太那里留下去。她关在房间里练字,珍珠见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把槅扇给她轻轻地带上了,叫小丫头不准打扰宜宁。然后她去了魏凌那里,把今日发生的事跟魏凌说了。
魏凌听了心里怒火压都压不住。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跟宜宁说这些话!
他衣裳都没换就去了魏老太太那里,看到魏老太太正在对账本,他直接让下人退下去,他要跟魏老太太好好谈谈。
魏老太太放下账本道:“我没让人去找你,你倒是过来了。”
魏凌看着魏老太太许久,才说:“母亲,您是不是忘了赵明珠是什么身份,莫不是给您养久了,还真是养出感情了?您对她好我不反对,但绝不能越过宜宁去,宜宁才是您的亲生孙女。以后也是我英国公府唯一的小姐,没有赵明珠什么事。”
魏老太太听了他这话自然也不高兴,冷冷道:“明珠怎么了?明珠再不济也是离开亲人身边陪了我十年。你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家都少回,要不是还有明珠在我身边替你尽孝道,我怎么过!如今你把亲生女儿找回来了,难道我又对她不好了?我对宜宁也不差吧,只是你也偏心太甚了,程琅本来就是我与明珠想看好的,你却为了宜宁打算去了。再说你最近给宜宁新做衣裳首饰,可又想过明珠了?”
魏凌冷冷一笑说:“她是离开亲人到您身边养了十年。这十年里没有人亏待她吧?府里怎么也是锦衣玉食的宠着她。我看她倒是在我们家呆得很舒坦,连自己的生母都不愿意认了,不如您现在问问她愿不愿意回去?她要是愿意走,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再说我偏心宜宁又如何了,一个是我的亲生女儿,一个不过是抱养的,我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没错吧?”
魏老太太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这个儿子平日话并不多,她很少听到他这么连续地长篇大论。听他说得多些,她心里的怒气也消散了些。
魏凌又继续说道:“我是想过宜宁的亲事,也想过程琅合不合适,但这与宜宁何干?那些为宜宁新做的衣裳首饰,也是皇后娘娘赏赐于宜宁的,凭什么要拿来分给旁人?再说您这些年为她置办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恐怕宜宁房里的东西都比不过她吧?”
魏老太太被他这么一说,句句都是在理的,她自然也无法反驳。
她听了就叹了口气道:“便是这么说,你也不要太偏心了。明珠她是赤子之心,为人单纯。但她也是个可怜的……她家里又是那样的情形,你也体谅她一些吧。总不能让她回头过那等苦日子……”
“她本来就应该过那样的日子!”魏凌突然打断了魏老太太的话,“要不是我抱她回来,她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宜宁又不可怜了?她从小就不知道自己是英国公府的小姐,被别人欺负,要不是我把她找回来,她在罗家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您要是真的对我偏心有意见,来找我说就是了。为什么要跟宜宁说?她心思敏感,您说了她就记得,就会伤心。但她又做错了什么?”
魏老太太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想到宜宁那双带着小窝的,软软的小手。想到宜宁早起来给她请安,明珠还没有起来,她端正地乖乖地坐着,望着她墙上那幅画说是董其昌的真迹。她也有了些愧疚,是她太急着护明珠了。
“你……你也是。”魏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要让她们和睦相处,也不该偏心了。明珠送给宜宁的珐琅花瓶,可是你觉得不好,给退回去了?明珠记得这个,自然也会不高兴。”
魏老太太不说还好,她一说魏凌就更怒了。
这个赵明珠,他还没有因为此事去收拾她。她反倒把这件事捅到了魏老太太这里!
魏凌又是冷笑:“母亲,倒不是我说你,你可是糊涂了?那赵明珠房里有多少奇珍异宝,非要送宜宁一对普通的花瓶,这不是摆明了轻视宜宁吗?我给她退回去算是我看在您的面子上忍了,要不是您在,我当即能把东西摔在她面前您信不信?”
魏老太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魏凌继续道:“以后赵明珠要是再敢如此,我肯定把她赶回去。您不高兴我也不会理。”他接着说,“毕竟我才是英国公,家里还是由我做主的。”
说罢魏凌站起了身,小厮给他披了斗篷。他径直走出了魏老太太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