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明像游魂一样徘徊在设计院东边的胡同里,经过一家家惨淡的小饭馆。可能是受到搬迁传言的影响,要么黑着灯,要么零散几个客人,好像都没了认真经营的心思。
手机响起,是姐姐打来的。
杨英明只用了一秒钟就回了神,姐姐告诉他母亲生病了,让他有时间回来看看。他心中内疚苦闷,如果不是自己摊上了人命案,母亲也不会着急上火,更不会忽然生病。
他打了个车,立刻奔向姐姐家。
母亲和姐姐一家住在一起。房子以母亲名义买的,他出了首付,每个月三千块钱的贷款由姐姐承担。
原本全款也没差多少钱,是母亲非要贷款,说两个孩子各尽各的孝,杨英明也就不坚持了。
去年为了给贾辉买房凑首付,姐姐用这个房做了二次抵押,结果没几个月就还不上了。母亲让他垫补一下,这倒没啥。唯一让他不舒服的是,抵押的钱没有给贾辉买房,而是换了辆奥迪A6。
贾辉说是因为房价忽然涨了,够不上了,再等等。他知道这是借口,贾辉一直对那辆国产轿车不满意,说在单位让人看不起。的确,在那种单位上班的家庭条件都差不了,开的也大多是豪车。
再说孩子快三十了,想换辆体面点的车也能理解。如果姐姐姐夫有能力自己就掏了。正因为没钱,才绕了个大弯子来找自己。
所以最后杨英明只是告诫贾辉,和舅妈说的时候务必加上二手两个字,就说是单位同事淘汰的。
杨英明风急火燎地跑到姐姐家,却看到母亲精神气爽,一点没有病的意思。
姐姐脸上先挂不住,说了实话,是母亲让她编的瞎话。
“今天叫你来,有正事。”母亲板着脸说道。
“什么事儿您也不能咒自己啊,这把我给急的。”杨英明大着舌头说道,这两天他嘴里起了不少泡。
“还把你急的?你怎么不看看把我急成啥样了?”母亲抢白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找谁去!”
“妈,我向您保证,我没事,咱们都没事,踏踏实实的。”
“昨天我回来一宿没睡好觉。小辉都和我说了。”母亲提高调门,“你别怨孩子说,是我问的。”
杨英明点点头,母亲肯定会刨根问底。
“我儿子我生的,我知道他干不出这种坏事。”母亲依旧板着脸,“但是别人我就说不好了。”
“谁?”
“还有谁?马红蕾啊!”
“妈……”
“你听我说!”母亲厉声道,杨英明只好乖乖闭嘴。
“我没说一定是她,万一呢!万一你跟个杀人犯过日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母亲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办?”
“不至于。”杨英明小声说道。
“还有,万一是她。就算不枪毙,关进去个几十年,往后你怎么办?谁给你养老?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杨英明啧了一声。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她,你们两个这个样子,以后你怎么办?谁给你养老?”
杨英明精神接连遭到重创,竟然被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搞得心情抑郁了。
“英明,你别着急,什么时候妈和姐都和你在一起。”母亲顿了顿,“咱们一步一步来,你先立个遗嘱吧。”
“遗嘱?”杨英明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母亲。
“对,你立遗嘱,继承人就写我和你姐。”母亲温和地说道,“你想想,以后谁给你养老?靠她马红蕾吗?就她现在这个状态,以后你们还过下去吗?不还得靠你姐和小辉?谁养老钱给谁,这话没错吧。而且也不是让你现在就给,你就立个遗嘱,你活着的时候,都还是你的。”
母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之前和你说,让你离婚找个小的再生一个,你不同意。你们这个岁数,你找个年轻的,她找个年轻的,努把力没准都还能再要个孩子。可是你们俩凑一块儿都快一百了,拿什么要?既然要不上,养老送终这些事你就得面对,拖到最后给别人添麻烦。”
“妈,离婚的事就别提了。遗嘱,我回去想想,看怎么弄。”杨英明有气无力地敷衍道。
“英明。”姐姐从茶几下面拿出一张纸,“你看这个行不行?”
杨英明拿起来一看,是一份格式工整的遗嘱。
“妈,我才四十多岁。”杨英明皱起眉头,“你让我写这东西不吉利吧。”
母亲给姐姐使眼色,姐姐只好拿出手机,说道:“你要不愿意签字,录个视频也行。”
杨英明再也忍不住了,无奈地喊道:“我就是立遗嘱,也是给文竹!”
“可是文竹已经没了啊!”母亲也叫道。
“谁说文竹没了!”杨英明咆哮起来,“谁说文竹没了!”
