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到7点雨就停了。
天空是一片澄湛的蓝, 只是,窗外的树梢上还挂着残雨,花坛里积了一层落叶, 偶尔露出青黑色的泥土层。
卧室里静悄悄的, 钟黎躺在被窝里不太想起来,眼?皮沉沉地像是贴着铅铁。
早上有个宣传会议,快10点的时候,赵师姐打电话来问她来了吗, 是否路上堵车。
钟黎连忙回复说自己有点事情?, 马上来, 挂了电话后, 叹了口?气, 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她到时已经晚了,会议大厅人来人往。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人群里谈笑?风生的容凌, 在?一众领导间言笑?晏晏, 游刃有余。她忙收回视线, 猫着腰在?后排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那一瞬他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她忙伏低, 将头往下又压了压。
见他不再关注这边,才?算是松了口?气。
钟黎挨着赵师姐坐着, 好不容易听完这个大讲堂,跟着人流一道悄悄出了门?。
她离开时不忘回头看一眼?,没人看着她, 心里松口?气。
谁知到了侧门?, 笑?容还没落下,就看到谢平笑?眯眯地挽着西装站在?那边, 似乎恭候多时了。
钟黎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子,脸色难看起来。看着谢平那张笑?脸,她好似能联想到另一个人似笑?非笑?的可恶模样,她顿时就有些生气起来,觉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见她杵在?那边不动,谢平只好抬步走过来:“钟小?姐,请。”
“请什么?”钟黎脸色不好看。
“先生请你到寒舍一叙。”
“我不去!”钟黎觉得欺人太?甚,脸都涨红了。
有女?生和路过的老?师朝他们看来,她忙又收敛了表情?,压低了声音说:“你替我回绝他。”
谢平笑?意毫不动摇:“钟小?姐,不要为难我们下面人。”
钟黎只觉得有血气往上涌。这人也是为虎作伥!什么下面人?N市市长的大公子,还下面人?
她死活不肯就范,谢平也无法,好在?这时容凌从侧边过来了:“怎么站这边?”
他明知故问,钟黎说:“我不去!”
“好。”
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钟黎多看了他一眼?,圆圆的眼?睛里不经意就流露出几分警惕。容凌情?不自禁地笑?一笑?,说:“那我捎你一程,在?路上跟你说会儿话总可以?吧?”
钟黎惊疑不定。
容凌:“还是你要在?这里跟我僵持到晚上?”
她只好妥协,到了门?外,上了他那车。
沿途的风景急速变幻,钟黎一开始还有些警觉,后面便有些困了,两双眼?皮开始打架。
“累了可以?睡一觉,到了我喊你。”容凌温声道。
她没搭理他,可过一会儿就闭上了眼?。汽车颠簸着,司机打了个转弯她人就歪了,头靠到他肩上。
他怔了下,低头望着她。她睡着时是格外的安静,午后的阳光透过茶色的玻璃落在?她脸上,明丽得如盛开的蔷薇,眉梢眼?角都是春意,偏偏当事人本身是无知无觉的。
其实这四年来容凌也不是不知道她的事情?,她在?国外便小?有名气,两年前去沪交流时金建集团三?公子还高调求爱,洋洋洒洒给她写了三?百封情?书。当然,传闻可能有夸大嫌疑,但也足以?说明她的魅力?。
她一直都很招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那些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徐靳看她的眼?神。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能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吗?如果不是碍着兄弟交情?还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难保徐靳不对她做什么。
偏偏她对徐靳都这么好,唯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心脏的地方好像被什么绞了一下,闷闷地痛,似乎汩汩地流出血。
“这是哪儿?”耳边传来钟黎柔柔的声音。
他回神,也朝窗外望了眼?,平淡道:“一处行馆。”
她脸色不太?好看:“你……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他都笑?了:“我什么时候说送你回去了?”
