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界。
这是一个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非常陌生的名词, 而即便是有听过的人,也大多以为它是由神话或传奇故事中杜撰出来的噱头罢了,或者干脆以为它就是“梦的世界”的简称。
但事实并非如此——
传说中, 在神话纪元时, 大地上曾出现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生物种族梦魇。
它们天生就拥有不可思议的“梦”的力量, 能够为大地上的生命们吞噬或编织噩梦, 是梦世界中当之无愧的统御者。后来,当黄金人类在大地上逞凶斗狠、引发一场场可怕天灾时,它们干脆举族之力, 在底层世界也就是深渊的位置,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梦界。
最后,面对充满了战争与血腥的残酷现实,它们干脆地抛弃了自己的肉身, 步入那个独属于它们的梦界,再没有回来。
所以“梦界”并不是简单指生物们做梦时的幻想和浮想联翩, 而是特指那个与死亡神国共立于深渊的迷幻之界。
然而, 直到黄金人类消亡,直到邪神开启天灾, 直到神秘生物退出历史,直到工业革命, 直到现在……千万年过去了, 从没有任何人抵达过梦界, 或者说没有人成功从梦界回来过。
因此对绝大部分的人来说,所谓的“梦界”, 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可是, 对于另一些更神秘的、更贴近“死亡”的使徒们来说, 梦界则绝不陌生。
因为每当死亡神系的使徒们进行祈祷、或使用自己来自死亡神系的力量时,他们的灵感会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有所触动、与他们信仰的神灵产生共鸣。
在这样极偶尔、极短暂的共鸣时刻,他们的神魂会短暂离开身体,从深渊与死亡的国度上空轻轻飘过,如同浮光掠影。
而每到这时,他们都会远远看到那伫立于黑暗深渊上令人心神动摇的辉煌神国、那审判善恶的神圣天平、那模糊不清却又威严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神的面容,以及藏在这一切背后更深黑暗中的绚丽梦界。
所以,梦界的存在,对死亡神系的使徒们来说并非秘密——他们只是从未去过罢了。
弗洛拉是这样,菲奥娜也是这样。
可现在弗洛拉在说什么?
这个仪式竟然指向梦界、指向那个就连死亡神系的使徒都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这有什么意义吗?
菲奥娜眉头一皱,下意识想要质疑,但下一秒,她蓦地想到了试管内消失的黑色物质、想到了自己昨天晚上古怪的梦境、想到了白天那个微笑着告诉她“这是梦”的神秘少女。
菲奥娜身形一震,心中咯噔一下,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如惊雷闪过,于是口中反问的话语便又立即咽了回去。
而另一头,隔着电话,弗洛拉并未察觉到菲奥娜的异状,继续解释了下去。
“……这是非常少见的仪式,是用来开启通向某界的‘门’,一般只会在成神仪式上见到,所以就连老大也是绕了很大一圈,才从某位顾问口中问到了这个仪式图案的具体指向……”
“……不过,有个好消息是,比起真正的成神仪式来说,这个仪式的图案简化了非常多,所以那位顾问表示,这个仪式并不是有某位野心家想要成为梦界的神,而应该只是用它来开启梦界的一扇‘门’,可能是想要召唤什么吧……”
“……而坏消息是,如果你看到的‘黑色物质’和战斗现场都是真的,那么就代表着仪式成功了,梦界的‘门’的确被人开启了。”说着,弗洛拉叹了口气,“接下来恐怕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麻烦?但这一切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菲奥娜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让自己的注意力重回当下要事,“仪式已经失败,‘门’也成功关闭,就连从那扇‘门’里出来的东西也全都被不知名的人物干掉了。所以接下来,只要我们能够控制住尤金妮,杜绝仪式与门的再次开启不就好了吗?”
明明一切已经结束,接下来只要她们成功控制住关键人物尤金妮,“门”被再度开启的几率就会降到极低。
既然如此,为什么弗洛拉会说“麻烦大了”?