姐姐吓得立刻放下手机,过来安抚杨英明。母亲板着脸,招呼也不打,起身回卧室了。
杨英明大脑麻木了,身体里有股气,憋得难受,只想把它嚎出来。
马红蕾坐在寺庙门口的石凳上,把一整块紫菜包饭塞进嘴里。
“你慢点吃。”陈晓莲站在旁边,举着矿泉水和纸巾,心疼地看着她,“给你带了汤,你非得吃这个。”
“火大,就想吃点清淡的。”马红蕾囫囵着咽下,“上午寻子活动耽误了,改天请你吃大餐。”
马红蕾能参加那个电影的放映活动,还是陈晓莲给牵线的。出品公司的老板和陈晓莲是邻居,这两年老板不在家,陈晓莲和赵顺奎经常照顾老板的父母。所以这次老板同意了马红蕾的请求,也是看在陈晓莲一家的情谊上。
“大餐不着急,一会儿把签求了,听听大师的点化。”陈晓莲望着后面排队的人群,“你看这么多人。”
这时钟声传来,陈晓莲放下东西,双手合十,朝着大殿的方向虔诚行礼。
没过多久义工们出来维持秩序,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马红蕾和陈晓莲排得靠前,很快就轮到她们了。
马红蕾求了签,寓意失而复得,上上签。
师父告诫她,失而复得是趋势,但过程还有磨难,磨难就是变数,处理不好趋势就会变化,结果也就变了。而且需要格外注意,什么是失,什么是得,有时候得看起来是失,而失被看作是得。这就是障。
“总归是好兆头。”陈晓莲说道,“师父教诲得多好,什么是失,什么是得,有时候真是分不清楚。一念之间,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你怎么还这么多感概?”马红蕾揶揄道。
陈晓莲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相信文竹肯定会回来的。”
马红蕾看着陈晓莲。
“因为你有勇气面对磨难,也有智慧照破迷障。”陈晓莲认真地说道,“一定会有回报。”
“谢谢。”马红蕾鼻子有点发酸。
自从她走上了寻找女儿的独木桥,朋友越来越少,却和陈晓莲越走越近。老实说她以前虽然也对陈晓莲很好,但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同情和帮助心态的好。
这两年陈晓莲娘家拆迁成了暴发户,但人家不造不作,依旧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这份修为已经让马红蕾刮目相看了。
在人们眼中,马红蕾虽然是个“孤勇者”,但也是个“怪人”。只有陈晓莲真心理解她。这让她十分感动。
“晚上吃烤鱼,我请客。”陈晓莲笑着说,“我这儿还有消费券呢。”
“你不用回家给孩子做饭吗?”马红蕾看了看表。
“老赵知道我来找你,让我多陪你,他照顾孩子。”
马红蕾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我听老杨说借老赵钱了?”
陈晓莲听赵顺奎说了杨英明的助理被害了,两人思忖着也许这事和找赵顺奎借钱有关系,那么老杨和红蕾就惹上麻烦了。他们决定今天见面后不要主动提起这些事,别给人家添堵。
“对,前天晚上吧,火急火燎的。”陈晓莲赶快摆了摆手,“没事,不着急,你们先用。”
马红蕾脑袋“咔”的一声,断了个什么东西。
是祸躲不过。
耿耕还是接到了卢队的电话,让他先写个情况说明。可是写什么,怎么写,卢队也不知道,因为上面也没说清楚。
大概意思就是你先主动交代,我们再研究一下。看看还有什么不足。至于之后怎么处理,那绝对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们也没想明白。
“我能说明什么啊?又不是我让她发视频的。”耿耕揉着太阳穴。
“那你就把案子交代一下。tຊ”卢队不能甩手不管,只好跟着想办法。
“行吧。”耿耕说道,“啥时候要啊?”
“他们是这么说的。”卢队念道,“梁局看了视频,没表态,这不是好迹象。你们抓紧调查,及时纠偏,避免被动。这是总队长给支队长发的信息。”
听到及时纠偏,耿耕联想到一个成语:丢卒保车。
他的眼前莫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梁安治时的情景。那是二十年前他刚加入警队的时候。那个晚上发生了一起特大案件,恐慌的气氛在人们之间蔓延。那是人性在面对纯粹的恶时所产生的天然的恐惧,那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时一辆普拉多冲进来,车上跳下一个男人。他个子不高,走路飞快,身体笔直得像一把尖刀,直接扎进恐慌的源头。人们看到他,立刻安定下来。
后来他入选青年突击队,成了梁安治最后一批“记名弟子”。想到这里,他又难过起来,因为他十年没动窝,应该是那批队员里混得最差的了。
差到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也曾追逐过远大的梦想。
“这回估计混不过去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卢队的声音逐渐清晰,“材料该写还得写,死马当活马医。你就照着我刚说的写,不行我再改。”
“刚才信号不好,没听清。”耿耕遮掩道,“等我回去再说吧。”
他挂断电话,看到李为和属地民警正在前面等他。
这是最后一户了。一共八户,三户没人开门,剩下四户虽然看起来都不太正常,但和他们的案子无关,属地民警都偷偷记下了。
希望这次能中吧,毕竟倒霉的事太多了。
耿耕顺了口气,正要敲门,门开了。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门里看着他,好像在等待迟到的客人。
耿耕觉得他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们是……”
耿耕忽然想起来,这个男人就是五年前那起绑架案中唯一死去的那个男孩的父亲。他还记得这个男人的名字:林启峰。
“林医生,你怎么住在这里?”
林启峰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提了下嘴角。
“我们在调查案子,可以进来看看吗?”耿耕继续问道。
林启峰闪到一边,耿耕向他点了点头,首先走进去,李为和属地民警跟随在后面。
房间空无一物,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瑜伽垫。耿耕向墙上看去,立刻被震撼住了,因为两侧墙上贴满了杨英明的照片。
耿耕仔细看着照片,杨英明去吃饭,杨英明去见客户,杨英明回家,杨英明上下车,杨英明去银行,杨英明和韩秀一起出入。
他一边看一边回忆,林启峰当年坚信绑架案是冲着杨英明来的,为此闹出了好多风波。所以五年来林启峰一直在跟踪杨英明,就是为了从杨英明身上找到绑架案的线索。
“是你拍的照片,寄给杨英明的单位。”
林启峰平静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