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中时分,四下里一片安静。
孤灯之下,闻音单手支额,眼眸微阖,看上去似睡非睡。
但垂在长桌之下的另一只手,却有节律地叩击着腿面,暗暗计量时间。
按照她的估量,将有客人上门了——
灯上的火烛轻轻晃了晃,随即有一道身影从半敞着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自然地仿佛走进自己家的大门。
“师姐如此热情欢迎,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声线也透着几分陌生。
只是语气中那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调笑之意,仿佛跨过五百年时光的长河,将闻音再度拉回了在深渊时的时光。
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啊。
久到再度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闻音也只觉陌生。
她隔着昏黄的烛火,静静望着他。
达达利亚也在打量她,只不过不同于闻音平静的视线,他的目光里带了更多的侵略性,像是一团笼罩过来的炙热火焰,强行将人包围住。
他的目光扫过闻音在橙黄色暖光下仍旧略显苍白的精致面容,扫过她和缓仿佛不带一丝凌厉的眸光,扫过她安静地置于桌面的手,指节纤细而温润,泛着柔和的浅光。
倘若换一个人站在这里,会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致而易碎的漂亮玩偶,适合穿上最漂亮精美的衣服放在商家招揽顾客的橱窗里,微笑地面对街边往来的顾客。
没人能猜得出,这双手上曾经沾过多少杀戮,染过多少人类或者魔兽的鲜血,驭使过最狂暴的风霜和雷霆,也没人能知道,这双手曾经按在他的胸膛上,和他的心跳一同起伏。
达达利亚双手撑在桌沿,身形微微压低,眉眼被暖光映照得温和。
只是,在他身后,因为灯火的摇曳形成一大团模糊的黑影,映在他身后的墙面上,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师姐——”他轻声说,“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来找我啊。”
“你忘记我了吗。”
人前开朗而爱笑的年轻执行官,此刻面无表情,眼神中像是有压抑的沉云凝集,酝酿着一场惊人的风暴。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达达利亚。”面对他带着些许委屈的发问,对面的闻音面色未变,平静的表情甚至透出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你应该跟公鸡打听过关于几位执行官的消息,那你就应该知道,【歌者】成为执行官,已经是整整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依旧用那副冷淡的语调接着往下讲。
“深渊深处的时间是扭曲的,所以我们能跨过五百年的时间在那里相遇,但也恰恰是时间,成为了最深重的阻隔。你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经历对于我而言,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像是一点微薄的怜悯,但达达利亚已经可以在心里补全——
闻音离开深渊之后寻找他的下落,却终究一无所获。于是,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在一次次唤起希望又最终失望(其实并没有)之后,闻音不再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的下落,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将他遗忘掉。
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和她的过往,一切的一切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消散,徒留他一个人被困在五百年后的时间里,沉浸在不过离开她几年的幻梦中。
可真残忍呀。
达达利亚闭了闭眼,到此刻才真真感觉到何为时光无情。
他寻了闻音十年便觉得难捱,那五百年的时光,又是如何苦痛。
闻音瞧达达利亚表情慢慢沉下去,便猜得出他几分心境。
又见他背后映在墙面上的黑影也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可怜巴巴地缩起来,心下又是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你不应该来找我——不止今天,你最好不要在任何场合透露出和我有旧。对了,如果可以的话,离公鸡也远些。”
达达利亚后退了几步,然后骤然嗤笑出声。
“【歌者】大人——你是在关心我吗?”
他摇头笑笑,那些脆弱的情绪也在瞬间被他抛离,他再抬眼时,眸光清亮而锋利,好像又是女皇面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执行官了。
“执行官虽然效忠于女皇,但彼此之间还是竞争关系居多,便不劳烦歌者大人为我担忧了。”
他复又靠近。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站在长桌之后,而是越过桌面,来到闻音眼前。
他骤然压下身形。
来自他身上的冷意以及仿佛盛夏阳光般的灿烂气息,相互矛盾而又纠缠地将闻音笼罩起来。
达达利亚俯身,单手撑在闻音的耳侧,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径直将她锁在靠椅之中,炽热的呼吸也随即靠近,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抬起,像是想要锁住闻音的脖颈。
只是当指尖落在闻音冰凉的颈侧,又像是触了电般一颤。
闻音却突然轻轻笑了。
像是冰雪融化,破开坚硬的冰湖,窥见三分暖光来。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压下,控制着他的手掌锁住自己颈间。
然后,她另一只手按在他的颈侧,将他倏然拉近。
他们挨得很近了,几乎就要鼻尖挨着鼻尖,甚至能感知到彼此滚烫的呼吸——不,呼吸滚烫的只是达达利亚,闻音仍然是一片平静。
年轻的执行官挨着她冰凉的皮肤,却感觉像是要被烫伤了一般,全身上下都泛起身在滚油里的错觉。
“当年我对你做过的事情,现在你反过来再对我做一遍,怎么样?满意了么?”