电话那头,弗洛拉又叹了口气:“是的,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顿了顿,弗洛拉的声音沉冷如冰:
“梦界的性质与其它界都不相同、是被梦魇们捏造出来的一个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的世界。所以当它的‘门’被开启时,那扇门‘门’也必然是介于真实与虚假的。”
“……什么意思?”不知不觉中,菲奥娜的心脏开始狂跳,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朦胧而恐怖之感笼罩在她肩头。
弗洛拉道:“意思是,你看到的仪式图案代表着‘真实之门’,而在这扇‘真实之门’的背后,则必然还有一个做梦的人开启了‘虚假之门’。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找不到这个做梦的人、找不到对方梦中的‘虚假之门’并将其关闭,那么通向梦界的‘门’就永远不会关闭。它的开启与否,跟我们是否控制住了第一个开门的人无关。
“只要‘门’一直是开启的,那么梦中的怪物甚至深渊的怪物们,便会通过这扇门源源不断地涌入实体界,直到将我们的世界彻底占据……菲奥娜,还记得你之前执行任务时见到过的名为‘古老种’的怪物们吗?或许你会想要知道——这群怪物正是来自深渊,并极可能来自梦界。”
这一瞬间,菲奥娜的表情凝固,甚至呼吸都就此停滞。
冰冷的卧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菲奥娜涩声问道:“那……如果我们找到了那个做梦的人……我们要怎么关闭你说的那扇‘虚假之门’?”
“还要问吗?”弗洛拉沉声道,“杀了她。”
这天晚上,菲奥娜一夜无眠,唯有烟头堆满容器、缭绕的烟雾将整个卧室模糊。
菲奥娜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抽烟的人。
在绝大部分时候,菲奥娜抽烟也好,喝酒也好,甚至大学就读的专业也好,都只是她作为秘密警察的伪装部分之一。
从个人角度来说,菲奥娜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同时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然而这个晚上,她却抽了一整夜的烟,直到第二天早晨的微光透过窒息的烟雾,投在她的桌面上时,她才恍然发现,原来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菲奥娜没有感到疲倦。
这可能是因为使徒的身体就是这样强大,即使数夜未眠也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但也可能是因为她过于活跃的思绪和过于复杂的心情,让她已经无暇顾及疲倦与否。
此时此刻,菲奥娜思考的只有一件事:
是她打开了那扇“虚假之门”吗?
菲奥娜并不愿意轻易做出这样的假设,可她却又不得不这样想。
因为那消失在密封试管内的黑色物质、那些被她见到的古怪梦境、那在梦世界里出现过的人与过去,以及通过全息设备引她入梦的神秘少女,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引导她得出这样的答案。
甚至就连她发生变化开始“做梦”的那一天,都是梦界的“门”开启的当晚!
这叫菲奥娜如何不怀疑自己?
——她真的就是那个做梦的人吗?是她在那一晚开启了“虚假之门”?
如果是,她要怎么办?
杀了自己吗?
但如果不是呢?
可如果是呢?
但如果不是呢?!
可如果是呢?!
——菲奥娜心烦意乱。
她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任由清晨的冷风灌入卧室,带走那些令人窒息的烟雾。
然而那些烦闷的心情,却并未随着消散的烟雾而去,而是久久在心间盘旋。
——生存还是死亡。
这是人类面临的永恒问题。
但在这一天之前,菲奥娜并未过多思考这样的事。
菲奥娜的人生态度从来不算积极,但也不算消极。她认为,人在面对一件事时,往往只要努力做到自己该做好的事就够了,尽最大的努力,然后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天来决定。
菲奥娜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但她相信时代的残酷性,相信在世界的剧变下,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肩上,就是无法承受之痛。
就好比她的邻居、老师、同学,还有父母的死亡。
她们的死亡是偶然吗?
