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求求我。◎
万年前的三界之战里,中天帝业、北帝断辰与万恶之首的幽冥之主酆都帝同归于尽,三者皆神魂俱灭,这是三界传得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仙界的仙人们比另外两界多知道一层——
那便是这个结局,最终是由西帝昆离万分悲痛地在“得胜归来”后的那场万仙盛筵上亲口宣布的。
彼时南蝉正闭关,神界三帝临战,紫琼后至,结果回来的却只剩下一双仙帝夫妻——不是没有仙人在心底怀疑过。
然中天帝在仙界数万年,似乎除了在他那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帝宫内冥想养息,便是到界门之外的战场上,几乎鲜有露面——他们自然并不知道帝宫中亦是空荡,真正的中天帝多数时候身镇幽冥。
偌大帝宫里连一名随侍的仙侍都没有,他在仙界更谈不上有什么亲信近人。
于是即便众仙中有觉着古怪,但也没人有为他犯问西帝昆离的心气。
而今,万年前西帝口中与酆都帝“同归于尽”“神魂俱灭”的中天帝竟忽然返仙归来,即便是那些完全不知道旧情、在这万年内才飞升仙界的仙人们,也都在祥和太平了万年的仙界里揣摩出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深处旋涡之中的中天帝宫,却是此时仙界最太平散漫的一处。
——至少帝宫的主人如此。
时琉迈入帝宫中殿时,望见了阶上神座里侧支着额角阖着眼不知是修炼还是小憩的神魔,她不由在心底感慨地叹了声气。
万仙盛筵召开便在两日后了,但某人却是毫不挂心。
时琉正想着,便闻殿里忽响起那人低而好听的声音,似有些郁郁:“你今日又去哪一座仙府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刚想走去玉阑干前的时琉意外回眸。
神座上已然空了。
雪冷似的淡香不知何时萦上她衣鬓——
额心点着神魔纹的酆业懒淡着神色,明明阖着眼,却十分准确就找到她颈侧,靠过来轻嗅了下。
“伊拾花的香气,幽曳仙府?”神魔闻罢,微微侧过脸,他就着俯身姿势在她颊侧将起未起,气息缠绵着她的。
时琉的脸颊像被他呼吸灼得嫣然,她朝另一侧轻偏开:“是幽曳仙府。”
神魔仍未起身,低身得近在咫尺,声音哑哑地问:“探听到什么了?”
“…没有探听,只是路过。”
这话说得时琉自己都心虚。
且话时,她不由自主便落过眸子去扫仍未退开的酆业。少女脊背绷得微僵,只能在心底责怪自己——
酆业只是询问正事,她怎么却在想东想西神思不属?
时琉心里自我批评一番,绷回心神:“幽曳仙府,大约是想站在你这边的。”
“…哦?”酆业问得漫不经心。
“他们似乎开罪过昆离,这次打算在万仙盛筵前向你示好,只是不知会如何做。和他们情况相近的还有镜汀仙府,此外……”
话匣子既开了,时琉便认真与酆业梳理着自己这几日听到的。
少女说得认真,一板一眼的,像是在凡界那些私塾老夫子面前一本正经地做什么功课的小学童。
到某处她略作停顿,这才回神,蹙眉,低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酆业侧坐在庭侧的玉栏杆前,揽抱着由她坐于怀中的姿势了。
时琉木着脸:“我说的你有没有在听。”
“有,听得很认真。”
“那你玩我的裙带做什么?”
“……”
酆业松开绕在她身前的魔爪。
裙腰上系起的丝带就散落地松垂下去,几乎垂到了时琉踝足旁边。
“抱歉,”神魔阖目,清隽侧颜上也很难看出什么歉意,只听得他在她耳边轻叹,“你便当我是提前练习好了。”
“……”时琉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少女面无表情的杀意,酆业薄唇轻扯了下:“你别多想。”
时琉憋了口气,微微咬牙:“是我多想吗?”
“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酆业偏过脸,额头低下来抵在她肩上,于是神颜情绪也不得见,“目盲之后,起居时衣袍总是难解难系,这几日在做些练习,方才就顺手了。”
时琉一怔。
纵使她此刻尚有一点点怀疑,但听着酆业若有低落消沉的郁郁语气,她也不由得立刻自责地压下自己的疑虑。
“嗯,没事。”她低头去看酆业的袍带,果真有些歪了。
少女眉心郁结,低着眸抬起手,认真勾着他袍带重新理正:“你若有不习惯不方便的事,就喊我帮你,我就在内殿里,又不在旁处。”
酆业低阖着的长睫微动了下。
“不方便的事,都可以?”