小小的气音透在达达利亚耳边,语调里像是透着一丝丝亲昵。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身边慢慢变化的元素流,以及周围急速下降的温度。
闻音是在笑,却也不止是在笑。
他们彼此都将手扣在对方颈侧,哪怕产生一点恶意,都能瞬间撕碎那温润而脆弱的皮肤。
但是达达利亚并不慌张,甚至于眼底慢慢淌出挑衅和快意来。
他垂头去看她,深蓝色眼瞳静静地望进闻音的深黑色眼瞳里,就像是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黝黑漩涡,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出。
但是如果一味地放任自己陷进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漩涡吞没。
不过就是这样,才能算得上有趣。
深渊中的一幕幕倒映在眼前,达达利亚突然出声大笑,捏紧对方脖颈的手兀自上移,捂住了闻音的嘴唇。
首先感知到的,是掌心处传来的柔软触感,是不同于对方透着冷意的皮肤的些许温度。
他掌心宽阔,手指亦是修长,这样覆上去,几乎要盖住少女的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清透如秋水的眼瞳,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十年前——不,五百年前。”
“师姐就是这样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却称呼我为达达利亚的。”年轻的执行官眼底慢慢透出些许炽烈的神色来,像是暴怒,又像是冷酷。
“如今女皇给我赐名为达达利亚——果然,连女皇也觉得,我身上有那个‘达达利亚’的影子吧?”
“和我说话吧,师姐,告诉我,我想知道。达达利亚究竟是谁?”
“你想让我做替身,总得让我知道要如何做,要成为谁的影子——”
“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打深渊——什么都不需要,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我会替你踏平深渊,将一切都粉碎。”
“师姐,告诉我吧,告诉我。”
他移开掌心,双手自然垂下,搭在木椅的扶手上,身形也慢慢压低,像是骤然褪去了全部的压迫,连仰头看向闻音的表情都像是透着脆弱。
他的脖颈还扣在闻音的掌心里,好似生命全然被她掌握,任她肆意妄为,只是眼底的光,依旧炽烈而灼热。
像是阳光,像是夏季开满庭院的灿烂的花朵,像是一切生命力旺盛的美妙事物。
他十足疯狂,十足高傲且自负,却又好像十足的胜券在握。
“告诉你他是谁,然后你去杀了他?”闻音移开落在他颈侧的手,向后一靠,骤然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闻音不会说达达利亚就是阿贾克斯,年轻的执行官也不会相信。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瞬间降到冰点。
“呵。”
良久,达达利亚慢慢站起身,又恢复了高傲且冷厉的姿态。
“抱歉了,师姐,达达利亚这个名字,从此以后就归我一人所有。”
“至于别人——”
他唇齿间泄出一丝冷笑,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明明是灿烂的笑容,瞳孔里却隐匿着无边的暗色。
达达利亚转身离开。
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却背对着闻音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
“对了,师姐,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放在门口了。”
青年笔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门口。
闻音端坐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之前认识他?”门外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深紫色头发的少年,拎着一个几乎有他一般高的大盒子,悠哉悠哉地走了进来,只不过清秀的眉眼微微皱起来。
这些年过去,小人偶说话越发地直接了当。
“我不喜欢他,姐姐很喜欢他么?”他说,眼神紧紧停留在闻音脸上,观察着她的反应。
闻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不曾说话,伸出手来,示意他把手中的盒子递过去。
小人偶勾了勾眼尾,像是高兴起来,唇边也情不自禁抿起一点笑,瞧着倒是跟五百年前没什么不同。
他颠颠过来,将达达利亚留在门口的盒子递过去。
那盒子看上去极大,重量似乎也沉甸甸的。
闻音一把掀开盒盖,却见——
流畅的弧形,纯黑色的刀身,仿佛染血的暗红色纹路,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折射出莹莹的光。
久远的记忆被再度唤醒。
历经五百年的时光,刀刃依旧锋锐如初,同闻音不得不将它留在深渊的那一瞬没什么两样。
时至今日,藉由达达利亚的手,它重新回到她的身边。