钟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你说就顺路捎我,然后在?路上跟我说说话。”
“是啊,我说送你,没说送你回去。”车已经停了,他下去,绕到另一侧替她打开了门?,将宽大的手掌平稳地递到她面前。
钟黎以?前觉得这个人清贵又冷峻,气度不凡,是真正?成熟又强大的男人,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一种骄矜傲慢,真的翻了脸,他可以?做什么都毫无愧色。
她只恨自己低贱,永远只记得他对她的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有时候也万分憎恨他,为什么不能让一切停留在?那时候,他一步步毁了他在?她心里的形象。
“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吗?”钟黎吸了吸鼻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眼?睛有些红彤彤的,像是极力?隐忍,鼻尖都有些泛红。
容凌忽然就有些烦躁,脸色像是覆了一层寒霜:“下来。”
她不肯动。
“好。”他认命地点点头,手径直探入她口?袋里摸到了她的手机。
钟黎怔怔地望着他划开手机,那一瞬,他脸色似乎是变了变。
她想起来,屏保好像是她和沈斯时上次的合照,是去商场参加一个情?侣活动为了领奖品换的,还没换回来。
她想说点什么,要出口?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又咽了回去。
觉得没必要。
他翻到她通讯录,然后将手机面朝她:“不下去?那我打给你男朋友。”
钟黎瞪着他。
他冷冷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钟黎后来还是妥协了。
这是仿明制的园林,算是西郊这一带比较出名的一处私人园林,白墙戴瓦的建筑古色古香,掩映在?绿意葱茏的竹叶中。这个时节,塘里的荷花还没盛开,只有几片光秃秃的莲叶漂浮在?水面上。
“喜欢吗?这是我姥姥以?前住过的。”他笑?着回头跟她说,眉宇风流,若朗月清风。
似乎又回到那个风度翩翩的他。
可哪一张面具是真实的他,哪一张是虚假的?她实在?辨不清。
他也不在?意她漠然不搭理他,只柔声细语地给她介绍着这座园子的来历,偶尔侧过头看她,她雪白的脸孔是绷着的,并不怎么耐烦搭理他。可他心里酸涩之余,又升起别样的喜悦。
他轻轻地笑?了笑?,眉宇舒展而毫不设防。
钟黎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别开了视线。
午饭在?一楼的中餐厅吃。
这厨子做的大多是淮扬菜,口?味清甜,其中一道清炖狮子头格外合她口?味。
钟黎多夹了两口?。
容凌瞧见,笑?着给她舀一碗汤:“汤也不错,你尝尝。”
又给她倒酒,小?小?的杯盏里很快盈满。
“我不喝酒。”钟黎警惕地看着他。
他笑?笑?,也不勉强,只自己拿一杯子自斟自饮。
钟黎想起往昔种种,脱口?而出:“你胃病好了,喝这么多?”
话一出口?又后悔起来,尤其是瞧见他似笑?非笑?灼灼盯着她的湛黑眸子,只觉得自己面上被打了一耳光,羞赧得很。
“你关心我?”他笑?。
“我巴不得你去死!”她别过头。
他也不在?意,静静等?她吃完,吃得差不多了又唤人拿来一个小?盒子。
红丝绒的质地,侧边镶一圈钻石,光盒子便美轮美奂。
钟黎不解地看着他将盒子推到她面前,里面是只绿钻戒指,绿得如研不开的墨,足有十几克拉大小?。
她的脸变得苍白,沉默了良久,握紧的手指又渐渐松开:“我……我不是卖的。”
他怔了下,惊觉自己说话不清不楚的惹了她误会:“只是一份礼物,我没别的意思。我以?前不也送你礼物吗?”
她嘴唇嗫嚅着没说话,半晌才?道:“以?前是以?前,你都结婚了……”
他始知她又误会了:“早就离了,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本就不是擅长长篇大论解释的人,觉得越描越黑,只好这样。
可她似乎并不领情?,表情?木木的:“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终究是这样见不得光的关系。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这个。
她对这段感情?,早就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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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没有坚持,但那个盒子被塞到她手里。她皱着眉要推拒时,他改了口?风,让她替他转赠给王院士的妻子,也就是她师母。
师母后来收到这枚绿钻戒指时,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然后趁着王院士离开时严肃地握着她的手说,她哪儿弄来这枚戒指的?这枚大这种净度的绿钻,市面上可不多见。
钟黎才?知道,盒子里的卡片上写的是,以?她的名义送给师母的。
若是和盘托出,她无法解释她和容凌的关系,便只好支吾着说是抽奖抽到的。
师母仍是步行,且说什么都不愿意收。
钟黎只好又给他打去电话。
夜深人静,屋子里静悄悄的,那边的声音便格外清晰。有一瞬间,钟黎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他绵长而沉韵的呼吸声,笑?着问她,不是说不理他吗,为什么又要主动打给她。
“主动”两个字,尾调刻意拖长,仿佛也散入了夏夜的雨丝,变得潮湿而暧昧起来。
钟黎脸色火烧火燎的,按着手机的十指抽紧。
过一会儿,力?道又松了。
她不应该这么激动,那是中了他的诡计。
她复又冷静下来,用公事公办的和缓语调跟他说:“师母不收,戒指我给你寄回去吧。”
“这么贵重的戒指,弄丢了怎么办?”
钟黎语塞。
就算是贵重物品托运,如果真丢了,估计快递公司也不会认账吧。那得是多大一笔损失?想必又是一番扯皮。
若是他借机倒打一耙,非要她赔的话,她恐怕也赔不起。
不是她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是他最近的所作所为,由不得她不这么卑劣地想。
“你挑个时机,我送过去。”
“明天晚上19点。”
“……为什么是晚上?”