“嗯。”
时琉低着头给他整理袍带,毫无防备就轻声应了。
靠在少女肩上的酆业在暗里牵了牵唇,正要说话。
“喳喳喳!”
一只云雀鸟扑棱棱地从殿外飞了进来,停到两人身旁的石台上——
“陛下,幽曳仙府的人来了!”
“……”
神魔面无表情,血色魔纹微微熠着,他偏过冷漠神颜,薄唇微启却一字一句:“让、他、们、滚。”
“喳喳?”云雀鸟的魂儿都差点被冻僵了,茫然地眨了眨它的黑豆眼。
“?”
时琉也停了手,忙按住酆业,她转望向云雀鸟:“让他们进来吧。”
“遵命!”云雀鸟迫不及待地逃飞出去。
时琉刚起身,无奈回眸:“你怎么忽然生气了?”
酆业不语。
“幽曳仙府的人只管养些灵物花草,最是心思纯善,与世无争,不曾得罪过你,你初返仙界,这样结仇不好的。”
时琉一边劝着一边把不配合的某人牵向阶上神座。
她在安抚下他后,就要转身:“我去内殿,等他们离开了再出来。”
“不必。”
酆业却忽翻过手腕,反手握住了她的。
时琉被迫停身:“嗯?”
神魔长垂着睫,半分未睁,却冷淡嘲弄地朝外殿“瞥”过一眼似的。
“心思纯善?”
时琉如今对酆业的情绪最为敏感,一丝变化也能察觉,见他冷淡漠然的神色,时琉就知道他应当是“看”到什么了。
于是没再挣脱,时琉也转过身,等着外殿的幽曳仙府的人进来。
不多时,绕过玉屏的衣香鬓影渐次入目,一行十数名轻衫薄裙的仙侍袅袅婷婷地入殿而来。
时琉惊呆了。
她如何也不曾想过,幽曳仙府要示好的诚意,竟然是这样一群漂亮的仙子们。
“我等代幽曳仙府,恭贺陛下重返仙庭。”
为首的仙侍已然柔声开口:“府主听闻陛下宫中无人侍候,特令我等前来侍奉陛下,还请陛下不嫌我等低微粗鄙,允准我等侍奉左右——”
“你说他们心思纯善?”
阶上,神座里的酆业懒得听下去。
他垂着睫偏过脸去,朝神座旁僵住的少女,懒洋洋开口:“外面才传我在帝宫中荒淫无度几日,他们已经把人送到帝宫里来了,这便叫心思纯善么。”
阶下,一行仙侍面色刷白。
时琉木着微涨红的脸:“什么叫荒……”
她实在没好意思说完那个词,扭过来轻咬着牙小声说:“说不定人家只是,送过来几个可以代你理些琐事或是传话支使的仙侍,没、没有别的意思呢。”
“好,是我荒淫无度还心思不纯,他们一定想得十分单纯,这样好么。”酆业似笑似嘲。
“……”
余下话不必叫外人听。
那人侧身朝向阶下,声线已归于漠然霜寒:“还不走,等我请么?”
为首仙侍慌忙叩首:“业帝陛下喜怒,我,我等,府主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是我等擅作主张,请陛下容我等只做宫内随侍——”
“不需要,滚。”
酆业声并不高,甚至有几分懒散。
但话声一落,一行仙侍却都如遭雷击,一个比一个面色骤涨,随即又都白得像鬼一样。
不知他们在那一瞬息“看见”了什么,但没人敢在多说一个字,全都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扭头就往外跑了,连作礼告退都顾不上。
背影慌得像死里逃生,偏这样一幕还能叫人觉着似曾相识。
……只不过上次是一个,这次是一群。
等人走远了,时琉心情复杂地落回眼:“你又吓人。”
“我没有。”酆业矢口否认。
时琉无奈:“可是你帝宫中冷清得一个仙侍都没有,这也是事实。”
“你想要人侍奉左右?”酆业轻揽她腰身,把站着的少女往身前一带,他阖着眼仰面“望”她,明明居于下位却似笑非笑的,“仙子观我如何,可够资格随侍左右么?我什么都能做。”
“——!”
