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够了么。◎
这当是时琉修炼开始最险象环生的一场斗法。
有她出言在先,对方虽然怀疑她是在诈他们,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时琉展现出来的修为境界只有天境巅峰,于是这群埋伏的修者中只出来了两位联手与她对战的化境修者,其余人掠阵,谨防有他们未察觉的大能修者的存在,再在恶战之中被偷袭得手。
而这也正称了时琉的心。
在玄门修炼,虽修为境界与剑法实力都有迅疾提升,但到底缺乏实战,门内有供弟子练习斗法的幻境,可终究并非血肉拼杀,没有生死关头的险恶与危机,自然也就达不到现实里斗法提升的效果。
对眼下这样的实战,她求之不得。
两名化境修者,且都是经验老道、厮混多年的老江湖了,时琉在天赋与剑法上固然一骑绝尘,但实战方面只有吃教训的份儿。
几十个回合下来,少女淡青色衣袍上便已添上了数道伤口。
殷殷的血色透过青衣,染得犹如昏昧晨暮里,影绰着天光或夜色的红梅。
然而少女眸子依旧如碎熠的星子,清透而不惧。
反观那两个之前明显占优的化境修者,两人对视之后,却不约而同地在对方面上眼底看到皱眉怵然的反应——
身贵而愈惜命,过往行走世间,不少名门世家的天骄们就是这样死在他们手里的,可面前这个看着单薄柔弱的少女却不同。
尤其是其中她使得越来越熟练的那套古怪剑招,见所未见,涩拙而渐练达,甚至还在几十个回合的斗法内有所改进,更像是什么自创招法……
这简直是不要命的怪胎打法。
两人没来得及多想,那一身血色淋漓的少女却越斗越狠,剑招出速更是不慢反快,两人对视间一个失神,只听其中一个老者怪叫一声。
“刷——”
一道血红伴着半截斩落的袍袂,便飞扬到半空中去。
“褚长老!这丫头扎手,再来一人,速战速决!”受伤的老者脸色难看,咬牙狠厉道。
褐衣老者为首,和掠阵的其余人对视几眼。
包围中又有一人走出来。
随着再一人加入混战,时琉原本靠一身伤血换来的逐渐扳平乃至居上的优势,瞬间便荡然无存。
而这一次,她受伤的频率和程度比之前要快而多。
地上。被施了禁言术法的袁回此刻像是只凶狞的兽,一次次血红着眼往那个褚姓长老的身上扑,看势头就算被封了灵力运转,也要在对方身上生啃下来一口肉似的。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砰。”
褐衣老者眼都不眨地踢出一脚,直接将袁回踹了出去。
袁回佝偻的身躯擦着野草地留下一道深痕,直贴地飞出去几丈,才跟着一声闷响,他撞在树干上,昏了过去。
与之同时。
场中,一道疾厉的掌风忽然从后而至,轰——
伴着一声轻咳,被第四人偷袭而躲闪不及的少女从半空坠下,犹如一只断线的纸鸢,直直砸落到柔软的草地上。
时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用力翻搅,叫她脑袋都一阵阵发昏的不清明。
但她不愿就这样倒下去。
……“别…别找了,你看我眼……丑八怪,你再、再看我一眼。”……
……“杀、了、他!”……
瘦猴和老狱卒沾满血污的脸交替着在时琉面前晃动,那些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的声音令她栗栗。
她生咽下那口涌上来的血,咬牙。
少女强撑着,以断剑支地,慢慢颤栗着起身。
“……”
草地上诡异地寂静。
出手的四人都在此时皱了眉——他们每个人手上都不乏这些名门世家的子弟的人命或者鲜血,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
明明年纪轻轻,该是涉世未深,却有豁上一切孤注一掷的不要命的狠劲。
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们都无法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志支撑着自己还要再一次爬起、再一次面向那些锋利的、只会毫不留情撕开她血肉的冰冷刀兵。
“她倒不像是玄门教出来的柔弱废物,”褐衣老者眼中都露出欣赏,但更浓重的还是忌惮,他轻一摆手,“杀了吧,给她个痛快。”
“……”
围着时琉的几人不约而同露出残忍或冰冷的神色。
时值此刻,已经没人相信少女在一切斗法开始之前,像是跟什么暗中存在的人说的那些话了。
他们不相信这样的天骄少女,暗中相护的人会真看着,还舍得她如此重伤濒死。
而便在那四人要动手的时刻,这片血腥气沾染的山谷前——
山风拂动的草木忽停。
像一只无形的神明之手,在一个呼吸里,掠走了这片天地间的一切风与气息。
“你说……要杀了谁?”
一个低哑微寒的声线,兀地出现在褐衣老者的耳后。
“!”褐衣老者面色急变,身都没转便是轰然一记拳风重落向后。
刷——
只有一片远处的林木被它拂动。
身后空无一人。
“看哪呢。”
那个熟悉的低哑声线,懒散地从他侧方响起。
褐衣老者忽地心底一寒。
他比所有人修为更高、神识更强,于是反应也更快——
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来,在一切斗法开始之前,他明明记着,场中玄门的修者弟子,总共是四人。
杀了一个,绑了一个,围了一个……
那第四个呢?
“第四个人!!”
一声震骇到嘶哑的吼声急剧地挣出。
在场所有人面色陡变,因为他们同时被提醒了一个问题——
明明他们记忆中确有第四人的存在,那为什么,他们又好像全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个人?