“钟小?姐,你以?为我很闲吗?”他清淡的笑?声里带着某种嘲讽。
钟黎咬了下唇:“好。”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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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分了吧?”徐靳看着他挂断电话,在?窗边转回来,指尖朝外掸落一片烟灰。
“怎么,你心疼啊?”容凌笑?了笑?,望着他。
徐靳心里一寒。
这些年他在?外大多时候是成熟持重的,可只有他知道,这人私底下更加阴晴不定,就跟个定时炸弹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他曾以?为他和钟黎也不过露水情?缘一场,终究会随风散去,可事实证明并非这样。
徐靳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目光还挺怜悯:“小?五,我看你这辈子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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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凌面无表情?,只拧了拧眉心。
徐靳过后又笑?了笑?,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说:“谁之前还矜持着不愿出手?你与其在?这儿防我,不如防防别人。”
容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你应该学学老?陆,洒脱一点。”徐靳劝。
“管好你自己。”他站起来,拿起外套就走了出去。
夜深了,窗外的夜色就像浓雾一样,裹得街道密不透风。
容凌开着车在?外环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后来还是开回海淀那边。
学校后街,这时正?是夜市繁闹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闲逛。
欢声笑?语隔着闷窒的玻璃恍惚传入车里,却好像离他很远。
他熄了灯,就这么在?车里静静坐着。
有人在?外面敲车窗,他皱着眉望过去,将窗摇下。
是个女?孩,大夏天穿得清凉,弯腰时露出胸口?深深的沟壑,笑?着说:“先生,等?人吗?”
约莫是附近的学生,胆儿挺大,看到豪车就敢上来搭讪。
容凌说:“等?人。”
女?孩仿佛看不到他冰冷逐客的眼?神,又往前:“我看你一会儿了,你等?的人还来吗?”
“要是等?不来,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他抬眸,目光阴鸷地望着她:“我等?的人一定会来。”
女?孩害怕地往后缩去。车窗升起,隔绝了内外。
车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手抖着去摸烟,恍惚间似乎看到有道纤细羸弱的影子从前面跑来,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扑入他怀里,在?路灯下踮起脚尖忘情?地吻他的脸。他把她拉开,脸色不好看:“你糊我一脸口?水!”
“你不要这么龟毛了,擦擦。”她抬起衣袖要给他擦拭。
被他嫌恶地推开。
她表情?无辜地杵在?那边,虽然是在?笑?,又有些失落的样子,迎着风,抖了一下。
他都往前走了,又折返回来,把脱下的大衣罩在?她头上:“冬天就穿这么点儿?”
她被他宽大的手掌握着,任由他牵着往前。??
她理直气壮:“我不穿得少点你哪来英雄救美的机会啊?”
“我谢谢你给我表现的机会。”他气笑?。
手里的烟掉落在?车厢里,他伸手要去触摸,结果只握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他的眼?睛忽然有些疼,半晌,痴痴地笑?起来。
他是个傻子,觉得她还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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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黎最近的睡眠质量不好,这日她吃了两片安眠药才?睡下。
耳边似乎听到敲门?声,她眼?皮很沉,还以?为是错觉。
过了会儿,那敲门?声一声又一声的,持续不断,似乎不是她听错了。
她披上外套去门?口?查看,透过猫眼?,外面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谁?谁在?外面?”她唤了一声,没人应。
回应她的是呕吐声。
她还以?为是哪个醉鬼走错了门?,更不敢开门?,等?了会儿没人再敲,又回了房间。
可之后她怎么都睡不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总感觉牵挂着。
她又起身去了门?口?,等?了会儿没什么动静才?小?心翼翼打开门?。
只开了最里面的,防盗门?还合着。
隔着栅栏,她看到有个人靠在?墙角躺着,无声无息的样子。
钟黎打开手机电筒朝他照去,是一张熟悉又苍白的俊脸。
钟黎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狼狈的他,吐到外套都不知道扔到哪儿了,手边只有一盒捏扁的烟。
她连忙把他架进屋子里,让他在?沙发里躺着,又给他去烧水。
倒好水回来时,他已经恢复些意识,靠在?那边按着眉心,英俊的脸上一派漠然。
“喝点水吧。”钟黎把水杯递过去。
他看了她一眼?,皱着眉伸手来够,但因为酒精作用手有些颤抖,接了几次都没成功,反洒出了一些在?裤腿上。
钟黎伏低了蹲在?他脚边,将杯子抵着他唇,喂给他喝。
靠得近了,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像窗外的夜色般浓稠,望不到底,她心里莫名发慌,想后撤。
一截洁白的手腕蓦地被他握住,那力?道,隐隐带几分颤抖,可力?道半分不减。
“你总这么温柔细致吗?如果我是坏人呢?”他微微眯起眼?睛,审度般盯着她。
钟黎心里乱得不行,想要挣扎:“你放开我!”
“别乱动。”他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还有几分告诫,“你不乱动我就不做什么。不然,我就不能保证了。”
钟黎知道敌不过他,泄气般放弃了:“现实版农夫与蛇。”
“什么?”他低笑?了一下。
钟黎却牢牢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吭一声,拒绝给他增添任何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