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喝得很慢, 杯子里的水到底还是见底了。
钟黎捧着已经冷却的杯子坐在那边,直到他手伸出来?,她怔了下才将?杯子递过去。
却见他又倒了点水进去, 低头, 唇就着她喝过的地方慢慢喝起?来?。
钟黎就这么望着他,心里麻麻痒痒的,又好像笼在?火炉里,脸上一阵阵的发热。
他怎么就能这么自然地做这样的事情?呢?
她觉得自己唇舌发干, 想要说点儿什么, 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目光盯着他, 却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唇上。
白皙的脸, 红红的薄薄的唇。
她的视线像是被黏住了。
他喝了会?儿,看她,一双漆黑的瞧不清虚实的眸子。
钟黎看不懂这双眼睛, 但总感?觉他是笑了一下的。
这让她的脸更红, 莫名羞赧, 有种被看穿的局促和不安感?。
她强令自己扭开?了头, 不去看他。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容凌问?她。
钟黎没懂他的意思, 蹙眉看他。
“医生说你是过敏,很可能是食物过敏。”
钟黎回?忆了一下, 表示她没乱吃什么。
他也不过问?了,只叮咛她以后要注意,吃的东西要注意, 天气也要注意, 雾霾天尽量别出来?。
钟黎知道他是关心他,这个时候也不跟他吵, 很轻地“嗯”了一声。
她这时才想起?来?要问?他:“这是哪儿啊?”
“峥阳县。”容凌说,“在?S市。”
钟黎对县名什么不清楚,但哪个市区还是有概念的,不过以前没来?过这儿,便点点头不多问?了。
容凌笑着说:“你欠我五百万,记得到时候还。”
钟黎一怔:“我什么时候欠你五百万了?”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小县城,哪来?的特效药给你用?我让人包机从北京协和运过来?的,运费和人力,五百万。”
钟黎跟吃了黄连似的。
“还不出来?的话,先打?个欠条吧。”他一副可商量的口吻。
钟黎:“……”
似乎料定了她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金,他笑了笑:“你好好休息吧,等你好了,我们出去逛逛。”
就这样轻易地将?话题绕开?了,似乎提出这事儿只是随口一说,目的就是为了打?压她的气焰。
其?实他诓她的,随口一诌,哪来?的什么五百万,可她显然不会?细想。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钟黎没再?跟他硬杠,过了会?儿,只是小声地说:“不用赶路吗?”
他说不急,他们到了那边也得等市政府那边办完一应的手续才能展开?工作,去那么早也没用。
可钟黎本身不是个喜欢让别人等她的人,也没办法因?生病就心安理?得地在?这儿养着,她躺了一天就起?来?了。医生来?看过,说没事,她就收拾东西要赶路,容凌没办法,只好动身。
路上又坐了半天的车,抵达那边招待所都晚上了。
地方在?车站不远的一处巷弄里,以前是专供部队的,装修风格比较老旧,但胜在?干净整洁。
钟黎的住处在?顶楼尽头,一个约莫十几平的房间?。
一张床,一张桌,靠南面的半堵墙上开?了四扇窗,墙纸和窗帘都是米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投映在?地板上,随着微风轻轻地晃动,如水波一般轻盈柔软。
快日暮了,颜色变得深暗了些,呈现?一种更具年代感?的焦黄色,屋子里有很淡的香气。
“黎黎,吃饭了。”周静过来?敲她的门。
钟黎应一声,放好包包就出去了。
晚饭吃得挺简单,就在?镇上一处饭店吃了。味道一般,但风景实在?不错,窗外一片连绵的青山,澄江似练穿过山峦,山脚下是沿着江岸错落有致的红棕色屋子。
更远的地方烟雾缭绕,像披着一层白色的轻纱,掩映蔚蓝色的天。
“尝尝这个牛肉锅贴,别看其?貌不扬的,味儿真不错。”李海洋抬着筷子给他们介绍,“98年的时候,我跟老师、程教授来?过这儿一趟,那时候条件不好,村支书招待我们,桌上就这一道锅贴、肉丝炒芹菜和每人一碗鸭血汤。可那时候的鸭血啊,味儿总感?觉要比现?在?的好些,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生活变好了,再?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
“料变了,现?在?多少东西偷工减料的?”一研究员道。
“物价飞涨啊,哪能跟以前一样?不得倒闭一大批?”另一人道。
“也可能是好东西吃多了,变挑剔了。以前生活多苦啊,现?在?人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再?好的东西也不稀罕了。”
“也是,也是,老李说的有道理?。”
这一桌子人,五湖四海口音各异,大多都是健谈的,钟黎和容凌这样话不多的倒显得另类。
“您是北京人?”说话这人是项目合作方一勘探设计的,姓赵。
随着他问?话,桌上几人都朝容凌望来?。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见他不自在?,微笑着说:“土生土长。”
“早听出来?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儿。”
“长得不像北京人啊,唇红齿白的,只有个儿符合。”一女学员不知天高地厚说。
容凌哭笑不得,手里的筷子尾在?桌上轻点一下,说:“长相?随父母。”
“那你肯定随你妈妈。你几岁了呢?有三十吗?”该女生继续调戏他。
容凌不说话了,不愿跟她计较,再?回?又有应撩的嫌疑。
那女生有点儿失落。
旁边一老头敲敲她手背,虎着脸说:“没大没小,这是中河的容总。”
但眼睛里并无实际呵斥的意思,满满的都是宠溺。
离开?时那女生从后面追上来?,蹦蹦跳跳一跃跳过两层台阶,俏生生站到他面前:“认识一下呗。”
容凌面色不改:“怎么认识?”
