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懂事起, 便很少这样真心的笑过了,但此刻笑起来,也并不难看。
“还甜吗?”常意歪了歪头, 问他。
这几年,她没看沈厌再吃过糖,行军打仗时没这个条件, 回京城后也没见他对吃食有什么需求。
在长堰村、在那墓里, 仅有的两次吃糖的记忆应当已经被他彻底忘却了,又或许是, 他本就不爱吃糖。
常意想想,大概是她自作多情了。
那天他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她提起过之前的事。沈闵钰嫌厌这个名字来头不好, 要给他改名字, 他却坚持不改, 最后只得叫了沈厌。
常意不知道他是真忘了, 还是假装不知道。
他明明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过去, 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该是什么样子了。
沈厌从不与她提起过往,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常意渐渐认识到, 沈厌是沈厌,他可以成为皇帝最锋利的剑,也可以成为荣朝的战神。但他既不是那个长堰村叫厌的少年、也不是在墓洞里喂血救她的那个小怪物了。
久而久之, 他们两看生厌, 彼此之间再也没说过一句好话。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正视过沈厌这个人, 但常意走到那摊贩前,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块银丝糖。
沈厌给了她面子,把那块糖一口一口吃下, 声音沙哑地回了她的问话:“甜。”
他到现在也只记得常意给他的那一种甜味,常意给他吃的东西,都是甜的。
常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她记性太好,想起他吃起糖来,永远都是这一个表情,在长堰村里也是,明明吃的是嘴里的糖,眼神却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像是被投喂了的小狗。
她叹了口气,一直暗暗淤在心里的那一口气,莫名释怀下来。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沈厌乌金的靴子上,轻轻踮起了脚尖。
沈厌猝不及防,伸手揽住她,就常意的体格,踩着他倒是不重。他只怕她站不稳跌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沈厌敛下视线看她,她颈项修长,露出的皮肤白皙得过分,仿佛能被人吹散一般。再往下些。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箍住了她大半的腰,这样的距离,有些过分近了。
他心跳蓦然停了一瞬,不自觉地乱了频率。
下巴被她扬起的头蹭了一下。常意把头抬起来,又勉强踮了踮脚。
常意的手轻轻搁在他脸上,微凉的柔软触感离他只有一指的距离,透过手指粗略的缝隙,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亲密无间地混合着糖的甜香。
常意不大喜欢重复说过的话,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但此时,她被沈厌搂在怀里,微微扬起头,除去被她遮挡的那只手,完全是亲吻的姿势。她开口时微微的颤动,甚至能让手心那一端的男人描摹出她的口型。
“真喜欢我么?沈厌。”她声音淡淡的,重复了一遍她之前问过的话。
沈厌修长的脖颈已经红到了耳根,他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褪色,他的周围好像只剩下自己涌上来的心跳声,和怀里柔软的少女。
他的心仿佛在水里泡了一.夜,又酥又软,又开始揪着发疼发烫,沈厌的手慢慢收紧,似乎要把她揉碎在身体里。
他已经抱住了他在这个世上的全部。
他箍着常意腰的手仿佛铁打的一般,把她牢牢锁在他怀里不得动弹。常意被他一只手提起来,连踮着的脚都渐渐悬空,感受到她的挣扎,他的手臂绷得更紧了。
沈厌眼角泛着淡淡的红色,从太阳穴开始渐渐浮起红黑色的纹路,一路向下延展,若隐若现,似乎被人刻意压制一般,又很快消失不见。
常意气急了,像小时候一样,张嘴就在他脖颈上一口咬下来,沈厌顿了顿,立刻反应过来,手上的力气松下来。
“嗯。”沈厌有些急促,低低地应了她的质问,埋进了她的颈窝,几缕白发和乌黑的秀发纠缠不清,几乎混在了一起,怕怀里的人听不见似的,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的气息,在一遍又一遍的耳鬓厮磨间,把怀中少女的耳廓染到潮红。
——
次日朝会,所有人都得知了一个惊掉下巴的消息。
有的身居高位的朝臣,可能已经打听到了些消息,早有心理准备。对其他人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皇帝轻描淡写地宣告,他和皇后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小皇子,被找回来了。
这下可一下子炸锅了。
多少人还在等着皇后让出位置,又或是皇帝退步开后宫选秀、抑或是下下之测,重新从宗族里选人过继。
他们想好了每一个对策,唯独没想到皇帝能从外头找回一个孩子。他们知道皇后曾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不是早就流了吗?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皇上,不是微臣扫兴,这孩子的来历,还得再查查啊。”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臣一把胡子一把泪地跟他闹:“若是混淆了皇室血脉,这可是大事啊。”
换句话说,就是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是不是皇帝皇后的种还说不定呢。
沈闵钰吹鼻子瞪眼:“血也验了、人也看了,你还要怎样验他是不是朕亲生的,把他塞回肚子里看看大小是否合适吗?”
