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明猛然惊醒。
“啊!对不起!屏幕没锁好!”他慌乱地喊了一声,挂断电话。
五十万倒是不多。杨英明大脑飞速运转着,文竹说没看到他们的长相应该是真的,没看到就好,破财消灾。
晚上八点联系,应该是通知我去哪儿交钱。杨英明看了眼手表,已经下午五点了。三个小时,只要没有意外,自己把钱交了,他们也不会为难孩子吧。
他又点开视频,仔细观察女儿:她虽然头发有些乱,那应该是戴头套和蒙眼罩造成的,衣服完好,鞋也完好。
绑匪绑架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撕票。只要不激怒他们,他们拿到钱,自然也不会再惹麻烦。最重要的是,女tຊ儿打电话还特意说了没看到他们,所以她也不会惹麻烦。
杨英明又反复琢磨了几遍,逻辑是通的。
“幸亏我少喝了半瓶酸梅汤,提前醒了。”杨文竹说道,“否则你们一定会被抓。”
“咋的?”赵顺奎不知所措地摩擦着裤腿。
“我被绑架,警察肯定会先从我家认识的人调查。”杨文竹说道,“一看你们现在很缺钱,我又是从你们家离开后被绑的,肯定得怀疑你们。”
“这就怀疑了?”赵顺奎瞪大眼睛。
“当然了。而且警察还会调取街上的监控,所以要找个没监控的地方。”
“我们上来这条路就没监控。”赵顺奎立刻说道。
“交赎金不能在这里,你们还知道别的地方吗?没有监控,还要离这里很远。”杨文竹问道。
“那个……”赵顺奎看着陈晓莲,“西山下面是不是有段路没监控?就是咱们去进灌木的地方。”
“对,那边没监控,大货车都敢抢道逆行。”陈晓莲同意。
“最关键的一点,你们的不在场证明。”杨文竹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我看法制栏目里总说这个。”赵顺奎点头道。
“你让孩子说!”陈晓莲打了他一下。
“比如说,交赎金的时间,你们在哪里?”杨文竹说道,“你们必须在一个有人能看到你们的地方。而且,那个地方距离交赎金的地方也要很远。这样警察才会认为你们在这个时间里没法跑过去,排除你们的嫌疑。”
“可你刚才说,你不是从我们家走后被绑的吗?”
“那些只是怀疑。”杨文竹安慰赵顺奎,“关键看不在场证明。只要你们能证明自己不可能在场,警察就会完全排除你们。”
“那怎么证明我们不可能在场呢?”赵顺奎问道。
“我自己去拿赎金。”
“啊——”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不行!绝不能把你掺和进来!”赵顺奎立刻拒绝。
“如果你们失败了,小满怎么办?”杨文竹看着赵顺奎,又看向陈晓莲,“所以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赵顺奎开着一辆绿色的带顶棚的汽油三轮车。在车辆稀少的城市边缘,这种车是短途出行的首选。每停一个红灯,周围至少有几十辆一模一样的,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陈晓莲从她打工的药店拿了点口罩出来,赵顺奎和杨文竹都戴上口罩。就算被摄像头拍下来,也看不到脸。
两人一前一后坐在三轮车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岔口脱离了绿色大部队,拐进了一片在城市边缘随处可见的玉米地。
赵顺奎关闭发动机,颤抖的车厢安静下来。
“你一个人行吗?”赵顺奎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还有三个小时才到约定时间,把杨文竹扔到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不放心。
“我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杨英明逼的。”
赵顺奎叹了口气,说道:“别这么说,其实你爸最心疼你了。”
杨文竹看着窗外的玉米,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问道:“你说他会来吗?”
“当然!”赵顺奎急忙说道,“他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赵顺奎还想多说什么,但贫瘠的语言阻塞了他的情感,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你看,这就是他虚伪的地方。他让所有人都说他好,因为他真正在意的就只有让别人说他好。他不关心我想要什么,也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他觉得他养了我对我有大恩大德,所以我就该当他的木偶。”杨文竹看着窗外,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爸对你多好。”赵顺奎继续辩护,“你爸对你比我和你婶儿对小满都好。”
“你们会干涉小满的生活吗?”