“我叫高颖,在?市政工程设计研究院,刚刚那个老头就是我老师。”她还蛮得意的。
容凌勾一下嘴角,点点头:“有前途。”
高颖一开?始还挺开?心的,但渐渐的就觉得味儿不对,总感?觉他是在?敷衍她。
她说了一大堆,他就虚假地夸了一句,结果自己半点儿信息都没露。
意识到这点她又从后面追上来?:“你没说你叫什么呢?”
“容凌。”
“家里是干什么的?”她问?一半拍一下脑袋,“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这个年纪混到这位置,家里条件肯定不差。”
整个一二百五,容凌已经不想搭理?她,连敷衍都省了:“您猜的不对,我家里就是农民?。”
“农民??”高颖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骗我?!”
“我哪儿骗你了?”他气定神闲的,眉毛都没动一下。
高颖找不出证据,但就是觉得他在?忽悠自己:“哼!农民?才不像你这样的!”
“那您说说农民?该是什么样的?您见过天底下所有的农民?了?”
高颖无话可说,气得在?原地跳脚。
容凌把外套勾在?臂弯里就走了。
走到路口准备点根烟,刚摸出来?就看到了钟黎,她戴着个鸭舌帽,站在?一石牌坊下面等烤出来?的包子。
帽檐下露出尖尖的下巴,还有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柔软的发丝弯弯地别在?脑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女生站在?旁边殷勤地帮她拿东西,很热情?的样子,似乎是刚刚在?餐桌上认识的,把她带来?的那个姓董的女学员都挤到后面去了,董丹丹一脸的郁闷地在?后面看着她们。
知道她招人,没想到一个照面就认识新朋友了。
他驻足看了她会?儿,手里的烟不觉落下。
等她们买完包子,容凌走过去说钟老师,他有个关于项目减排的数据要跟她确认一下。
那几个女生识趣地离开?了,只是,走之前不忘挤眉弄眼。
钟黎脸微红,总感?觉他是故意的。
把人支走也不编个好点的理?由。
“我手机没电了。”钟黎随口说,“我还得去买充电器。”
“这么巧?我带了,你去我那儿充呗。”
钟黎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他将?了一军。
她开?始懊恼她怎么就不编个好点的理?由?
“算了,回?去太远了,反正我现?在?也用不到。”
看着她吃瘪的样子,容凌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手插兜里:“走吧,我给你当向导。”
“你又不是本地人!”
“在?下去过的地方多了,不才,这边正好来?过几次。”
她没话说了。
他又回?身,笑着调侃她:“还是,我得先去考个导游证才有资格给钟小姐当向导?”
钟黎的脸就像天边的晚霞一样,是醉人的红。
有那么一瞬,他想要亲吻她。
心里好像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知是哪来?的微风吹皱了湖面。
钟黎有点不敢去看他了,分明他的笑容是坦荡的,可他望着她的眼神是一个漩涡,稍有不慎就会?把她卷进去。
容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板着脸别开?头,一副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也不介意:“走吧。”
“去哪儿?”
“陪我逛逛。”
都不拿话术、不掩饰了,钟黎无语。
怎么就能这么理?直气壮?
沿着河岸边的石栏杆走了会?儿,钟黎有些累。
容凌看她一眼,指了指那低矮的栏杆:“累了的话就坐一下。”
说完他自己提了下裤脚,率先坐下。
钟黎犹豫,就见他将?外套铺在?了上面:“坐吧。”
这动作有些眼熟,他以前来?剧组探班时,总从后门走,不愿暴露在?人前,她拍完戏出去时,经常老远就能看到他大喇喇坐在?台阶上抽烟,修长的手指间?火星子明明灭灭,利落地掸着烟。
眉眼是静谧的,倒无不耐,但钟黎总觉得他其?实还是有点不耐烦的。
她小跑着过去,讨好地搂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亲一下他被夜风吹得有些微凉的脸。?
他让她坐,她看着身上崭新的衣服,小脸纠结。
然后,他将?身上价值不菲的外套脱下来?扔在?台阶上,让她坐。
“卖了我也赔不起?呀。”她还拿姿态,忸怩着不肯坐呢。
他抬眸觑她一眼,唇边浮着笑,黑眸微阖,宽大的手掌掐着她一截腰:“那——肉偿?”