不,当然不是。
六岁那年,菲奥娜与路边行人一块儿等红绿灯时,有一辆装着苏特集团最新订单的货车突然刹车失灵,在她的不远处意外翻车。
当时,无数沉重的设备从翻倒的货车摔出,砸伤无数行人,甚至还有两人被卷入车下当场死亡,唯有刚巧蹲身系鞋带的菲奥娜毫发无伤,并且还在事后收到了来自苏特集团的一笔巨额赔款。
——这场车祸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戈顿集团用信息干扰了货车上义体人司机的驾驶,悍然向苏特集团发出了宣战信号。
从那以后,苏特集团的货车再没有从戈顿集团的地盘里路过,而她们的义体人也更新换代,货车也好义体也好甚至手机也好,都没有再使用过任何与戈顿集团有关的科技。
两大集团就此彻底撕破脸,而这场行动也对当时的社会和时局造成了极大动荡。
但那些死在菲奥娜面前的人们呢?
她们活该去死吗?
当然不该。
可除了这些人的家人和朋友,还有谁会为她们悲伤吗?还有谁会为其买单吗?
当然没有。
十岁那年,菲奥娜的学校组织学生去参加隔壁城市里戈顿集团的科技展,但没想那一天戈顿集团的展览会上,一大群有着机械义体的持枪暴徒骤然闯入,向科技展上的众人进行了一场无差别射击。
除了因莫名感冒发烧错过科技展的菲奥娜逃过一劫外,无论是参加科技展的游客也好老师也好学生也好,都死在了这座地狱中。
——这场肆无忌惮的枪击案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苏特集团和戈顿集团的矛盾与争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代表着西奥雷王国甚至是自然教会,都已经无力钳制这两大集团的野心与动作。
数年后,菲奥娜成为了秘密警察,从第九部 队的档案库中调出了那一天的资料,一一看那一天死在科技展上的人们的脸。
菲奥娜记得那位带队的老师,记得她是一个总是笑呵呵的人,平时嘴上最喜欢对学生们说的话就是“你们是国家的未来,你们有远大的前途,所以你们一定不能辜负自己”,鸡汤灌得不分场合,也不管她面前的小屁孩们能不能听懂;
菲奥娜也记得一个永远停留在十岁的孩子,那是菲奥娜年幼的好友,是个过分外向的家伙,就像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金毛小狗,直到去科技展的前一天,她还在向菲奥娜叽叽喳喳地描述对未来世界和对未来科技的向往,发誓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菲奥娜甚至还记得科技展上的那位清洁工。她出身底层,所以到处接活,曾经还当过菲奥娜家一段时间的育儿保姆。后来,当菲奥娜长大后,她自然也离开了,去大城市寻找更好的工作,但有时候也会回到小镇来探望菲奥娜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那么多的脸,那么多的人生。
她们的死亡是偶然吗?
不,是苏特集团与戈顿集团针锋相对下的必然。
在苏特集团对戈顿集团发起反攻时,她们必然要杀人立威,不是这些人,也会是那些人,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死亡总是会到来。
甚至就连造成菲奥娜父母与弟弟死亡的那场帮派火并,都是苏特集团和戈顿集团在一场巨大冲突后造成的动荡时局的余波,是想要效仿苏特集团反制政府的帮派成员的嚣张试探。
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千百年后,当这些事落在史书上时,可能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并且这几行字的聚焦之处,也会是两大集团的冲突对世界造成了何等的巨大影响。
而至于死在这场风波中的人与她们的一生?
或许只有“死亡数百余人”的冷冰冰的描述罢了。
所以很早之前菲奥娜就知道,人类能够做到的事也就只有那么多而已。
既然如此——尽人事,听天命,不要思考太过遥远的问题,过好自己当下的生活就好。
这就是菲奥娜的人生观。
但如今,或许是因为对她这种对神与命运的漠视之心的报复,命运女神翻了她的牌子,将那个菲奥娜认为不需要思考的问题赤裸裸摆在了她的面前,逼着她去面对、去思考:
是向你的同事与上司坦白一切,迎接即将可能到来的死亡结局,还是为了苟且偷生,不惜冒着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梦界的危险而隐瞒所有?