时琉差点握拳了。
一两息后,少女憋红着脸扭开:“我的意思明明是、帝宫里连能去各帝宫仙府传话的人都没有,总叫云雀鸟飞来飞去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听出时琉有些被他弄急了,酆业哑然而笑:“好了,不逗你了。”
他一顿,“这类仙侍,还是可以有的。”
“嗯?”时琉狐疑看他,“你找得到吗?”
“不必找,自带。”
“?”
时琉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见翠玉长笛的虚影显现面前。
长笛尾那片翠绿叶子微微一颤。
刷——
殿中便现出十道跪着的女子身影。
“参见主人。”女子们俯首齐声。
时琉一愣:“她们是……”
话声顿下,时琉神色有些古怪起来。
酆业收了长笛:“你应该记得她们。”
“……”
确认了心里猜测,时琉表情更奇怪了。
从方才这些女子气息显露,时琉便察觉,阶下没一个是人,全都是草木成精。
——她确实记得、也见过她们。
只不过上回见还是在通天阁的幻境里,而且一群人加起来凑不齐一件薄衫,不想这会,一个比一个裹得严实。
最离谱的是,她们穿得不是衣衫裙袍,而是光色清冷的薄长甲衣。
像从凡界调来的女兵卫队了。
时琉回过神,惊讶扭身:“你那时明明说杀了她们?”
“不是你不想她们死么,”酆业低哂,玉笛轻抵着少女心口,他微扬起下颌,哑声凑近:“许是,灵物相惜?”
“…!”
时琉鼓了鼓气,忍住拍开他的冲动。
只把那笛子拨开了。
酆业并不恼,低声笑着:“幽冥时我便抹去了她们神魂里种下的幻根,送进了一叶界里、狡彘代训教过,又都是天地灵物成精,修炼进境不俗,以后就留在你身边。”
“是你帝宫缺仙侍,又不是我缺。”时琉无奈。
“你不用人时,就叫她们去一叶界里待着。”
酆业话落,将一行草木精怪收回一叶界中。
他勾起时琉手腕,那片翠绿叶子便从长笛笛尾飘下,绕着时琉的手腕轻转了两圈,最后盖在了时琉手链小石榴旁的那片叶子上。
两片叶子合二为一。
“你的了。”酆业低声。
时琉轻拨了拨叶片,见它微微抖缩起叶边,不由弯眼笑了:“好。”
酆业靠在神座里,仰她数息,忽哑声问:“我送你了礼物,你是不是也应该把答应我的事情履行了?”
“嗯?”时琉抬眼,“什么事?”
“他们来之前,你说好的,我遇上不方便的事情便找你。”
庭外星海翻覆,夜色里斑斓的星砾正取代日暮。
时琉心底略微冒出一点不安的感觉:“什么…事?”
“宽衣。”神魔笑了,“吾要安寝。”
“——?”
内殿是不露天,也见不着庭外星海的。
但特意为时琉安置的榻前垂着轻纱似的层层幔帐,金丝银线穿行其中,便如浸在夜色里的星海中细碎星砾,会在烛火下泛起摇曳的光波。
绣着金纹的被衾覆着,时节像入了夏,叫难眠的少女不安地低抑着咽声,不须动便起了一层薄汗。
酆业把控的日月交替里,中天帝宫夜色漫长得过分。
玉笛凉得像冰,又烫得像火。
直到泪攒成了细碎的珠子,落入乌黑而微微湿潮的黑发间时,少女咬着薄衾也再难抵,她恼得起了哭腔去推榻旁衣袍整齐得分毫未乱的神魔。
“拿…拿走!”
烛火摇曳得更厉害,恍惚的焰影里神魔俯身,金纹微烁:“小石榴。”
像是前世的神明温柔低语:“不许骗人,你不是最喜欢这把笛子了?”
少女摇头,成了串儿的珠子也被哭腔碾碎。
“不喜欢了?”
神魔像有些失落,烛影下,血色魔纹替过金芒。
他长睫微掀,漆黑瞳眸深里熠着一点淡淡的星砾似的碎金色。
酆业俯身,去吻被衾里的少女,他将她细碎而骤起的呜声吞入,哑声:“好啊,那你求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