她跳起?来?啐他,骂他不要脸。
他意态疏懒地说:“那你晚上不要搂着不要脸的人睡觉。”
“也别那么主动。”
“谁主动?谁主动了?!”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不依不饶扑上去,结果反被他扣着腰捞到怀里。
他的唇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巴,她老实了。
那时候多快乐,不用去想以后的事儿。
今朝有酒今朝醉,在?一起?的时候,是相?爱的就行了。
那时候,他眼里从来?不会?有别人,她也是。
她生日的时候,他用几千架无人机在?昌平那边的度假村替她庆生,天空中繁星点点,像烟花一样炸开?,汇聚成她的名字;又在?H市给她造了座冰雪城,夜晚满城霓虹亮起?,若从头顶驾驶经过,便能看到底下所有灯光汇聚成她的画像。
他们在?万丈高空的飞机上拥吻,他紧紧搂着她,仿佛要把她揉入生命里。她开?玩笑地说,要是飞机失事只有一件降落伞怎么办,他笑着说,那就陪你一起?死啊。
后来?,他娶了别人,把她送去了国外。
知子莫若母,最了解他的果然还是顾允章。
对他而言,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他们在?河岸边坐了会?儿,渐渐的,太阳落山了,这是山城,气温降得有些快。
钟黎打?了个喷嚏。
容凌站起?来?:“走吧,回?去。”
他骨子里到底是有股强硬劲儿,褪去那份温情?,不咸不淡一句话便有几分发号施令的味道,许是在?公司里习惯了,钟黎下意识就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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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自在?地替她拿过包包,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路上又碰到个熟人,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似乎是个本地的名流人士,圆圆的笑脸,穿一件皮夹克,颇富态的样子,言谈间?却眸光深湛,又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单纯的亲切。
容凌气定神闲,拨根烟给他:“还能为什么?工作呗。上头什么指派,我们就干什么事儿。这两年什么行情?您还不知道吗?”
男人哈哈一笑,说是这个理?儿。
两人说了会?儿场面话,对方又问?及他父亲,言语间?极为尊敬:“那会?儿,我跟你爸还在?一个学校上过课呢,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他竟能……”又是一番感?慨,忆往昔峥嵘岁月。
钟黎这是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听人说起?他爸,似乎是个随和儒雅的人。
但是,那样的人物,又怎会?简单?
两人又聊了会?儿时政趣谈,钟黎始知这是个什么层面上的人物,不免有几分拘束。可容凌表情?淡泊,并没有什么明显波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这类高门子弟,从小耳濡目染,接触的都是商政两界的能人,他本人亦游走于各界,是个中翘楚,一路走来?畅通无阻,且他习惯了被人捧着,骨子里就觉得这些理?所当然,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自在?的。
钟黎杵在?一边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好沉默。
“对了,这位小姐是?”男人终于注意到一旁的钟黎,见容凌手里替她挽着包,不免多打?量她会?儿。
“钟黎,王院士的高徒,著名建筑师。”容凌笑着给他介绍。
钟黎的脸霎时就涨红了。
什么“著名建筑师”?她顶多是在?业内的青年一辈里有点小名气罢了。他这样替她吹嘘,还是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钟黎觉得自己丢死人了。
对方却极为上道,说听过她,还很欣赏她的作品,好是捧了她一番。
钟黎的脸更红。
“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联系她,还请您多多关照。”容凌又说,替她要了对方的名片,又让加了好友。
对方似乎是很意外他竟然会?这么纡尊降贵地做这样的事儿,眉眼含着几分笑,也不说破,摆摆手跟他道别。
“那是达利集团的董事长邱瀚生。”容凌忽然在?她耳边说道。
钟黎这才从窘迫中回?神,明白了他这是在?替她牵线。
达利集团主营房地产,也经营酒店管理?、船业、基建等领域,是IPO重启后首批上市的大型综合企业。这样的人,手里随便漏点儿项目出来?都是顶级的,她只要参与,哪怕不是主负责人,就足够她扬名立万的。
钟黎没吭声。
他似乎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他要是觉得你没价值,也不会?搭理?你,更不会?只看我的面子就给你什么好处。我跟他也没什么利益往来?,互相?吹捧两句罢了。”
钟黎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这种话也就骗骗小孩子,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价值就没有来?往。
哪怕没有直接的利益往来?和私交,他这人的价值或以后可能带来?的价值就值得别人高看一筹。不是站在?他身边,别人未必多看她一眼。
但她也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只是觉得受之有愧:“你这样,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你就欠着我吧。”他语气还挺愉悦。
知道他是故意的,吃准了她不是个厚脸皮的人。
钟黎无可奈何又感?觉无力。
那天晚上他一直送她回?招待所。
昏暗狭窄的廊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感?觉到被注视的强烈压迫,钟黎掏房卡,刷了两下都没有刷卡,卡不慎掉到地上。
容凌弯腰替她捡起?来?,“滴”一下,稳稳刷开?了。
“谢谢。”钟黎抬头去跟他要。
那张卡在?他修长的指尖转了一下,没有要还给她的意思。他天然的身高优势,静静站在?那边就有俯视她的感?觉,一双比夜色更浓黑静谧的眸子,不显山不露水,却已叫人没办法呼吸。
钟黎站在?那边,渐渐的似乎也意识过来?什么,下意识掐了下掌心。
“不请我进去坐坐?”他眼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