生存,还是死亡。
本能,还是大义。
这变成了菲奥娜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清晨的冷风中,菲奥娜抬起头,看着天上那一轮散发着薄薄金光的太阳,蓦地笑了一声。
“这操蛋的人生。”
当天下午,菲奥娜振作起来,决定无论如何,先去查查尤金妮再说。
菲奥娜比任何人都明白苏特集团的势力强大,但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这样的强大是无数上流水线改造过的义体人团结一致、化作可怕的钢铁洪流的结果,如果只是说单个改造人的话——比如说极有可能是改造人的尤金妮——对菲奥娜来说应该还是很好解决的。
所以接下来,只要她潜入尤金妮所在的住所,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绑架尤金妮,从对方口中逼问出那个仪式的具体内容和过程,分析出真正“做梦的人”的所在,那么事情或许会有转圜余地。
哦,对了,还有那个解决掉被仪式召唤出来的梦界怪物的不明人士,找到这个人或许对事情也有帮助。
在这样的念头驱动下,菲奥娜不再犹豫,说干就干,将属于秘密警察的装备在身上绑好后,就要出发。
但就在菲奥娜坐上车准备发动时,电话铃声蓦地响起。
菲奥娜瞥了一眼,发现来电人正是弗洛拉。
大概是从监控里看到她要出门了,疑惑之下准备问问她的动向吧。
菲奥娜这样想着,心中并不紧张,因为她早已经想好了托词。
她冷静接通,准备跟弗洛拉敷衍两句就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到了借口。
可意外的是,弗洛拉的这通电话根本不是因为看到了监控、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同事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准备上街“溜达”,疑似找事。
弗洛拉是为了另一件事。
“你现在有空去山上的机场一趟吗?”弗洛拉开门见山地说着,电话那头还能隐约听到键盘的敲击声,疑似还在跟那张从第三代智能械仆身上拔下来的智能载片硬杠,“有个人要你去接一下。”
菲奥娜准备好的借口一顿:“要我去接?什么人?”
“还记得昨天跟你说的那个给我们提供梦界消息的顾问吗?”
“……当然。”
“她对这件事很有兴趣,所以在了解到我们的这次任务遇上了跟梦界的仪式相关事件后,就直接飞了过来,说是自愿成为我们的助手,协助我们调查,老大也同意了。”
菲奥娜一惊:“可是……可是——我们的任务是调查线人雷恩的失踪,现在还不确定这个仪式是否跟雷恩的失踪有关……”
“对,所以她负责调查梦界和那位尤金妮,我们负责调查雷恩的踪迹和戈顿集团,她是我们的‘协助调查’,没毛病。”
弗洛拉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菲奥娜拒绝的话语自然也被堵在喉咙里。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
“所以现在她就在机场?”
“对。”弗洛拉说,“那家伙好像有点路痴,分不太清楚东南西北,在机场里绕了一圈也没出来,所以得你去接她才行……哦对了,还有,听说她身份挺高的,脾气也可能不太好,所以如果她表现得不是太讨人厌的话,你还是忍忍吧。怎么说她也是带着一肚子知识过来的,接下来的调查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们就会需要她的帮忙。”
菲奥娜听着,眉头不知不觉中就皱了起来:
有丰富的神秘侧相关知识,但身份高脾气烂,这可真是标准的贵族配置,毕竟也只有身份够高的贵族们,才能接触到神秘学和那些不被普通民众所了解的知识。
“她到底是什么人?”菲奥娜问。
“这个啊,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才对。”
“有吗?”
“当然——她就是女王的远亲,第十八位继承人,前段时间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主角之一,乔安娜·格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