他挥挥手,让这些人都不必再提意见了。
“除此之外,礼部——”
皇帝给礼部尚书使了个眼色,礼部尚书一阵牙酸,又不敢不从,只好唯唯诺诺地出了列。
“挑个合适日子,封太子。”
他这句话落下来,其他人倒不怎么惊讶。皇帝对皇后的情谊天下皆知,之前无子嗣还好,有了皇后的孩子,不封太子才不符合皇帝的性子。
但沈闵钰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
“另择十娘子常意......为太子太师。”
皇帝身边的太监机灵地应了一声,捧着圣旨下去了,看来皇帝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拟好了东西。
堂下不知是谁短暂地惊呼了一声,又归于一片寂然。
皇帝不仅要封这个刚找回来的孩子为太子,还早就想好了太子太师的人选。
常意这个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说到十娘子,他们就都明白了。
不说刚建国不久的荣朝,纵览中土,从未有过女子担任的太子太师,这简直是牝鸡司晨、阴阳倒错,从古至今未有这样的事。
谁心里多少都有点不服,但没人敢在这地方说出来。
毕竟常意虽然是女子,可不是能让他们随意评价的女子。她手里一直都握着皇后留下的兵马实权,还是枢机处的大臣。
如今被封了太子太师,可谓是诸多权柄加身,一时风光无两了。
都说谁拳头大,谁才有说话权,他们这些不服的人,实际到了她面前,也是不敢有半点质疑的。
一时气氛凝滞,不少朝臣都暗戳戳地往台阶上看。
他们看的是站在台阶上,身居武官首位的沈厌。
沈厌身长如玉,一如既往沉默不发一言,他身为武将,又是皇帝纯臣,朝堂斗争都与他无关。
他今日穿了件立领的朝服,半阖着眼,睫毛在高挑的鼻梁上投下一道侧影,一只手轻点着唇边,似乎在走神。
虽然他平常也敷衍得很,但今日却显得更加心不在焉了。
这一群人眉来眼去的,皇帝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么?
无非是看沈厌平常与常意不合,两人就像放在一柄秤上一般,常意得势,必然就会反过来压沈厌一头,他们这些人,都想看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若是放在以前,皇帝肯定会和他们有一样的担心,但多亏了沈闵行一番话的点醒,皇帝的心态已经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是他之前想岔了,他们两人都是好孩子,再怎么心口不一,也是一家人。
皇帝对他们这些小心思一清二楚,气得发笑,冷哼一声,索性随他们心意道:“沈将军可有什么看法?”
沈厌只听到皇帝提了常意的名字,并没听到具体的内容,因而顿了顿,并没在第一时间回话。
封介侧过脸,看见身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侍郎,用力地盯着沈厌的后脑勺,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发力祷告,让沈厌当面顶撞皇帝,收回封常意官职的旨意。
“......”
封介嘴角抽了抽,变换好几次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小声自言自语道:“问沈将军,这不是自家人问自家人么,还有什么好问的。”
程系琅站在他后面,耳朵尖得很,用手里的笏板戳他屁.股:“怎么会?他们俩不是老搞不来的吗?之前常意还把他出征邑族的折子驳回了,他不得报复回来?”
那明明是时机不对,之前沈厌出征,哪本折子不是常意批的,只驳了一本,没看沈厌不也没说什么吗?人家自家人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的。
程系琅根本什么都不懂。
封介颇有些过来人居高临下的得意感,对他摇了摇头。弄得程系琅一头雾水。
那头沈厌果真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皇上圣明。”
封介已经能感觉到周围肉眼可见的失望了。
接下来也没人再提常意,若无人领头,他们这些人弹劾常意,不仅没什么用,之后说不定还会被她知晓了清算。
毕竟十娘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下了朝,大家都神色各异地紧绷起来。
常意受封新官,不日便也要上朝,又多了个储君太子——如今的朝堂,怕是要大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