风声疾啸。
围着时琉的四人身影骤动——
但并非是战,而是不约而同地退——他们退到不久之前包围时琉的站位。若是宗主峰那位素来不务正业只喜欢研究丹药阵法的三师兄展天鹤能看到,便一定能有所察觉,面前几人站的是一道简型阵法。
在这道阵法加持下,合他们数人之力,足够送阵法中央三名以内的化境巅峰大能归灭。
这是他们此行的底牌。
然而一句话便震退了他们的那人好像对此一无所觉。
他便那样毫不设防地迈入圈中,到伏地难支的少女身前。
酆业在时琉面前停住,他单膝跪地,本就冷淡疏离的眉眼此刻更透着一抹要凝上冰棱似的霜寒。
“玩够了么。”
“……”
时琉略微动作,便要疼得轻声抽气,算是确认过自己再无能出一剑的余地,少女仰起失血而苍白的面颊。
那双瞳子像琉璃琥珀一般,清沁着,灼灼燎人,也沁透了他眉梢眼尾雾沉的躁戾。
“对不起。”少女轻声。
“……”
魔终于抵不过,略回温地松了眉眼。
他听见像有人在胸膛的空荡里轻叹了声。
和着那声叹息,酆业伸出手臂,失力倒下的少女正向前微微踉跄地一跌,跌入他怀里。
酆业收拢手臂,抱紧怀里单薄纤弱的少女。
他缓慢起身,转向身后褐衣老者为首的众人。
“我不想对蝼蚁动手。”魔冷冽戾然地低抑着眼尾,抱着怀里的少女,对那些即将刀兵加身的杀意视若无睹地向外走去。
众人神色愤怒到狰狞。
唯独褐衣老者,不知他感知到什么,神情凝重而警觉地盯着酆业:“你肯放我们走?”
“褚长老!”有人怒声,“你怕一个故弄玄虚的毛头小子做什么!?”
褐衣老者死死盯着酆业,眼都不敢眨,更没顾得搭理那个蠢货。
酆业横抱着怀里昏睡的少女,此时他已经要走到阵法的某个阵眼——如临大敌的鸡皮老头有些栗然又凶狠地盯着他。
这正是方才背后偷袭时琉的那个。
“你们可以走,”魔终于抬眸,望着面前那张丑到凡人都不想都看一眼的老脸,他却神色淡漠而无谓,“出手的人,自裁谢罪。”
场中一寂,杀意顿时难以遏制地涌动。
而酆业似乎未觉,他正冷漠睥睨地望着面前汗如雨下的丑陋老头,漆眸微澜。
“你?你不行,”魔低声勾唇,眼眸慢慢变成纯黑至恶的杀瞳,“你得死得痛苦一点,才行。”
话音落时。
一点漆黑的火焰像是被无意的风吹拂到老头褴褛的衣衫上。
紧随其后,叫在场所有人头皮剧麻的哀嚎惨叫,骤然响彻回荡在整个山谷之中。
不知是那黑色的魔焰还是老者濒死痛苦无余地歇斯底里,惊起了无数鸟雀虫兽,以此处山谷为中心,轰然一声,向着四面八方不要命地逃窜而去。
地面都震动摇晃。
“——”
感受着神识范围内,犹如兽潮迁徙般暴烈的阵仗,空地上众人面目或凝重或冷厉狰狞。
而他们视野正中。
那个嘶嚎的老者早已化作飞灰,连神魂一道,丁点不留存余地消散在空里。
众人呼吸屏窒。
巨大的惊恐已经快要压垮每一个人的斗志。
褐衣老者目露死意的决然:“…杀!!”
“轰——”
刀,剑,拳,掌,腿……
所有人拿出自己最压箱底、最一击致命的底牌来,只求一击之内将那个人遏制甚至轰杀。
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感知到,他们只有一击的时间。
合众人一击之力,或许能够杀了他?
在这个念头出现在众人脑海里的下一息,他们忽觉着,面前身周俱是一黑,像是黑夜突然吞噬了白昼,在这一瞬降临——
若是有人此时高居云霄,向下俯望,便能看清那壮观震撼的场面:
四面八方,山峰崩落。
像是整座玉碑山被人起了底,慢慢朝他们倾覆下来——
天塌了。
时琉再次醒来时,望见了他们暂住的那座客栈的雕栏床围。
还有漏过床围木栏的夜色几许。
身上的伤处还痛,几乎耗尽的灵力也慢慢恢复了一截,时琉落下视线,望见床榻边倚栏侧坐的酆业。
昏昧的夜色将魔修饰得懒散落拓。
他随意拨着掌心空转的长笛,投下孑然清冷的影,像是在等漫长无垠的时间从他身侧流逝。
时琉望着他侧影便觉着冷,寂然的冷。
久违地,她想起梦里那高居三十六重天之上,中天帝宫里最孤寂高远的神明。
她忽然有些难过。
他曾一人生,一人死,一人归来,终究也要一人独离。
这趟离开前,她去问过鸣夏师姐,业已知晓——待罗酆石与他合心之日,便是他重返仙界之时。
开天辟地的两界造化之力接引,纵使是他也无法抗拒。
只要彼时她不在他身旁,他便只能独上仙界。
届时仙凡两隔,此生此世不复相见之日。
……可总好过他一死。
时琉想着起身。
望着那人清冷侧影,她不自禁地,颤着眼睫轻拥上去。
“——”
魔身影一僵。
几息后,他微微侧眸,挑眉:“你不会以为,抱一下,我便能饶过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