赵顺奎一时语塞。他们不干涉是因为不懂,如果他们和杨英明一样,也许他们也会为小满选一条更好的路。
“小时候,他确实对我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变得特别庸俗。我小时候经常看他画画。但是现在呢?他每天喝得又脏又臭,就知道炫耀自己又赚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他拿钱甩我和我妈。”
赵顺奎嘬了嘬牙花子,这些年他也发现杨英明变得有点飘。
“他还想把我拉下水,变成和他一样庸俗的只会捞钱的人。我不愿意,他就打我。”
“什么时候?”赵顺奎惊得回过头。
“就今天早上。”
赵顺奎无话可说了。
“我姑父那人,干啥啥不行。我姑呢,就会捧我爸。把他捧高兴了,每年几万几万地给。现在倒好,直接把你的生意抢走了,他做得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赵顺奎挠了挠花白的寸头,“大人之间,很多时候也都是不得已,不像书本上写的那样。你还小,不懂。”
就像杨英明这样对你们,你们还要维护他,对吧。这句话没说出口,于是进入了短暂的沉默。
“再对一遍。”杨文竹拍了拍前座的靠背,“一会你开车回去。”
“从北头的菜地进村。”赵顺奎接着说道,“换上小货车,去城里的房子里拉家具。你婶儿在家给小满做饭。等小满睡着了,她开这个车去北山口。”
“进小区的时候和保安打个招呼。”杨文竹提醒道,“搬家具的时候,如果看到邻居们,尽量多说两句。”
“明白。”
“出来的时候还要和保安聊两句,就聊卖房给小满治病的事。”杨文竹顿了顿说道,“一定要让他对你有印象。”
“然后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瓶水,买盒烟,晃一圈,开车到东桥。”每说一个环节,赵顺奎就拍一下车把手。
“从有监控那条路走。”
“从有监控那条路走。”赵顺奎点头道,“警察问我,我就说去东桥那片大排档吃口东西。”
“我拿上钱就去东桥找你。”杨文竹继续说道,“咱们开车上山。”
“我们把你们绑在一起,然后回家。”赵顺奎说道,“用你的手机给英明发个定位,他过来接你们。”
杨文竹闭上眼睛,又想了一遍,应该没问题。
“如果我没拿到钱……”
“拿没拿到钱,我和你婶儿都谢谢你一辈子。”赵顺奎说道。
杨英明开着车一路往西,看着太阳从慢慢降到山后面。19:55,他来到了对方发给他的位置,西山脚下一条僻静的只有双向单车道的小路上。
道路对面的树林一直延绵到山上,昏黄的路灯只能照出它的黑暗。
前方左侧是一块依据山形平整出来的开阔地,上面建了一座加油站和一排小平房。他开车过去,才发现加油机都被拆除了,平房的窗户也被铁板封住,这地方已经废弃了。
他看向四周,除了路灯底下巴掌大的地方,一切都隐入了黑暗。
他收到信息:钱放到垃圾桶,开车上山,到山顶开远光灯。
加油站立柱旁边有个孤零零的垃圾桶。
他下车,在虫鸣声中走到垃圾桶旁边。他恍惚地环顾四周,在这个寂静无人的角落,涌向他的只有无助、孤独和陌生。
他把装着钱的包轻轻放进垃圾桶。
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桶盖,然后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头。
求求你们了,把女儿还给我。
杨文竹看到父亲在垃圾桶旁边失魂落魄地徘徊,忽然跪下,磕头,磕头,又磕了一个头。一股温暖的滔天巨浪逆流而上,瞬间冲开所有的枷锁。
她狠狠咬住手背,才没叫出来。
这一秒,她差点就从树林里冲出来,和父亲相认。
父亲缓缓站起身,他好像感觉到女儿就在这里,他四处遥望着回到车里。他不敢耽搁一秒,开车驶上了山顶。十分钟后,山顶闪起了光。
杨文竹发出信息:冬泉路接人。
冬泉路距离北山口三十公里。这是声东击西的策略,先让他去那边等,这边就可以从容安排。
杨文竹背着包,步行一公里,来到城铁站。
车站建在半山坡上,附近都是刚刚竣工的高楼大厦。工人们正在搭建庆祝小镇建成日的舞台和摊位,广场上的旋转木马无声地上下旋舞。
杨文竹不是坐城铁,而是要坐摩的到四公里外的东桥。那里有个城中村,很多人都是和她一样的路线每天往返通勤。
刚完成通勤的年轻打工人、网约车司机和小商贩们聚集在东桥下,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夜市。
杨文竹就藏在这人间烟火中,等待着赵顺奎的小货车。
当她把包交到赵顺奎颤抖的手中,一股天塌的疲惫席卷而来。
“我想快点回家。”她躺在副驾上。
“好!”赵顺奎把包挎在胸口,挂上一档,拉满家具的车子缓慢起步。
守在小木屋外间的陈晓莲见到杨文竹,紧紧拥抱了她。
接着陈晓莲和赵顺奎用胶带把杨文竹捆上。等下他们把杨文竹抬到里间,摆在熟睡的林皓和黎露身边,就大功告成了。
可就在赵顺奎刚打开门的一瞬间,林皓tຊ忽然蹿出来撞倒了他,林皓也摔倒在地。接着黎露尖叫着蹿出来,向外面跑去。
林皓迅速爬起来往外跑,陈晓莲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你们!”林皓看清了两人的脸,又看到躺在旁边的杨文竹。
“我……”陈晓莲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林皓使劲一甩,摔倒在赵顺奎身边。
“啊——”门外传来黎露的惨叫。
林皓冲出去,赵顺奎扶着陈晓莲爬起来,两人也跟着冲了出去。
黎露摔进一个树坑,挣扎着往外爬。林皓跑过去把她拽上来,她刚站起来跑了一步又摔倒了,抱着小腿,惨叫着打滚儿。
“疼!”她看到赵顺奎和陈晓莲追上来,一咬牙,推了林皓一把。
“你跑!”
对!我必须跑出去,才能救她们!
林皓冲向漆黑的树林,赵顺奎在后面追。
“别跑!别跑!”赵顺奎高喊,其实是在警告。
他熟悉这个地方,前面不远就是十几米高差的陡坡。可是漆黑的夜里,孩子根本看不见。
“别跑,前面……”
话没喊完,前面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赶紧冲过去,看到林皓身体悬空,只靠一只手抓着树枝。
“抓我!”赵顺奎一个俯冲过去,伸出手去拉他。
林皓伸出另一只手往上抓,可正是他拧劲上窜的动作,掰断了原本抓着的那根脆弱的树枝。
他抓到了什么,却又没抓住。
他尖叫着掉下去,冲过一道道树枝,摔到土坡上,弹起来再往下滚,一直滚到了公路旁边的排水沟。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前的一切都被染红了。这是哪儿?他踉跄地往前走,天上什么在飞?下雪了吗?
这时侧面出现一片强光。
林皓被鸣笛的大货车撞飞的瞬间,赵顺奎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看着树坑旁边的陈晓莲和她怀里的女孩。
他呆滞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胸前的挎包,只剩下一条黑布。
一阵狂风吹过,五千张百元大钞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